迪化城破了!门外跑来跑去的人乱喊,蕙娘和鹿儿二人相依温存,即是此刻天塌了,也与这小小的世界无关。
那日二人打扫房屋,将个积了几十年的老灰扫出去,重新贴了窗纸,又剪了些福字喜字粘在上面,收拾衣柜,通了炉子,蕙娘下厨做饭,二人围坐在炉子边吃酒,从来没有这么爽快过,凡俗礼节,通通抛到脑后,直吃的腮边升红,蕙娘说起了那日从书中看的故事,想是倆红袖做夫妻,也是可以快快乐乐,鹿儿好奇心重,非要拿出来看看,蕙娘经不住她缠闹,拿出来对着灯光一起看了,鹿儿禁不住掉下泪来,蕙娘问她怎么了。鹿儿道:这世道都是被男人搞乱的,偏偏让些个女子跟着死,一股脑的就说那个男子跟着这个女子才变成这样,这都是胡话,那男子有了坏性子,杀人劫道的,女子哪做的出来,吃酒让女子陪唱,弄个三妻四妾的在屋子里你斗我我斗你的争风吃醋,可他偏偏不理会,跑到外面找婊子找相好,哪里舒服躺哪里,就说那贫穷的家里吧,遇到个知情达理的老实头,女子好歹还管些事情,遇到个那吃酒耍钱的主,抽起烟膏子来能给孩子都卖出去。说罢又禁不住哭出声来
衙役过来报说迪化城破了,流民都聚到巩宁城来了,德胜抽饱了烟出来看,见满街上都没个人了,又遇着下雪,来回跑着的官兵把路面踩的稀巴烂,爬上城门楼子看,见远处迪化城头上已经换了旗子,漫野的雪地里都挤满了流民,统军让把门抵住,流民来了又放了些枪,那成千上万的流民只好躲到树林子里藏下,有些也背着包裹往路上走了,德胜下来问巡抚怎么样了,统军道:早上就去请过安,一生气又吐了血,这会在家里躺着起不来了。
德胜听了直叹气,又去巡抚家里看望,见大厅上站满了大夫,问了大公子知道事情不好,陪坐了一会也就出来了,本想还去雀儿处厮磨,想想还是跑回家来,找刘三商议,金子埋着不动,如若城破了,满军都是要出城跑的,到时候就随着人往南去,周妻听着响了一晚上的炮,心里也着实害怕,都把东西收拾好,马车也备上了,德胜走到后面看花红,见花红奶着孩子在唱歌,摸着坐在她旁边,又看孩子包着厚厚的褥子,小脸吃的通红,也没那么难看了,坐着跟花红说了会话,花红把孩子递给他让他抱抱,德胜接过来看,满脸的火疤被炉子映的可怕,心里还是厌恶,抱了几下孩子哭的厉害,花红也就搂了回来,德胜刚出来,见周妻站在院子里等他,走过来说话,周妻道:到时候乱了,一群人挤着跑,这个贱货你可看好喽,我可不管她,那孩子让她早丢出去扔了,就是不听,前几日对门的几个奶奶过来串门子,一提孩子,羞得我满脸通红。
德胜笑了笑不说话,看着毛贵提着泔水往外走,喊住他道:如若真的要跑,到时候你照看着花红。毛贵点头应了,这边周妻又骂道:这衙役里好几个听话俊俏的你不喊来看门子,弄这个鳖货来图个什么!
德胜见她万般不如意,哄到房子里睡觉,等她睡着了,烟瘾又起来闹,穿上鞋披了衣服又出门去了,那周妻也是假睡,见德胜去了,将灯儿亮起来,刘三就钻进热被窝里来续上,二人说了一会话搂着睡了。
第二日天没亮就有统军来打门,德胜晚上吃得多,一下床脚发软,问是何事,统军道:那些回匪子攻上来了,大人快下来安抚城民。
德胜穿戴了下来,见满街的城民都往西门跑,两个满军见德胜走的慢,找了抬轿子的抬到西门,见满街道推车的,抱孩子的,扛着被褥家当的挤了好几千人,爬上高楼喊叫制止,无奈烟吃多了喊了几句就咳嗽,让满军对着天放了几枪,又举着矛刃往后逼了逼,组织上青壮年往城上搬石头,女子去做饭往城楼上送,有害怕立刻就去的,有不去闹事的,满军不吃这套,拉出几个男人先毙了,其他人一哄而散,德胜听的东城门打了起来,要赶回家去安排刘三赶上车到西门等着,刚下楼就被几个汉军围住,说是统军让大人去东门坐镇,德胜哪见过这阵势,那几个人提着刀,护着德胜走到东门,德胜的两条腿吓得打颤,直爬上去,见东边城墙已经被大炮轰塌了,满军赶着城民往上抱石头,这边回匪子追着流民砍头,砍了头推着尸体扔进壕沟里,直杀的血流成河,整个壕沟堆的满满的,回匪子冲上来攻城,德胜见上面乱放枪,赶紧往下跑,直跑到家里,见大门已经锁了,又往西门跑,跑到西门见着一队军车押送着巡抚一家子出城,后面跟着一群民众,德胜爬到楼上找周妻,见刘三赶着马车在后面,赶紧下来上车要走,待走到门口,有个游击查车,见德胜坐在上面,一把拉下来道:巡抚大人吩咐了,他老人家病重指挥不了,好歹要留个人在这坐镇,点了你的名了,大人是走不掉的。德胜大惊,又不好再上车,安排刘三出去等信,猛地想起花红来,问周妻花红何在,周妻满脸通红的大骂道:我管她何在,指不定抱着她那个妖怪投井去了。
德胜只好罢了,让刘三出去,见流水的民众往外拥,直跑出好几千去,德胜又被架着去了东城,统军见德胜回来都笑道:我说让你不要瞎跑,老爷子有了令,就是把这个城里的老鼠都放空了你也跑不出去。
德胜坐下吃了几口酒,回匪子攻了一日回营了,守到半夜连炮也停了,统军上楼巡视,德胜踩着泥巴又回去找花红,见院子里黑黢黢的没灯,叫了几声也没人应,想着也是跑出去了,来到官衙吩咐衙役晚上四处转转,自己又往雀儿院子走,沿路见些满汉兵搜抢民宅,见了女人就拖进屋去,德胜加紧脚步往雀儿院子跑,走到跟前,见红姨被几个满兵绑在院子里的树上吊着,过来呵斥住赶了出去,再去看红姨,已经吊着命快没气了,屋里藏着十几个姐儿,一见德胜开门,哄的一声都往外跑,德胜爬上门来找雀儿,见雀儿还在被子里躺着,过来坐在床边看,见她满脸红润,摸着浑身发烫,掀开被子一看,她的胸上只剩了两个大血洞,被子里捂的都是血,拍着雀儿的脸叫她,见她嘴里流出些黑沫子来,掰开嘴一看,见是吞了烟膏子了。给她盖好被子熄了灯走出来,满街萧条,除了几个喝醉的兵外,再找不到人了。
这边刘三领着周妻跑到官道上,遇到些小股匪军抢杀了一阵,还好跟紧了巡抚的车,一队骑兵冲过来给匪兵赶走,晚上就宿在树林子里,刘三搂着周妻安慰,见远处巡抚家眷扎的帐篷多,走过去问管家能不能安排个住处,管家是认识刘三的,一口答应了,刘三问巡抚身体怎么样了,管家笑道:老爷子身体好得很,这会正坐在帐篷里吃酒呢。
刘三才知是装病,回来找周妻,见只剩个马车在那,问丫鬟周妻哪去了,丫鬟道:奶奶见你半天不来,站起来去找你了,让我看着东西。刘三慌了神去找,漫山遍野的都是流民,哭声,喊声,斥骂声,争执声压过了刘三的呼喊,直找到后面坟地里,见几个男人把周妻扒了个精光,按着正行事,刘三拔刀过去给那人砍了,一人中刀,其他人就慌了,站起来往林子里跑,刘三将周妻抱起来穿上衣服,周妻早哭的死去活来,下面又流起血来,肚子疼的要死,想是孩子保不住了。正要扶起来往回走,忽然从林子里围过来十几个人,手里都提着大棒,刘三见寡不敌众,将怀里的银子都掏出来陪笑,这群人接了银子,随即将刘三打倒,周妻跪在地上求饶,这群人打够了,见有处空坟,抬着刘三塞了进去,又押着周妻过来,让她往里面钻,周妻钻进去抱着刘三,那些人在外面哈哈大笑,抱石头抬墓碑,给坟封了口,拾了些柴火往里面熏烟,直给刘三周妻二人熏呛的咳嗽流鼻涕,那群人闹够走了,刘三用脚踢石头踢不动,周妻只是哭,肚中又疼的难忍,到半夜就下了个死胎来,刘三摸着哭了一场,在里面叫救命,有听见的,有没听见的,听见的也装听不见,他俩躺在一处冻饿了两日才死。
德胜痴望着能给城守住,打了三日,城墙被大炮轰塌了好几处,统军领着些亲信从北门跑了,德胜跟着往外跑,刚出门就见回匪子杀了过来,给统军一队押住砍了头,德胜跑进城来找了家不起眼的土房子躲起来,回匪子进城,见人就杀,又打了一夜巷战,满街放起火来,直给个巩宁城都烧起来了,德胜从屋里钻出来,又往西门跑,直快跑到门口,见城楼上的旗换了,赶紧又躲到巷子里脱了官衣官靴,窝在个院子里避了一夜风,只见那大火随着风一路烧去,楼阁坍塌之声不绝于耳,回匪子满街的杀人,直烧了两天两夜,待火熄了,一座城烧成了废墟。
德胜想找些厚衣服穿,挨家挨户的去搜罗,只找到件春衣披在身上,一路避着回匪子的马队,也不知道往哪去,直走到个巷子里,见有几个匪兵坐在棵槐树下烤火,德胜躲在雪窝子里避着,又见树上吊了两个女子,光溜溜的来回飘荡,德胜看着眼熟,等匪兵走了向前去看,才认出是蕙娘来,将二人解下并排放着,哭了一场正要走,见蕙娘手里握着根“水晶玉龙”,解下来拿在手里,又去寻了些干草来将二人盖住。
德胜游荡了一夜,第二日见回匪子将东门上的观望亭也烧了,又对着城墙放了好几炮,城里也有些流民,回匪子杀的累了,任其跑出去,迪化城被回匪子占着,德胜和流民没有吃喝,饿了几日,有些人就挖出尸体来烤了吃,德胜害怕,又禁不住肚子饿,也挖出人来架上火烤了吃,先还不觉得,晚上烟瘾就犯了,见四处路口都有匪兵把守,也不敢去找刘三,混了几天,也算着吃了四五个人了,眼睛就开始发红,看天上的云也是红色,城墙也成了红色,想着自己家里还埋着金子,避着人偷跑进城来,摸着找到自己家院子,见墙榻楼倒,挖了半天实在没力气,刚走到街上就遇到一队回匪兵,回匪兵将他围住,领头的大胡子问他哪来的,德胜指了指倒塌的屋子道:我原来住在这里。
大胡子哈哈一笑,让几个人按着就地砍了,德胜一听慌忙跪下,举出“水晶玉龙”来献上,只求免去一死,那回匪兵见是个宝物,下马来接了一看,又和一群人笑了一场,将德胜押到城门口,一个回匪兵套了个麻绳在德胜脖子上,喊了一声口号,城头上的兵就开始使劲往上拉,直吊到半空绑死,德胜就没气了。
匪兵在外面架好大炮,朝着城门楼子发射了十几发炮弹,随着城门楼的震颤,德胜来回的摇着,那些被炸飞的砖头在空中四散,最终,这座竖立了九十二年的城门轰然倒塌,堆起的砖头像是一座大坟,把德胜这个小小的人物压在了下面。
那日刘三护送着周妻出门,毛贵让花红抱好孩子出来,见刘三已经驾车跑了,毛贵锁好门,让花红包了头,护送着赶到西门,见城门已闭,官军喊着让男人抱石头上城墙,毛贵领着花红钻进了巷子里,见四处都是空屋子,寻了个大院子闯进去住了几日,这天听着震天动地的喊声,知是城破了,四处烧起了大火,毛贵领着花红出来,几个回匪子发现了他们,挥马来杀,毛贵在前面挡着,让花红往外跑,一个回兵眼疾手快,抄起长刀给花红的头砍掉挂在了马鞍上,毛贵一见,冲过去拾起孩子望北跑,躲藏了一夜,饿了就捏些碎饼子塞在他嘴里,渴了用嘴化些雪给他喂,见城楼上没人,顺着轰塌的城墙爬了出去,外面的匪兵都进了城,毛贵顺着路往迪化走,迪化城已经失守了,流民不敢来,毛贵避开匪兵顺着河道爬上红山,绑好绳子又顺到山洞里来,见洞中蛇骨还在,拖出去扔了,打扫干净,在洞中藏着,眼见着巩宁城的大城门被轰倒,每日下山去找些吃的上来,过了几个月平静了,毛贵才抱着孩子下山,搞了套缠回的衣服穿上,装成哑巴在城里给人家担粪,晚上住在城外的木棚子里,一日上街干活,见有几个流丐趴在地上要饭,就给手里的饼子掏出来让他们分了,一翁起来拜谢,一见毛贵,吃了一惊,拉着毛贵的手道:你可是周德胜家里的?
毛贵一听是故人,忙请到没人处下跪道:小的就是周大人家里的,不知老爷是大人哪里的朋友。
那翁也不说话,从后面袋子里掏出个小布袋道:这是你家大人忘在我那里的扇子,既然找不到他,你收着也是一样的,我这天天在街上吃了上顿没下顿,想是也活不了多久了。毛贵不敢接,老翁执意给他,毛贵双手接了,老翁扭头就去,毛贵干了一日活,晚上才想起来,从篓子里拿出布袋,打开一看是个长木匣,打开木匣看时,忽然从里面跳出个赤蛇来,咬住毛贵的右臂不松,毛贵将蛇拉掉丢出院外,就觉得头晕目眩,半个胳膊瞬间涨成紫色,忙抽刀砍断,找布子缠上,跑到城里求救,那守城兵见是个缠回,忙开门让进了,毛贵寻了个医生救治,直躺了半个月才起来,好在邻人喂的有些羊,每日送些羊奶来给孩子保住,花红本也没给他取名字,只叫个驴儿,毛贵知城中眼杂,抱着驴儿去了伊犁,伊犁为俄人所占,商户多还是汉人,毛贵在城中挑粪过活,渐渐也给孩子养大,只这驴儿虽是个畸人,好在还生的伶俐,到了年岁毛贵花钱买了个丫头,二人又生了两个孩子,那丫头嫌驴儿是个废人,跟人跑了。毛贵拉扯着又给孙儿养大,两个孙儿倒是健全人,虽没念过书,长大了使的好力气,也都成了家过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