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必须清楚,后世大家所看到的城墙,基本上都是为了观光而重建的;而影视作品中出现的守城战,绝大多数跟古代真实的情况,全然不沾边。
因此等登上城墙后,佘申这才明白,这位新县令并没有哄骗自己,对方真的不晓兵事。
或者说……
这位县令在其它方面或许很是不简单,但在守城战法这块,却的确是一无所知。
当然,更重要的是,仅仅只是巡视了一圈,佘申便已经发现了这位县令被同僚排挤孤立的现实……
………………
“《墨子.备城门》有云:民室杵木瓦石,可以盖城之备者,尽上之。不从令者斩!”
“此次来袭的是流匪,并非正式军队;因此城中百姓房子的木梁,门口的树木,家里的砖头,或许可以不上缴以备军资——但城外方圆十里内的树木和石块,明府必须差人将其运入城内,以作坚壁!”
似乎重新回到了当初的峥嵘岁月,佘申表情虽然恭敬,但语气中却充满着不容置疑。
嗯……
谢顶才是王者,光头才能变强?
斐裁莫名想起了“光头强”那个笑话,略一沉吟后,便叫来了一名小吏,让其传信给郑县丞,令他组织一批劳工实行清坚壁野之术——好在这里都是平原,又是邻近县城,大石块之类的很少,方圆十里内的大树也不算多,因此工作量倒也不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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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备城门》有云:城四面四隅皆为高磨,使重室子居其上候适,视其态状与其进左右所移处,失候斩。”
“虽然来袭之敌是流匪,不会太过精通攻城之法,但围城之后建起瞭望塔日夜偷窥却是必然的,因此在增筑城墙之后,明府务必要在城墙四角增高敌台(瞭望塔)的高度,以扩视野——我方兵少,故而调度能否及时,才是守城的重中之重。”
佘申指了指已经被水泥墙遮住了1/3高度的瞭望塔,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
信息才是第一生产力?
斐裁想起了后世广为流传的那句很有些扯淡的话,放在当下竟然觉得分外地合适。
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东西后,他立即叫来工头,令他们自主设计一个瞭望塔的增高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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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人少,敌军人多,且未晓是否备有大量敌军,因此减缓、打乱敌军袭城的节奏,乃是第一波接触战的紧要之事——明府未经战事,可能不太清楚,战场上保持相应的调度节奏乃是一等一的要事;这也是关系到士气是否能保持的关键之一。”
“因此,即便当下城中人手不够,但城外的滞敌设施却也一样不能少——明府应尽快调集人手,以城门为起点,每隔两百步,由近及远地布置羊马墙(矮墙)、护城壕(有些类似于战壕的大坑)、拒马枪、陷马坑、鹿角木、蒺藜。”
“而且应当切记,羊马墙不得低于四尺,却不能高于六尺;而护城壕、陷马坑,以及掩埋鹿角木的土坑,不得少于三尺!”
佘申此刻很有些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意味——要不是因为脸上全都是疤,估计很是能迷住几个小姑娘。
而斐裁虽然没听过羊马墙、护城壕等名词,但听到“节奏”二字,却是深有感触——就算他再学渣,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话中隐含的粗浅心理学道理,他还是懂的。
想了想,他又叫来一名小吏,解下腰间的印绶后递给他,让他再给郑县丞带句话,让其从户科中拨笔钱粮,从百姓中征募一些帮工来负责此事——城墙上的这些帮工已经证实了,只要给予些许钱粮做报酬,这些百姓们爆发出来的工作热情远超常人想象。
而在这个时间就是生命的非常时刻,就别整天想着省钱去征发徭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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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隋虽然国库充盈,各地骁果营中的军械物资也多不胜数,但明府可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围城——那时候,平原县的四周都将会被围的水泄不通,在敌军退去之前,外面的物资也根本运输不进来。”
“因此,箭矢这种最重要的守城物资,介时就会成为难以补充的宝贵之物——虽然按照朝廷律法,平原县这种上县的武备库中常备的箭矢应该在十万支以上,十五万支以下,但在实际的战场中,区区十万只箭矢顶多能够五百人七日之用。”
“故而,能否有效回收箭矢,往往成为守城的关键——佘某在近十年的征伐中,偶得一妙法,名唤【护城遮箭架】,只要在城墙以瓮墙(瓮城的墙)上多多备之,从敌军手里回收一批箭矢却是不难,集腋成裘之下,却也不可小视。”
或许是某个废材从善如流的做法和眼神中的赞叹让佘申非常舒服,因此竟然主动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宝贵无比的箭矢回收之法告诉了这位新任县令。
所谓“护城遮箭架”,就是在城墙上简易地用几根木头搭起架子,然后上方铺设一层厚厚的棉布,这样不但能有效保护士兵,使其不被抛射的弓箭所伤,还能从拆卸下来的棉布上回收大量箭矢——当然,这些棉布必须要涂抹沥青、黏土粉、石膏粉等防火之物,否则的话,那就不是保护士兵,而是在害人家了。
斐裁一脸惊叹,他没想到一个宛如后世遮阳棚之类的玩意,稍加改动后,在战场上竟然能起这么大作用——隋朝可没有什么导弹大炮,除了投石器之外,弓箭便是攻城方最主要的压制武器了。
急匆匆地把匠头叫来,看着佘申在那画设计图,斐裁心中对这货的真实身份多了许多好奇之余,却也若有所思——貌似,后世的许多常见玩意,稍加改动一下,在这个年代都可以发挥出不小的作用呢。
………………
足足三个时辰,佘申都在指点和交代斐裁如何守城、如何完善城备,连带着闻讯赶来的王岳也听的两眼发光。
埋缸枕听,防止敌军挖隧道的同时,24小时监听夜晚敌军大规模行动;
分区划敌,各司其职,依托马面交叉集火(马面就是城墙上凸出来的部分),
如何利用藏兵洞玩“减灶增兵”之术,把敌人诱骗至瓮城中,然后利用槎(chā)碑,也就是千斤闸和塞门车刀来瓮中捉鳖。
除此之外,诸如三弓弩的使用时机和针对对象;
弓箭该如何与双飞弩配合,形成重点区域压制;
满足了什么情况,才让守城士兵冒着风险用钩子把敌人的梯子钩翻;
需要预先从城中组织多少人的救火队、采用什么样的器皿参与城墙作战;
事先如何统一旗语和信号,由最高的那个瞭望台统一发号调度,使得这不到六百人的守城部队实现精准机动等等……
兴致大发的佘申甚至还就地取材,用小石子堆起了地图,推演起了敌军可能会如何攻城。
拜佘申详尽无比的解说所赐,仅仅一个下午,斐裁这个穿越者就大体明白了在古代是如何守城的——不得不说,古代人攻守城双方之间的手段之复杂,其智慧之高超,远非斐裁这个后世人所能想象。
听的头皮发麻之余,斐裁也确定了一件事。
陈勋等人如此看重这货是有理由的,这货也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溃兵——甚至不可能是中戍主(正八品的边戍主官)以下的普通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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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先生,如若不弃,治病期间,劳你帮我代管印绶,代我巡检城防工作可行?”回去的路上,斐裁沉吟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佘申。
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上了差不多一整天的古代军事课之后,斐裁对于自己能否守住平原县却愈加没了信心——既然自己不行,那自然要把这事交给专业人士。
而佘申却是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新任县令。
对方请求自己协助守城这事不稀奇;他今天之所以毫不吝啬地把自己毕生所学展露大半,除了出于报恩的心态外,却也存了重谋正身的心思——当了近一年的隐户后,他很确定,这种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但对方竟然肯把印绶交给自己代管,这就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要知道,跟后世的朝代不同,从魏晋至隋朝,军政分离没有那么明显;虽然表面上朝廷有规定,州县管民事和军垦,兵府诸卫管军事,但由于采用了府兵制度,这些军队的钱粮虽然是由士兵自行承担,但其余的诸如战马、武械、耗材以及其余的物资,大部分却都是由当地的州府或者县府所承担,因此在特殊情况下,斐裁这个七品县令是拥有着对县兵的号令权的——如若不是如此,明年那位礼部尚书就算名声再盛、家族实力再强,却又哪来的底气直接造反?
而印绶虽是随身携带之物,比正式官印的权威性要低了一筹,但却也是极具效力的东西——甚至在某些特殊时刻,一个人随身携带的印绶比官印更有可信度。
可以说,有了这个印绶后,在城防方面,他说出来的话就等同于斐裁这个县令说出来的话——在这个非常时刻,他甚至可以拿着斐裁的印绶,去蛊惑那些县兵跟着他造反!
这位新任县令,为什么这么信任自己?
佘申百思不得其解——在等级森严的军中,他见惯了上司的视权如命,完全无法理解斐裁这种将手中大权轻飘飘地交给一个陌生人的做法。
要知道,就算是他在兵事方面有几分本事,可毕竟现在只是一个隐户啊——在这个时代,士族们宛如天上高高在上的凤凰;而他们这些隐户,却是连人都不配去做的低贱之物。
自己今天的打算,无非是想获得这位新任县令的认可,然后成为一名食客,趁着如今流匪围城,多奉献点功劳,好能让这位县令大发慈悲,从而让自己和那些兄弟们更名落籍,给他们一个平民之身。
可如今……
这份惊喜,又或者是惊吓,是不是来的太快了一些?
看着斐裁脸上一副愧疚羞赧的表情,仿佛是劳烦自己这个带病之人让他心中感觉颇为过意不去。
佘申再次确定……这位县令,绝对是个深谙人心的高手!
正当心中五味杂陈的佘申深吸一口气,拜谢这位县令大人的赏识之恩时,一名小吏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明府,平原王氏家主递上拜帖,劳烦明府移步,今晚于王府一会。”小吏小喘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素雅的拜帖递上。
平原王氏?
他们约我干嘛?
看着那张不知道是什么纸张材质制作而成的大号“名片”,斐裁脑子里一连串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