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平心头一颤,不想仅仅一招就让人识出来历,他抱拳恭敬道:“晚辈上官平多年未行走江湖,更不敢打搅贺前辈与铁兄的争斗?”
灰袍老者姓贺名芝仙,习得一套名为迷踪鬼步的绝顶轻功,人送外号追魂叟,在江湖中乃是响当当的人物。
黑脸大汉铁牛儿则是定州金刚门掌门,一套金刚拳法已尽得精髓,论武功,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
“呸,若非你金城派,老夫岂会惹上这人命官司?胡青牛虽是我所杀,你金城派却也脱不了干系。”贺芝仙恨道。“贺前辈指的定州金刚门掌门胡青牛胡师傅?”
上官平脸色大变,早在二十年前,胡青牛在江湖上就有不小名气,靠着一双铁拳打遍天下高手,虽说亦正亦邪,却从未与中原武林结怨。
“不是那头蛮牛还能是谁?”贺芝仙瞪了上官平一眼。铁牛儿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怒骂道:“贺老儿,这个时候你还敢辱骂我师兄,铁爷爷定要将你碎尸喂狗。”
上官平十数年不在中原,不想竟发生这么多变故,事关他师门金城派,他本不该袖手旁观。
可他身上还系着一桩天大的公案,加之牵挂小儿,不敢让自己有丝毫闪失,上官平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之时,何凝霜却咯咯娇笑,又大声道:“事关师门,平哥自不会有半分推辞,贺前辈莫要担心。”她说得轻描淡写,显然一点不在意上官平的生死。
上官平面色惨白,眼中杀意也一闪而过,可一看见何凝霜身旁的上官云,他心中的怒意也只能暗暗咽到肚中。贺芝仙将信将疑,他打量着何凝霜,瓮声道:“你是何人?怎会让上官平前来送死?”
何凝霜不冷不热地道:“金城派乃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但为江湖正义而已,岂能以己身性命为重,贺前辈身为武林名宿,难不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这话中虽向着贺芝仙,却实实在在有讥讽之意,他听得明明白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气得两眼翻白,颔下胡须抖个不停。
贺芝仙将关节捏得噼啪作响,若非强敌当前,他早已一掌劈了过去,岂容何凝霜如此不敬。
见贺芝仙动了真怒,上官平担心连累小儿,不禁喝道:“霜妹,贺前辈乃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你不可如此无礼!”他抱拳对贺芝仙道:“贺前辈,请恕内子何凝霜不敬之罪,此事既与金城派有关,晚辈夫妇自当尽力而为。”他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更偷眼瞧向何凝霜。
何凝霜本欲令上官平陷入争斗,怎奈弄巧成拙,反将自己牵扯进去,她揽着上官云,眼中尽是恨意。
话已说出,她也不敢否认,只好默然认命。
贺芝仙一直防着铁牛儿,并未注意到上官平与何凝霜的神情,听见二人愿出手相助,脸上终现笑容,他看了看何凝霜,打算讥讽几句。
突然,他攸地向后闪开数尺,颤手指着何凝霜,惊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妖女!你……你……你……”他连着说了三个你字,竟再也说不话来,双眼中尽是恐惧与愤怒。
上官平眼中尽是嘲讽之意,他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贺前辈,她的确是当年那妖女,事已至此,以前的恩怨乃我等铸成,罪不及小儿。我二人助你拒敌,晚辈别无怨言,只求贺前辈放过小儿。”
他对何凝霜虽无情,对上官云却饱含舐犊之意,以致对何凝霜的恨意都化为虚无了。
何凝霜默默掉泪,并不计较二人叫自己妖女,只是轻轻抚着上官云的脸颊。
上官云被刚才那些惨状吓住,此时仍未回过神来,哪怕何凝霜的泪水滴在他脸上,他也无知无觉。“哈哈哈……亏你金城派枉称正道,你却和这邪道妖女结为夫妻,单单风陵渡一役,她就害了我武林正道数十条人命,你如何对得起那些九泉之下的英雄?”贺芝仙苦笑不已。
见几人转眼之间又成仇敌,铁牛儿不禁喜形于色,他对几名魁梧汉子使了使眼色,几人会意,将上官平和贺芝仙围住,免得敌手走脱。
上官平痛不欲生,咬牙道:“贺前辈所言极是,晚辈自知罪孽深重,所以打算回师门请罪。”他看了看一旁的小儿,接着道:“我二人死不足惜,当年一切恶果我们自当承担,是劈是剐绝无二言,但犬子年幼无辜,只求能苟全云儿的性命。”
贺芝仙瓮声道:“呸,好一个死不足惜,当年那几十条人命就白死了么?”
何凝霜性子向来急躁,此时再忍不住了,愤然道:“当年若非那些人意图杀我,我又怎会害他们性命?要怪便怪他们自己,难不成别人要害你,你还等着让他杀么?”说到最后,她渐渐由怒转悲,眼中也快流下泪来。
听得何凝霜声音悲戚,不由触动上官平内心深处,他茫然若失:“这十多年上官平远在大漠,心中何尝不备受煎熬,此番回到中原,上官平自会认罪伏法,只盼留得犬子一命,便是千刀万剐,上官平也无怨无悔。”
这番话乃发自肺腑,不禁贺芝仙动容,就连何凝霜脸上都现出些异色,也不她听了这话是悲是喜。
就在几人谈生论死之时,佛宫寺外有人高声道:“上官师兄,多年不见,果真还是有情有义啊,哈哈哈哈……”
自门外走进来十数名男男女女,人人身背长剑,最大者不过三四十岁,最小者才十四五,长者沉稳,少者俊秀,远非常人可比。
铁牛儿不由暗暗叫苦,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趁机走脱了,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几名魁梧大汉样貌虽凶恶,可见对方人数众多,赶紧退到铁牛儿身后。
为首那人四十来岁,身材略胖,眼小如豆,鼻下留着两撇八字胡。他走到贺芝仙身前,恭身行礼道:“见过贺前辈,晚辈来得迟了,致贺前辈受伤,恕罪恕罪。”
他又对一名十七八岁的弟子道:“天,快快帮贺前辈包扎。”
其余众人也都向贺芝仙施礼请安,那叫做天的弟子取出布条与金创药,为贺芝仙包扎不提。贺芝仙面有德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刚进来的人中,几名年纪稍大的都对上官平拱了拱手,又道了声上官师兄别来无恙。八字胡走过来,似有意似无意地往一边挪了两步,隐隐离何凝霜远了些,笑道:“上官师兄,多年未见,真是风采依旧啊!不想你与江湖中声名大震的何凝霜结为伉俪,真是可喜可贺!”
八字胡姓刘名充,乃是上官平的师弟,两人同时拜师,但十多年前,刘充的武功却极为稀松,时常还向上官平讨教。
上官平对其讥讽毫不在意,抱拳笑道:“刘师弟,为兄戴罪之身,还谈甚风采二字,惭愧,惭愧。”刘充冷笑道:“师父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打听师兄的下落,这些年可让我们师兄弟好找,上官师兄倒逍遥自在。”
他对金城派弟子使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逐次分散开来,隐隐间将铁牛儿和上官平等人尽数围了起来。听闻恩师仙逝,上官平震惊不已,双眼也现出泪光。
他急上前两步,紧紧抓住刘充肩膀,痛声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何时仙逝?他临死前都在怪罪我么?”
刘充不耐烦地将其推开,冷道:“七年前师父就已仙去,所有师兄弟中,他向来最疼你,又怎会怪罪你?如今金万城师兄已是掌门,你当年所作所为,金师兄自会处置,只望现在你莫再作甚错事。”
他在说错事二字时重重的顿了顿,似是含有什么深意。上官平双唇颤抖,泪珠也在打着滚,只是强忍着才未掉下来,他伤心师父仙逝,刘充后半句话根本未听进去。
何凝霜娇躯轻颤,她神情惶然,看了刘充一眼,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甚么,终是忍住了。
她闭目轻叹了口气,将上官云揽得更紧了些,她将脸颊不住在上官云的狐皮帽上摩挲着,颤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刘充不再理上官平,他对贺芝仙耳语了几句,又对铁牛儿道:“铁牛儿,你师兄弟多次阻我中原大计,今天就送你和那死鬼师兄团圆。”言毕锃地拔剑出鞘,高声道:“今日非比武过招,金城派弟子一起上。”
转眼间,场中又斗在一处,刘充四人年纪稍长,一起围攻铁牛儿,其余二代弟子将那几名魁梧汉子团团围住,众人各施手段,要斗个你死我亡。
刘充剑招精熟,变招诡异多端,挑刺劈挡,舞出一片银光,将铁牛儿逼得不能近身。
另外三人武功低了些许,他们不停游走,时不时欺身至铁牛儿身后,看准机会翻手就是一剑。
若论单打独斗,四人的武功自然不及铁牛儿,但今日他们胜在人多,又持有利剑,倒也不惧铁牛儿的拳头。铁牛儿以一敌四,双拳仍耍得呼呼生风,他见四人缠得紧,自己又是赤手空拳,便将拳路一收,专抱守势,只是偶而使出一招杀着。
如此一来,颓势渐消,刘充四人想要脱身却也不得。
另一边,那几名魁梧汉子已尽数躺在地上,金城派也有两个弟子挂了彩。如今众人身处异国,贺芝仙担心迟则生变,也不顾自己臂上有伤,发声喊便跳进场中,要助刘充擒杀铁牛儿。刘充也发狠咬牙,将一口青锋使得如一匹银练,渐渐逼近铁牛儿身周。
铁牛儿被五人夹击,一时间顾头不能顾尾,顾左不能顾右,只得尽展平生所学。
怎奈好汉斗不过人多,哪怕他武功高强,慌忙之中还是被刘充在肋下划了一下,虽无大碍,但毕竟吃痛。
饶是这般,铁牛儿也不敢有丝毫分心,稍不留神就将身首异处,只能咬牙应对。
几人未相持多久,寺外传来鼓噪之声,铁牛儿闻声一振,手上招式更显威力,他连出几拳,竟将贺芝仙、刘充几人逼退。
转眼间,近百名辽兵就冲了进来,辽兵一进来就排好阵势,个个张弓引弦,对准金城派与上官平众人,显然训练有素,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
此时擒虎不成却入虎穴,一个不慎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贺芝仙、刘充不敢再有半分好勇斗狠之心,急攻几招后趁铁牛儿未反应过来,转身便向佛殿内奔去。
此时形势由不得自己,金城派与铁牛儿已势成水火,只怕铁牛儿杀心一起,佛殿内十数人都得丧命于此。
上官平顾不得再与何凝霜斗气,抱了上官云赶紧往佛殿后逃了,何凝霜也紧随其后。铁牛儿只拦下一名瘦弱中年弟子,仅仅数招,此人就中拳倒地,也不知是生是死。
待要再想擒住其他人,已是来不及了,他赶紧率辽兵进殿追赶。
众人穿过佛殿,只见后院正中是一座高耸的木塔,四周都是近两丈高的石墙,院墙表面刻了佛经,打磨得甚是光滑,并无攀援之处。
在辽兵的千翎万羽之下,哪怕轻功高强如贺芝仙,也无十分把握能跃过院墙逃生,偌大的后院中,除了那座木塔已是别无去路。
这木塔飞檐高挑,雕梁画栋,虽只有五层,却有二十四五丈高。
第三层挂着一方金匾,上书“释迦塔”三字大字,从塔底向上望去,只觉木塔高耸入云,更觉宏伟庄严。
见再无去路,刘充只好带众人进塔躲避,待众人都进去后,又抬了佛像来将门顶住。
进到塔内,众人才发现每两层之间都有一个暗层,怪不得木塔如此之高。
从第一层起,每一层正中都放有一尊或几尊金身佛像,或是庄严肃穆的释迦牟尼,或是笑口大开的弥勒,或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或是慈眉善目的阿弥陀佛,想来上面几层也应是如此陈设。底层那尊释迦牟尼像,竟有近四丈高,其面目端庄,神态怡然,在这尊金身佛像四周又摆满了稍小些的罗汉塑像,或是阿傩迦叶、文殊普贤,更显佛法无边。这些佛像处处精雕细琢,衣饰华美,面容端庄神圣,甚至还镶有宝石珠玉。
墙壁和藻井又绘满了壁画,其上色彩鲜艳,人物栩栩如生,看内容不少都是舍身喂虎、割肉饲鹰、菩提悟道、灵鹫说法等故事。
木塔内处处透着恢宏大气,定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众人见了都不免一阵恍惚,生出一片虔诚之心。众人顺楼梯上了塔,断后的两名弟子又将底层楼梯尽数毁去,这才稍作安定,此时已在木塔的第三层。
刘充安排人察看地形,又让人看守上官平一家,只是未限制上官平在木塔内自由行走。
上官平不愿在人前碍眼,更怕牵连小儿,三人来到第四层,就在佛龛前将息疗伤,上官云受了惊吓,躺在何凝霜怀中不多时便睡着了。
上官平与何凝霜虽针锋相对,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但在小儿面前,二人却装出一副恩爱模样,即便此时上官平重伤,何凝霜也未生出动手杀人之意,只是抱着孩儿默默流泪。
木塔下早围得水泄不通,铁牛儿也不包扎肋下伤口,就在塔外大呼小叫指挥后卒,他派了几名好手,想冲到塔下去推开佛像。
谁知还没到门边,便被塔内打来的磬锤、油灯等物事伤了性命,待再派得数人前去仍是如此,只是徒伤性命而已。
铁牛儿恼怒至极,又命众辽兵朝木塔放箭,数十辽兵射了许久,却未射中一人,反被木塔中人拿箭羽当暗器又杀几人,辽兵非但不再射箭,就是离得近些也不敢了。
塔外攻不进来,塔中之人也不敢出去,饶是众人武功高强,可谁也不敢面对这成百上千的箭羽齐射。
双方僵持许久,铁牛儿见无法住众人,不由跳骂:“贺老儿,你们枉称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出来打一场,躲在塔里想当一辈子乌龟么?你们就不怕铁爷爷一把火烧了这塔?”言毕,他又大声吩咐手下准备火把木柴。
众人闻言惊惧不已,贺芝仙却高声道:“铁牛儿,要烧你便烧,只怕契丹皇帝饶不了你。”接着他又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委。这释迦塔乃是辽国皇帝钦命所建,可谓当今天下第一高塔,辽国上下均引以为傲,就连大辽的契丹皇帝也不时前来礼佛。
若铁牛儿真烧了木塔,定惹得天祚帝震怒,就算铁牛儿逃得了这杀生之祸,他整个金刚门恐怕也要满门覆灭。金刚门虽发源于大宋定州,但近年却是在辽国立派,他们能壮大起来,自然少不了契丹皇帝的鼎力支持,若朝廷一声令下,不知金刚门有多少脑袋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