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们总是以为,今天有的明天也一定会有。照这个道理,昨天有的,今天也非有不可。然而,眼前的铁门却是下拉着的,门上贴着一张纸,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本店已因故停业,感谢各位三十年来的支持。”

“真的假的?”时枝修不解地歪了歪头。

这是商店街上一家老旧的中国料理店,虽然店内角落里布满黏腻的油垢,但饭菜的价钱便宜且分量充足,很受年轻人欢迎。自从上了大学,修成了这里的常客。

经营这家店的,是一对神色憔悴的老夫妇。

修不知道这家店已经开了三十年,它怎么会突然停业呢?生锈的铁皮屋顶上站着一只身形硕大的乌鸦,总让人觉得不吉利。

不过商店街上还在营业的店早已稀稀落落。

在这种冷清寥落的“卷帘门街”[1]上,店铺倒闭不是什么稀罕事,自从前年春天修搬来这里之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店铺相继歇业。

“明明昨天还开得好好的。”

修咂了一下舌头,在烈日暴晒的马路上迈开步伐。

已经是九月中旬,残暑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连日气温超过三十摄氏度,暑气持续逼人,宛如夏天卷土重来。

这里位于东京近郊,距离市中心搭电车约三十分钟车程,虽然有段时期曾是繁荣的大型卫星城镇,但随着人口老龄化,这里已经日渐失去活力。这块土地原本是山区,因此绿意盎然,但除了车站,前方几乎全是住宅区,缺乏观光魅力,跟修印象中的家乡北九州岛半斤八两,让人没有身在东京的真实感。不过如果住得离大学太远,上下学也麻烦。

在车站前的乌龙面店扒了碗丼饭[2]后,修的眼皮沉重了起来。他想回公寓再睡一觉,但昨天暑假就结束了,今天下午有课。尽管年年如此,暑假结束后的第一天还是让人提不起劲。

尤其今年酷热异常,就算坐着不动也会消耗体力。每天躺在空调风口正下方猛灌冷饮,就像在泳池里浸泡过久一样,身体机能都紊乱了。

至于暑假期间都在做些什么,盂兰盆节[3]以前他在便利店做兼职,与晴香约了几次会,跟政树他们喝了几次酒,之后还换了新手机,玩弹珠机[4]赢了五万元[5],在游戏厅打出高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正因为整个暑假都是这副德行,课题作业完全没做。一想到这里,修就更加忧郁了,想着要不要干脆逃课,今天继续放假算了。

他离开乌龙面店折回公寓时,政树发来短信说他在公园。一时间,修又动摇了。他觉得既然政树也在,去上个课也好。修犹豫不决,最后又往回走。

大学前的公园非常宽阔,甚至可以打棒球,但总是一片冷清。

附近或许是因为老年人口居多,完全不见半个孩童的踪影。以前好像还有秋千和滑梯,现在只剩地基,唯一称得上游乐设施的只有生锈的单杠。看起来曾经是玩沙区的地方,现在长满了杂草。

公园的一隅有几顶蓝色塑料布搭成的帐篷,数名中老年游民在此进进出出。他们似乎是被人从市中心驱离至此,当中只有一位是老人。老人身上裹着肮脏的毯子,靠坐在公园树下。他的秃头被太阳晒黑,布满皱纹的脸完全看不出年纪,嘴边白得吓人的胡须如杂草般丛生,因此看不出表情。或许是因为他那异于一般游民的诡异的外貌,学生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天蛾人”。据说,天蛾人是美国传说的一种。

公厕的后方,长发瘦子和短发胖子正蹲在地上。

瘦子是岛村政树,胖子是保坂雄介,他们和修一样是经济系三年级的学生。

“你完蛋了!”政树一看到修劈头就说。

“什么完蛋了?”

“跳蚤刚才打电话找你!”

“又是为了学分的事吧?暑假前就被他骂了一顿。”修哼了一声,在两人面前坐下,“但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呢?”

“不知道。他说打不通。”

“啊,”修点点头,“之前换了手机号码,没告诉跳蚤。”

“跳蚤”指的是辅导员野见山[6]。

“跳蚤真是太烦人了。”雄介嘟哝说,“什么‘明天一定要乖乖出席哟!’‘课题作业写了没有?’他以为自己是小学班主任啊!”

“像我们这种三流大学,不这样千叮万嘱,学生很快就会退学了。要是学生跑了,老师也不用混了,所以他才会叽叽歪歪,啰唆死了!”

“三流大学就该有三流大学的样子,让我们多放一点假嘛,国立大学和公立大学都放到这个月月底呢!”

修一面说着,一面注视着公园前高耸的玻璃墙建筑。这栋由知名建筑师打造的校舍,外观像办公大楼,一点书香气息也没有。

这所私立大学是二十几年前社会正景气时创办的。创办这所大学的法人在东京市中心一带从事教育事业,校长和理事长等管理层人员都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办校之初录取分数也很高,但或许是因为受够了家族经营模式,优秀的教授们陆续离开,学校的录取分数就跟着一落千丈。

修报考的时候,这所学校已经被评价为“只要能用汉字写出名字就能考上”。修会刻意选择这种大学,除了因为以他的成绩只能上这种大学,还因为他想摆脱父母的干涉。

修的父亲浩之在家乡经营设计事务所。他在人前总是故作豪迈,但骨子里是个会为工作上的一点小失误烦恼到失眠的焦思苦虑人。母亲惠美子的个性和丈夫相反,她不拘小节,做的菜粗劣无味,打扫和洗衣服也往往敷衍了事。唯一不敷衍的只有美容,化妆品换了一种又一种,她整天去美容中心和健身房,为保持年轻的外貌倾注全部心血。

也许是因为被夹在焦思苦虑与粗枝大叶之间,修养成了半吊子的性格。这种个性说得好听叫圆融,说得难听就是优柔寡断。他认为原因出在父母身上,两人又反过来责备独生儿子个性消极。

修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目标。虽然补习过几次,也请过家教,但成绩还是不理想。他好不容易挤进县立高中,但那也是普通班录取分数最低的学校。上了高中以后,修的成绩依然毫无起色,就这样到了必须决定出路的时期。

“别上什么大学了,来爸的公司帮忙吧!”

“就算得重考,也要读所像样的大学,进大公司工作。”

父母的意见同个性一样南辕北辙,但修这次难得有主见,两种出路他都不要,他想上东京见见世面。而位于东京又不必担心考不上的学校,就是现在这所大学。修的父母当然不同意,他们说,这年头就算从籍籍无名的大学毕业,对求职也没有帮助,但修以从未有过的主见力争到底。

“我想离开家,试着一个人生活看看。”这样的恳求并非全是谎言。他想离家是真心话,他也期待一个人在东京的生活能带来某些改变。

实际上,来到东京以后,修的生活确实改变了。无论睡觉、吃饭或玩乐,他都可以不必顾忌父母的眼光,随心所欲,爱干什么干什么。

刚开始,他感到无比自由,认为这就是大人的生活。习惯以后,这种自在逍遥的感觉就消失了,他开始萌生许多不满:大学就算再烂也要求修学分,所以他必须去上课,也得写课题作业;光靠父母亲给的生活费根本不够玩乐,所以他非做兼职不可。

修明白,这样就心生不满,未免太不知足了,但同学里不必做兼职,光靠父母给的生活费就能住高级公寓、开进口车的大有人在。

眼前的政树有个在大企业担任高管的父亲,生活费是修的好几倍,就连做兼职也是凭借俊朗的外表当上时尚杂志的模特。尽管他不是随时有工作可接,但换算成时薪,让修在便利店的兼职收入望尘莫及。

相较之下,雄介就让人安心多了。他胖到被取了“代谢障碍”这个绰号,毫无女人缘可言。他父亲是中小企业的上班族,完全不能提供资助。整个暑假,雄介埋头拼命做兼职,一会儿当泳池救生员,一会儿又帮忙布置活动舞台,努力赚取生活费。

校舍里传来上课铃声。

“差不多该走了!”修站了起来。

政树却摇摇头说:“不,我明天再去。”

“什么意思?你不是要上课才找我来的?”

“本来是,可是那家伙发短信来了。”

政树翘起小指[7],说现在要去看电影。

“噢,这样啊。”修噘起嘴唇,拍拍雄介的肩膀,“别管那个叛徒,我们一起努力学习吧!”

雄介忸怩地晃动着肥胖的身躯说:“可是我现在要去做兼职……”

“上次那个活动布置的工作不是刚结束吗?这次又是什么工作?”

“在录像带出租店。”

“整天做兼职,你哪有时间上课?”

“可是不做兼职就没钱吃饭啊!”

“肉这么多,少吃一点又不会死。万一再被扣学分,你就要留级了!”

雄介鼓起肥厚的脸颊说:“你修的学分明明比我少,还好意思说?”

“算了,”修再次蹲下来,点燃香烟,“既然你们都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你快去吧,学分修不够的话,你就真的——”

“我才不去!”修吐出烟来,把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扔在地上,“我懒得一个人进教室。”

“你再逃课,跳蚤又要打电话来了。”

“帮我问他有什么事,我回去了。”修边打哈欠边说。

这时,天蛾人忽然从身后的公厕里冒了出来,修吓了一跳。只见天蛾人捡起修刚刚扔掉的烟屁股,悠然地离开。

修耸了耸肩:“那家伙搞什么啊!”

“啊——你完蛋了!”政树瞥了修一眼。

“又来了!这次又怎么了?”

“你知道吗?天蛾人会招来不幸!”

“胡扯!”

“我才没胡扯。在美国,天蛾人一出现就会发生灾难。”

“他又不是真的天蛾人。”

“可是他一生气,眼睛就会变成红色的。”

“那只是结膜炎吧?”

“听学长们说,天蛾人眼睛一变红,就会发动超能力!”

“这种屁话你也信吗?”

“总之,跟那家伙扯上关系准没好事。之前有人朝天蛾人丢石头,第二天骑车就出车祸住院了。”

“我又没干吗,是他捡了我的烟屁股!”

“说不定他对你有意思,想用烟屁股跟你来个间接接吻之类的。”

“咯咯咯——”政树爆出笑声,雄介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修挥起拳头抗议。

“抱歉啦!”雄介抬眼跟他道歉。

两人回去以后,修仍留在公园里。他本来已经离开了,但没走几步就接到晴香的短信。晴香以为修在学校,约他下课后一起回家。修回了“知道了”,但还是不想去上课。他决定课间去找晴香,让她早退。

吉永晴香是比修小两岁的大一学生,是他在今年春天的迎新活动上认识的。从那之后他们就开始交往,但晴香与修不同,她不仅从不缺课,而且连课题作业也都按时交。不过,晴香要是真的那么认真地学习,就不可能进这种大学。不论她本人有没有意识到,她都应该是个喜欢装乖的人吧!

到了课间,修打电话给晴香,但信号不好,电话没能接通。如果不快点找到晴香,就得等到下节课结束。修跑进学校,往晴香上课的教室走去。

他快步经过走廊时,辅导员野见山正好从其他教室出来。

如果这时候被野见山逮住,课间就都要耗在这里了。修别开脸想蒙混过去,没想到野见山出声叫住他:“时枝同学。”

“啊,老师好。”修装作一副这才发现的表情,连忙行礼,“我有点不舒服,所以迟到了。”

如果是平时,野见山一定会唠叨起来,但他今天很干脆地点点头:“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真伤脑筋。”

“对不起,我换号码忘记通知老师了,我稍后去教务处改资料。”

“那倒是可以,不过我有事跟你说。”

“学分的事,对吧?但今天不太方便,可以明天再谈吗?”

“不,不是这件事。”

修再次凝视着野见山的脸。

“那是什么事呢?”

“你没从父母那儿听说什么吗?”

“没有……”

“其实,你的学费一直没有缴。”

怎么会呢?修眨了眨眼睛:“我会立刻联络家里,请他们快点缴清。”

“不必了。你家人之前已经通知过学校,请求暂缓缴费。”

“什么时候?”

“确切的时间我没有听说,不过现在肯定还处于欠缴状态。所以……”野见山支吾了一下,“非常遗憾,时枝同学,你在上个月就被开除学籍了。”

怎么可能!修想一笑置之,嘴唇却僵住了。

“开除?什么意思?”

“就是你在学校里没有学籍,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这我知道,可是怎么会这样?”

“因为你没有缴学费啊!”

“那我要怎么办才好?”修喊道。

上课铃声响了,野见山不耐烦地说:“嗯,就算被开除,只要补缴学费,应该就能复学吧!”

“什么叫应该?”

“不好意思,我要去上课了,详细情况你自己去问学务处吧!”野见山逃也似的进了教室。

“上学期学费的缴纳期限是四月底,从那时起一直欠缴到现在。”学务处职员是个戴着银框眼镜、年约三十的男人,他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么说道。

“都欠那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修的身体探向柜台。

“延期缴纳的事,令尊请我们对你保密。”

的确像是爱操心的父亲会做的事,修叹了口气。

“付不出学费的原因是——”

“只说是经济因素,他希望我们无论如何同意延期缴纳。”

“既然都已经延期到现在了,可以再等一阵子吗?”

“令尊付不出学费时,我们请他填了一份学费缓缴申请书,但也只能延两个月而已。本来你在六月末就该被开除了。”

根据职员的说法,是因为父亲的恳求,校方才勉强延后开除手续。

“如果成绩再好一点就可以办理临时奖学金,不过以你的现状来看,恐怕不行啊!你连学分都没修多少。”

“可是,”修的声音变了调,“老师说只要付清学费就可以复学!”

“当然,缴清的话我们会再研究看看,但这个月月底已经是下学期学费的缴纳期限了。”

“我上、下学期的学费都一定会付清的,请问还可以继续上课吗?”

“这样我们很为难,开除就是开除。”

“可是复学的时候,我的学分——”

连修自己都觉得现在还提学分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但职员态度依旧冷淡:“别说什么学分了,点名簿上已经没有你的名字了。”

“怎么这样……”修的声音哽住了。

父亲隐瞒学费欠缴的事固然令人气愤,但职员的态度更让他不快。修打算等缴清这笔钱后,再连本带利地投诉他们一顿。

“那就算了。”

修无计可施,颓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职员却叫住了他。“干吗?”

“请归还学生证。”职员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说。

修怀着难堪的心情离开学校,往公园走去。他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话筒里只传来冷冰冰的录音女声:“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修脸色大变。打到父亲的公司,一样传来电话号码失效的录音。这么一来,就没办法了解状况了。他从来没打过父母的手机,甚至没有把号码输入通信簿。

究竟出了什么事?修在公园里来回踱步。

家里也就罢了,连公司的电话都成了空号,事态非同小可。父亲的公司虽然员工不到十人,但仍是一家不折不扣的事务所,电话打不通,恐怕意味着已经停业了。父亲之所以无法支付学费,肯定是因为公司的经营状况出了问题。

“倒闭”两个字冷不防地掠过他的脑海。

家里最后一次打电话来是刚放暑假的时候。母亲问他盂兰盆节回不回家,修说今年不回去。两人就只聊了这些,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生活费也是,直到上个月都确实收到了。不过大约一个月前,修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弄丢了手机,因为想换新机型,索性也把手机号换了。他没告知家里新的手机号码,所以他们就算打也打不通。

学务处职员说,上学期欠的学费大约是五十万元,加上下学期学费,合计约一百万元。这么一大笔钱,修不可能付得出来。如果父亲的公司真的倒闭了,别说复学,连生活费也会没着落,修只能自食其力,但他完全无法想象那种生活。

不知不觉间,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鱼贯走出教室。

修前一刻还是他们中的一分子,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准确说来,他从上个月起就不再是大学生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尽管这么想,他仍无法相信自己已经被开除学籍的事实。

修回神一看,晴香站在眼前。

“你在发什么呆?我从刚才就一直给你打电话!”

“抱歉,出了一点事。”修强打起精神,露出微笑。

“出了什么事?”

被开除学籍实在难以启齿,但就算他隐瞒,晴香也会很快知道的。他简短说明状况后,晴香瞪圆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那你没办法再回学校了吗?”

“不,只要付清学费,好像还是可以复学。”

“可是还不清楚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嗯,完全不清楚。”

“都大三了,不读完太可惜了!”

“没关系!反正我的学分也很危险,再说从这种大学毕业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修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喃喃道。

“今天就来狂欢一场,庆祝我被开除吧!”

这天晚上,修和晴香到公寓附近的居酒屋喝酒。

虽然现在不是优哉喝酒的时候,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想来一杯。

“人家不是说危机就是转机吗?垂头丧气也不是办法。”

随着醉意渐浓,修变得越发亢奋,仿佛想对抗心中的不安。

晴香却一脸冷静地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会先找份全职工作。比起当学生混吃等死,早点步入社会更好。”

几个小时前,修的脑海中完全不曾出现“工作”这个选项,现在他却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想说服不安的晴香似的,拼命描绘着未来。当然,他根本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像只要说个不停,事情就会有转圜的余地。或许因为酒精的催化,修觉得静静地听着自己说话的晴香看起来分外可爱,便产生了占有她的欲望。

“要不要来我家?”走出居酒屋,修随即开口邀约,但晴香以宿舍门禁为由拒绝了。

修回到家,趴在床上。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修实在睡不着觉。他打了通电话向政树说明事情的经过,政树表示他会马上赶来。

修听见门铃声,开门一看,雄介也跟来了,应该是政树联络的。

“果然人生最少不了的就是死党!”修藏起低落的情绪,以兴奋的口气说道,“虽然晴香没有来,但就算是三更半夜,你们两个还是会为了我过来啊!”

“那当然了。你突然说你被开除了,我们都吓到了。”

政树和雄介在木地板上坐下。

这是一栋专门租给年轻人的公寓楼,不收押金和礼金[8],也不需要保证人。

“我们已经不是同学了,”修叹息着说,“但还是朋友吧?”

“废话,你怎么这么悲观!”政树好像刚洗过澡,撩起潮湿的头发说。

“就是,”雄介也附和道,“要是碰上什么困难,别客气,尽管说。”

“我还没有惨到需要你帮忙呢!”

修讨厌自己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想打肿脸充胖子,但要向一向是调侃对象的雄介低头求援,他心理上还是很抗拒。

“都是政树害的!说什么天蛾人会招来不幸,害我真的碰到这种倒霉事。”

“别怪我,那只是玩笑话!”政树苦笑,“可是学校也太狠了吧,不缴费就马上开除学籍?”

“算了,我明天开始就要去找工作了,要比你们早一步进入社会啰!”

“找工作之前,先回家看看比较好吧!”雄介低声说。

“我也想啊!可是做兼职赚来的钱都花光了,根本没钱回家。”

“到北九州岛要多少钱?”

“新干线来回要四万多。坐飞机会便宜一点,可是机场离我家很远。”

“要四万啊!我们是很想借你的,可是没那么多钱啊!”政树说着,瞟向雄介。雄介怯怯地点头表示同意。

“不用担心,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能把漫画或者游戏拿去卖吗?”

“嗯……”修环顾四周。

漫画和游戏是有,但数量不多,就算全部卖了也值不了多少钱吧!

他既没有名牌衣服,也没有贵金属,眼下唯一值钱的就只有刚进大学时买的笔记本电脑,但机型老旧,就算卖也换不了几个钱。修舍不得,而且要是把电脑卖掉,他就不能上网了。

政树和雄介像在物色值钱的物品般,在房里四处走动。虽然他们是好意,但修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连忙出声制止:“等赚到钱我就会回家,而且说不定在那之前就联络上父母了!”

第二天早上,修再打电话到老家和父亲的公司,但电话依旧不通。

在这种非常时期,家乡连半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实在麻烦。修的亲戚们都住在远方,他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也不知道联络方式。他也想过请高中同学去家里看看,但电话号码已经换了,而且他家与邻居不太来往,老家附近应该也没人知道状况。

修试着通过免费的招聘杂志和网络找工作,却毫无头绪。对于行业类别、工作内容和公司好坏,他一窍不通,就连写简历和面试,也只有便利店兼职那一次经验。早知如此,大学期间就去修求职营销课了,修现在只有后悔的份。

他想先写简历,但被大学开除这种事在学历栏上该怎么写才好?修不知所措。因为没有大学文凭,他只能应征要求高中学历的公司,但这类公司多半条件很差。修只能说服自己:当务之急是找到工作,不能挑三拣四。不过,即便想去面试,他也没有一套像样的西装。

最大的问题还是修觉得踏入社会很不真实,无法想象自己进入某家公司任职的模样。但已经对晴香和政树他们夸下海口了,不找到工作实在很没面子。但照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根本难如登天。他仔细想想,就算现在找到工作,也得等上一个月才能领到薪水,在那之前生活费会先见底,还要等上更长的时间才回得了老家,而一旦成为正式员工,想回老家也很难请太多天假吧!

逃避问题时,借口就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

“比起找全职,先筹钱才对。”

修一下子就妥协了,开始改找兼职,却没看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便利店、餐厅、居酒屋、卡拉OK、弹珠店、快递、大楼清洁、工厂或仓库的捆包工……兼职的招聘信息大抵不出这几项。便利店兼职他做过,可是再做同样的事未免太无趣了。跟过去只是想赚点零用钱不一样,为了赚取生活费,修想找时薪较高的兼职。他心猿意马,精神散漫,连找兼职都专心不起来。

修还是记挂着老家的事,他担心父母,也希望能顺利复学。如果想厘清现状,在找兼职前还是先回家一趟比较好,但是要想回家,必须先设法筹到交通费。

修再次环顾房间。然而,就如同昨晚确认过的,不管卖掉什么,都不够拿来当交通费。唯一的出路只剩借钱一途,但应该没有地方愿意借钱给无业游民吧!就算有学生贷款,他已经不是学生了,连学生证都归还了。

修正烦恼该怎么办时,晴香打电话过来。

“还是联络不上家里吗?”

“嗯。既然这样,只能回家一趟了。”

昨晚才说要开始找工作的,修觉得尴尬,但晴香没说什么,这让修动起了歪脑筋。他和晴香约好下课后碰面,就挂了电话。

傍晚,修站在公园的树荫下。昨天以前,公厕后方还是他的老地盘,但现在他不想撞见同学。

校舍的玻璃墙面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修看着看着,渐渐不安起来。

在昨天得知被开除的消息以前,他满脑子只想着逃课;不再是学生之后,却莫名地怀念起学校。平时不当一回事的学生身份,现在反倒宝贵极了。修觉得自己就像被抛到了不同的世界。

“要是能设法筹到钱,恢复学生的身份,我一定会好好上学。”这个连自己都觉得太过像模范生有的想法浮上心头,但修自己也清楚,这念头根本就靠不住。

下课铃声响起,晴香来到公园。

修提心吊胆地说出请求,只见晴香白皙的脸微微一沉。

早知道就不说了。就在修觉得后悔时,晴香点了点头:“你一定会还我吧?”

“这还用说?”修松了口气,笨拙地道谢。虽然向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求助,让人过意不去,但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这时,天蛾人冷不防地从他们眼前晃过,修牵起晴香的手,快步离开公园。

第二天下午,修在东京车站搭乘下行的新干线。他也想过省点钱坐飞机回家,但又懒得提早起床,而且从机场回老家很不方便。坐新干线的话,既可以抽烟,又能舒服地睡上一觉。事实上,开往北九州岛将近五小时的车程里,修几乎一路都在睡。

走出车站月台,修觉得胸口像被紧紧揪住般呼吸困难。上一次返乡是去年夏天,但他觉得仿佛离家已十年之久。踏出车站时太阳早已西下,四周暮色沉沉。为了慎重起见,他再次打电话到家里和他爸的公司,但依旧不通。

久违的故乡比东京凉爽许多,空气也十分清新,充满浓浓秋意,但修没有心思享受这些。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状况?一想到这里,他就像个等候宣判的被告,心中惶惶不安。

修踩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亮起霓虹灯的街道。

父亲的公司位于车站前繁华地带的巷子中。

小巧的灰色大楼一楼挂着“时枝建筑设计事务所”的招牌。修咽了下口水走近一看,明明是工作日,入口的卷帘门却拉了下来,连张公告都没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修无可奈何,只好搭出租车前往老家所在的住宅区。

他不敢一路坐到家门口,在离家还有很长距离的地方下了车。

老家是两层楼的木造房屋,以建筑师的家来说造型过于平凡,毫无特色。由于母亲生性疏懒,庭园缺乏照料,每年夏天他都会被抓去拔草。他去东京以后,这个差事似乎就落到父亲头上了。

修从门缝窥看家中情形。

屋里没有半点声息。不出所料,庭院杂草丛生,但别无异状。他悄悄打开大门,东张西望。明明是回自己家,却好像闯空门似的,修紧张极了。他站在玄关前,提心吊胆地按门铃。希望母亲会若无其事地出来开门。修以祈求的心情等待着,却无人应门;转动门把手,门也锁着。他绕到庭院里,透过檐廊那一侧的窗户向里窥看,但家中一片漆黑,似乎没有人在。

杂草丛生的树丛处,秋虫唧唧。他抓住窗框扳了扳,窗户同样上了锁。

修走出大门,确定四下无人后,爬上围墙旁的电线杆。从电线杆中央伸出脚,可以够到一楼屋顶,爬上屋顶后能看到一道窗,那里是修的房间。

高中时多亏了这根电线杆,他才能避开父母的视线,在深夜进出家门。直到某次被母亲发现后上了锁,夜归时不得其门而入,他才动手脚调松窗锁的螺丝。从此,只要摇动窗框,就能打开窗子进家。只要窗锁还没修好,他就能靠这招进去吧!

果然不出所料,修摇了几下窗框,锁便松开了。他进了房间,脱了鞋,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日光灯亮起的瞬间,修哑然失声。

八张榻榻米[9]的房间空荡荡的,就像人已经搬走一样。床铺、书桌、衣柜、书架全都不见了,他上大学时因为机型老旧而没带走的电视及CD播放器没了,明明不会弹还硬是买下的吉他也没了,甚至连墙上的海报都不见踪影。

“王八蛋!”修对着空气大骂一声,气急败坏地冲下楼梯。

每个房间都空空如也。是父母把家当都搬光了吗?还是别人干的?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仅存的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家里肯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栋房子是父亲在修小学一年级时建的,他还记得从原本栖身的公寓搬过来时,父母脸上灿烂的笑容。

修在没有沙发也没有地毯的客厅中仰躺下来。原本垂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值钱,也被拆走了,客厅里没有一丝灯光。木地板很硬,修躺得背和腰都痛了。肚子很饿,口也很渴,但他完全不想动。

父母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他隐约有这样的预感,也觉得自己往后大概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于是想在自己家过上最后一晚。他闭上眼睛,一股寂寥涌上心头。高中时,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家。这里没有特别快乐的回忆,也没有太多值得依恋的东西,然而,湿热的眼泪滑下眼角。

听见玄关处传来开门声,修睁开眼睛。

先前他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着了。修揉着眼睛,抬起头来。

有人经过走廊。从脚步声判断,不止一个人。

瞬间,修的心中又涌现期待。他以为是父母回来了,但脚步声很响亮,像是穿着皮鞋直接进了屋。

修急忙起身。客厅门被打开,两个男人走进来,他们似乎发现了修,惊呼一声:“啊!”

修还搞不清楚状况,眨着眼睛。其中一个男人厉声叫道:“你是谁?”

男人体形圆胖,但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长相。

“什么谁……”

修被男人的口气吓到,一时语塞。不过这可是他的家!

修重新振作起精神说:“你们才是谁?居然随便闯进别人家里。”

“什么别人家?这里是我大哥的家!”另一个男人吼道。

这个男人个子极高,头顶几乎碰到天花板。

“我知道了,”矮个子的男人说,“你是时枝的儿子,对吧?”

修咽了咽口水。他觉得不该承认,但又想知道父亲的下落。

“是又怎样?”

“果然。”

他抬了抬下巴,高个子靠了过来,修这时才发现两人都穿着鞋子。他觉得苗头不对,连忙起身。

“我爸在哪里?”

“我还想问你呢!你爸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

“你是独生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没关系,等会儿就来慢慢盘问你。”

“好了,走吧!”

高个子说罢,一手搭上修的肩膀。修瞥见那只手,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眼睛熟悉黑暗之后,可以清楚看见那只手缺了根小指。

“你说走,是要去哪里?”修的声音沙哑了,眼睛直盯着客厅的门。

“上哪儿去还轮得到你管?少啰唆——”

高个子话还没说完,修就使尽全力冲了出去。他穿过两人跑出走廊,再冲上楼梯。

“给我站住,喂!”

随着令人恐惧的怒吼,脚步声从身后追赶上来。

修冲进自己的房间,两脚趿上脱放在窗边的鞋子。

“妈的,想往哪儿逃!”

修将身体探出窗外,背部却被男人的手碰着了。他甩开那只手,沿着屋顶跳上电线杆,也没有工夫踏稳,便滑也似的到了马路上。男人们仍在身后追赶不休。

自从被开除后,倒霉事就接二连三,情况越来越惨。

为什么是我?修怀着泫然欲泣的心情,在夜晚的街道上不停狂奔。

注释

[1]指商店和办公室接连歇业倒闭,造成整条街卷帘门深锁的景象。

[2]日本对盖浇饭的通称。

[3]盂兰盆节,原为中国佛教祭祀祖先节日(即中元节),后在隋唐时期传入日本。日本的盂兰盆节在每年8月15日前后。

[4]弹珠机是日本一种很受欢迎的具娱乐与赌博功能的机器。

[5]指日元,后同。

[6]“野见”(Nomi)发音近似“跳蚤”(nomi)。

[7]在日本,翘起小指表示“女朋友”。

[8]依照日本习俗,房客在租屋时必须向房东支付一次性酬谢金,称为礼金。

[9]榻榻米是日本传统房屋常用的铺地板的席子,也用来衡量房间大小。一张榻榻米的面积大约是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