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心术.诛心第十》有云:诛人者死,诛心者生;不知其思,无以讨之;不知其情,无以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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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贼张须陀,空有忠勇之名,实乃奸佞!胆敢坏我大隋基业……老夫与你拼了!!”
即便是被两名护卫制住,被死死压住胳膊的斐裁依然拼命挣扎,一副恨不得食人血肉的凶狠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冲到张须陀的面前,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上一口。
听到眼前这名年轻的县令自称“老夫”,张须陀心中升起一丝滑稽之感,但他四处征伐十余载,性格越加刚烈,见惯了只平日里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生死之际却畏畏缩缩的文官,眼下这位县令表现堪称暴烈的行为,却莫名博得了他一丝欣赏。
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张须陀森然地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县令:“斐裁,污蔑上官,乃是重罪;意图谋害上官,更是重罪之中的重罪……就算你此时依然官职在身,你当老夫杀你不得!?”
斐裁闻言,恶狠狠地朝着张须陀啐了一口:“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奸佞贼子,你尽管拔刀杀了老夫便是,老夫要是眼睛眨上一眨,老子跟你姓!”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听到这么一句颇有些令人动容的话后,又听见斐裁爆粗口,这种颇有些强烈的反差让张须陀忽然来了一丝兴致,但脸色却愈加阴冷:“老夫皇命在身,杀你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如同杀鸡耳;胆敢污蔑老夫是奸佞……当真以为老夫腰中的剑不利?”
斐裁闻言,轻蔑地扫了张须陀一眼后,脸上的刚烈之色更甚:“汝名为国之栋梁,忠勇之名四海皆知,然则实乃窃国奸贼,朝廷根基崩坏至此,皆拜尔等所赐!”
“哼!!大隋养士三十载,大厦将倾之际,也该有人尽忠殉国了——来来来!老子的脖子就杵在这里,你TMD要是不敢砍,老子看不起你!”
再次感受到这种前后反差强烈的言辞,张须陀看向斐裁眼神中多了一丝欣赏后,怒气却也忍不住冒了出来:“斐裁,老夫为国征伐二十载,平乱无数,老夫怎么就坏了大隋根基了!怎么成了窃国奸贼了!”
杨老二向来生性多疑,斐裁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无疑就是天大的麻烦。
虽然他并不相信那位跳脱的皇帝会昏庸到为了些许流言就为难自己,但斐裁视自己为奸佞无疑让他颇为愤怒——老夫为国尽忠二十载,平乱无数,披甲冲阵在前者不知凡几,身上刀箭疤创不下三十处,怎么在你嘴里,老夫就成了窃国奸佞了!?
感受到张须陀话语里的火气,斐裁不惊反喜,从刚才就一直吊着的那颗心反而稍稍放下了少许。
某位不靠谱的舅舅曾经说过,狮子是懒得对蚂蚁发火的,他要是觉得不爽,直接一脚把你踩死便是。而如果一个人肯对你发火,肯跟你争辩;那至少证明你在他眼里还算有点份量。
其实,想要在一个地位远高于你的人心里迅速产生份量也不是很难——既然在客观层面你俩不具备平等对话的可能,那就找准角度,从精神认同感这方面下手呗!
………………
听到张须陀隐含怒意的质问,斐裁脸上写满轻蔑,使劲抽了抽自己被压住的胳膊,却发现自己这只弱鸡根本抽不出来。
在张须陀的默许下,两名亲卫松开了手,斐裁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然后用比张须陀更加愤怒的声音质问道:“奸贼,我且问你,大隋这两年来,乱民多否?”
看着斐裁写满愤怒的表情,张须陀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多!”
自从去年王薄起事以来,全国各地,尤其是中原地区的百姓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了,宛如被引燃了的柴堆似的,孙安祖、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等人纷纷起义,每支义军迅速发展到几万至十余万人——这还是规模比较大的,要是算上那些万人以下的小规模起义,那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斐裁冷哼一声:“那我问你,为何这些流匪屡剿不灭,宛如野草似的,春风吹又生?”
隋末农民起义军的数量之多、人数之众,可谓是中国历史之最——仅仅是大业七年到大业十二年的这几年间,先后在全国各地兴起的起义军大小不下百余支,义众达数百万;可以说,隋朝基本上就是被这些义军活活放血放死的。
张须陀沉吟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任何一个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为什么这些流匪为什么屡剿不尽——说白了就是当今那位陛下为了自己千古一帝的梦想,对民众压迫太甚,大家活不下去了呗。
见到张须陀不答,斐裁嗤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少把这些责任全往陛下身上推!”
“哼!大隋内部博弈之复杂,陛下这些年各种举动的用心之良苦,绝非尔等这些只晓兵事的家伙可以理解——不管是你自己无能也好,或是另有算计也好,总之,不要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
听到斐裁话说的难听,张须陀脸上又是一阵怒容闪过,不过愤怒之后,却也开始琢磨了起来——眼前这货方才那番吹捧杨二的话肉麻无比,像极了奸佞之辈,但从之前这货悍不畏死的表现来看,这人又绝对不像那种人。
心里想到了杨二上位以来,一反先皇的做法,对各大门阀世家大肆压榨和剥削,甚至他还听到了一些流言,说去年陛下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征伐高句丽,却在临阵的时候大玩“以德服人”其实是另有算计……张须陀隐隐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却又不太清晰。
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不该自己去琢磨的事情甩出脑海,然后一脸不悦地看着斐裁:“朝中之事,自有陛下和诸位大人们思虑,与我等何干?”
斐裁闻言,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等俸食血禄之朝臣!你竟然说与你何干?……老子果然没看错你,你TMD的就是个窃国奸佞!”
说完,又是一副拼命的架势,朝着张须陀扑将而来。
看着再次被护卫制住的斐裁,张须陀颇有些无语,眼前这货的忠诚与刚烈虽然很有些合自己的口味,但这动不动就上来拼命的架势,未免也太过不识时务了吧?
嗯……
不识时务?
想起自己这几年受阻的仕途和明捧暗贬的遭遇,张须陀失神了片刻,瞧向斐裁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几丝柔和,仿佛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轻轻叹了口气,张须陀挥手示意亲卫放开斐裁,然后温声说道:“斐县令,我自问忠于朝廷之心,并不在汝之下,甚至犹有过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老夫也时刻铭记于心,未敢忘却,眼下流匪四起,老夫也同样忧不敢眠;但你却将流匪悉缴不尽的罪过归于老夫身上,甚至骂老夫是窃国奸贼,这未免有些不分青红皂白了吧?”
“不分青红皂白?……你倒是挺会为自己开脱!”斐裁一脸的鄙夷。
“我却问你,身为山东剿匪主将兼齐郡郡丞,朝廷给你的旨意是什么?”斐裁宛如一个主考官似的,灼灼地盯着张须陀,眼神里充满审视。
见到斐裁这么没大没小的样子,张须陀鼻子里哼了一声:“自然是平乱!”
斐裁有样学样地哼了一声怼回去:“朝廷可说过……需要将所有流匪尽数屠戮?”
张须陀这才隐隐明白这货为什么总是一副想要吃了自己的模样,当即洒然一笑:“自然没说……除了匪首必须诛灭之外,那么多流匪,怎么可能全部杀光?”
斐裁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那你为何每经一战,都将所俘获的流匪尽数杀死,大军过处,更是严令本地乡绅将所有溃逃的流匪一个不漏的抓回来,然后当众枭首?”
张须陀此时看向斐裁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轻蔑:“自然是为了恐惧流匪心智,并且给其余有反心的人一个震慑……谁要是意图谋反,先问一问自己,究竟是项上的人头硬,还是本官手中的刀硬!”
斐裁大怒,指着张须陀的鼻子骂道:“尔等奸贼,枉顾圣上信任,陛下是让你平叛来的,不是让你激起民变来的——假借圣上恩旨却行养匪自重之事,当诛!!”
张须陀脸色不好看起来了,冷冰冰地看着斐裁:“斐县令,本官念你对朝廷一片忠心,故此多有忍让,而今你却满嘴胡言,意图诽谤于我,莫不成是觉得本官斩不了你?”
斐裁一口唾沫飞了过去:“我呸!狗急了还跳墙呢,不管是那些流匪也好,百姓也罢,见到朝廷大军如此残酷嗜杀,心中的怨恨之情只会更甚!仇恨的种植埋下去后,待得形势稍变,便又是无穷无尽的反乱——尔等名义上是平乱,实际上却是坏我大隋的根基,如此奸贼,人人当得诛之!”
说完,再度被亲卫制住胳膊的斐裁双目赤红,直接一脚蹬了过去,腿没踹着张须陀,一只鞋子却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正当张须陀大怒之下意欲拔剑之时,只听斐裁大声骂道:“尔等狗贼,大业六年,汝身任齐郡郡丞,时值饥荒,粮价大涨,汝不忍百姓倒悬水火,冒着被朝廷斩首的风险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我听闻之后,以为你乃是朝廷一等一的良臣,知晓民心才是朝廷之根基;竟然还视你为偶像,故此上任平原县以后,有样学样,于流匪袭城之际开仓赈粮,以稳人心。”
“孰料你竟然也是个假公济私之辈;偶像……我呸!”
看着斐裁那宛如被偶像欺骗后,混杂着委屈和愤怒的破灭感,张须陀顿时懵了。
偶、偶像?
我?
想起自己昨天看到的案卷上,眼前这位年轻人上任之后的种种行为,不管是开仓赈粮也好,自掏腰包僭越铸墙也好,甚至以文弱之躯上阵杀敌也好,似乎处处都透露着自己曾经的影子。
这人……
竟然真的视我为偶像!?
张须陀脑中短暂的空白后,心里却是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吾道不孤!
这四个字盘旋在他脑海中。
想起前年自己冒着莫大风险开仓放粮后那段惶恐无比的岁月,他看向斐裁的眼神中充满了喜悦和怜惜——自己是因为替陛下征战多年,外加平复汉王杨谅(杨广的五弟)的叛乱有功,这才让陛下不予计较的。
但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在诛灭王薄之前,没有任何功劳可以傍身,却在仅仅上任不足一旬之际,有样学样地开仓放粮不说,还不顾生死地率领区区百人之队夜袭匪营,除此之外……这人更是胆子大到没边地增筑城墙。
猛然间,一种“自己害了对方”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对方视自己为偶像,这才竭尽全力地模仿自己——学自己开仓放粮,学自己身先士卒,学自己将生死度之于外,去做各种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但是……
想起僭越筑墙的后果,张须陀心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小子,你可是没有多少功劳傍身的啊!
沉默了一会,张须陀的声音变得略有暗哑:“斐裁,我究竟错在何处,才让你如此愤怒?”
被对方眼神中那股浓浓的怜惜看的头皮发麻,斐裁哼了一声:“老百姓毕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是人就会趋利避害!”
“之前山东这边乱民四起,说到底还是这两年朝廷压在百姓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大伙激愤之下,才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
“但问题是,随着王薄造反过去了一年,各处流匪治下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大家伙也或多或少的有所耳闻——说人间炼狱未免是一棒子打死,但普遍过的更糟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说了,是人就有趋利避害的天性,那些百姓们一开始造反,本来就是本着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去的——眼下瞧着跟着人家造反有掉脑袋的风险不说,日子也过的一天不如一天,你觉得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会怎么做?”
说到这里,斐裁目光复杂地接过张须陀递回来的那只鞋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原本呢,咱们大隋家大业大,只要我们这些地方主政官愿意替朝廷着想,少干点缺德的事,多给予一些恩惠去安抚民心,至多两三年,百姓就会知晓朝廷的好,从而熄了造反的心思——我相信,凡事就怕对比,有着那些流匪的失败案例做对比,百姓们知晓该如何选择。”
“可是现下可好,你大军开拨之处,但凡是流匪就杀,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当真罪大恶极,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心投降……就算人家有投诚之心,看见你这幅做派,谁还敢来投诚?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又是重重一叹:“张大人啊,光山东一地,从去年至今造反的流匪就有上百万之众……那么多人,咱们杀得过来么?”
“你要记住,朝廷是让咱们平乱,不是让咱们把所有流匪诛灭!”
“左右都是咱们大隋子民,既然当初是朝廷这位当父母的人没控制好做事的尺度,那面对着这些处于逆反期的孩子,咱们就该多一些宽容才对——要知道,对于朝廷来说,百姓乃是最宝贵的资产了,你这么乱杀一通,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嘿嘿,如果在这样乱杀下去,把所有逆反期的孩子全部逼上了不归路,你觉得朝廷这个家长还有的当么?——要知道,咱们的这位陛下可是雄心勃勃之辈,所有的远大理想,都要靠着这些百姓去协助实现呢!”
“瞧,这个道理很简单吧。所以,我骂你是坏了朝廷根基的奸贼……骂错了么?”
听出了斐裁言语中的意思,张须陀顿时恍然:“所以你之所以拼了命也要把那些俘虏的流匪保下来是……?”
斐裁点了点头:“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实打实地做上一做;我之所以拼了命也要把王薄那批子被俘的流匪保下来,就是想要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其他人……朝廷这位大家长,是有宽容心的!”
“而且,作为造反第一人,张大人不觉得……拿王薄所部来做案例,更有说服力么?”
听到斐裁的话,张须陀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