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夜晚,天色如墨般漆黑。已是季夏的时节,空气中带了些微凉的寒气。前些日子连着下雨,大街小巷都弥漫在一股浓郁冷湿的雾气之中。
此时此刻,幽静的街道上人影寥寥,偶尔有一两个模糊的背影,缩在角落燃着祭祀用的冥币和黄纸。
湿滑的青石板道路上,老付和妻子正打着手电筒,在错落的街巷间探头探脑。他们神色慌张,一边将灯光晃进每个幽暗的转角,一边忧心地呼喊道:“诗涵啊!你在哪啊!”
他们口中呼喊的,是已经失踪了整整五天的女儿---付诗涵的名字。一周前,她和四个同班同学在重庆市内游玩时,忽然全部离奇失踪。重庆警方费了很大精力,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无奈之下,心急如焚的家长们只得自发寻找。
“唉,你说她们几个高中生,还都是女孩子家,到底能跑去哪里啊!”眼看着搜寻无果,付妈急得跺起了脚。
“……嘘!”就在这时,老付忽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很是严肃,语调中似乎还透着些惊恐。
付妈不以为意地看过去,刚想埋怨他大惊小怪,视线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移到了前方。
那角落里正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看起来很是眼熟。及肩的乌黑长发,如绸缎般铺在窄窄的臂膀上。微弱的光线下,那人影正背对着他们,在墙角瑟缩成一团。
老付把电筒的灯光对准了那个身影,那人的衣着也愈发清晰:蓝白相间的朴素校服,隐约现出“江城市第一高中”的字样。女儿失踪之前,穿的就是这套衣服啊!
“……诗,诗涵?”老付颤声问道。
那人影似乎辨别出了他的声音,原本如木桩般僵硬凝滞的身躯开始慢慢移动。她终于转过身来,衣衫肮脏。那张熟悉的面孔,分明就是诗涵;可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却变得呆滞无神,生硬地嵌在深凹下去的脸颊上。
“闺女啊!”付妈顾不得多想,惨叫一声,朝着诗涵扑了过去。
就在双臂触及女儿的一瞬间,她忽然缓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面前分明是空无一物,只有一片黑洞洞的墙角。
“……老付,咱们眼花了吧。”付妈呆呆的盯着那片虚空,转头问老付。
老付也不解的瞪着双眼,嘴里呢喃着:“奇了怪了,刚才明明看见……”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香味突然钻进了二人的鼻孔。这香味伴着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诱人的麻辣气息,分明是煮火锅时特有的味道;而且还是正宗的重庆麻辣火锅。
老付和妻子顺着传来香味的方向寻去,最终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交汇处。在老一辈的传说中,七月半的中元节是阴阳交会的日子,鬼门关会在这天打开,而十字路的交叉口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节点。想到这些诡异的传闻,老付两口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浓重夜雾的掩映下,不远处隐约显现出几个身影。不多不少,正好五个。而那股奇异的火锅香味也愈发浓烈了。路口亮着昏黄的灯光,幽幽地映照出眼前模糊的景物。
老付最终鼓起勇气,一手举着即将没电的手电筒,慢慢走向那堆雾气包裹的人影。
随着妻子“啊”的一声惊叫,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那五个失踪多日的少女正围坐成一圈,面前摆着一大口热气蒸腾的火锅。
这火锅不同于巴蜀地区常见的阴阳锅、子母锅或九宫格火锅,而是诡异的分成了均匀的五格。此刻,铁格中正沸腾着暗红的汤水,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辣椒、花椒和辣油,不断冒出诱人的香气。
五个女孩都穿着统一的校服,全身伤痕累累,脸上的表情呆滞无神,活像一具具行尸走肉。她们身边摆满了涮火锅用的食材,都是些本地人爱吃的东西,什么毛肚、黄喉、鸭肠之类,此外还有五副齐整的餐具。而坐在正中间的,正是女儿诗涵;她呆呆地盯着煮沸的汤水,嘴里如咒语般念叨着什么。
“诗……涵?”付妈颤巍巍地凑了上去,正要伸手去拉女儿,却被老付一把拽住了胳膊。
“……别去,”老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颤抖地指着五人的正上方,“她……她们……”
此时,行尸般的几个人已经开始往火锅里涮食材了。她们的动作如木偶般僵硬,争先恐后地往嘴里送着煮好的食物,传出一阵阵咔咔哒哒的齿凿声。火锅中的五个铁格内翻涌着滚烫的汤汁,一团团漆黑的浓雾不断从中涌出。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雾气竟迅速聚成五团,如吞天噬地的巨大怪物一般,将五个女孩紧紧围拢起来。
付妈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只见五个女孩分别被五团形状可怖的烟雾缠绕、撕扯着,那些烟雾的中间还渐渐幻化出五张扭曲的面庞,那痛苦狰狞的面容好像正在身受酷刑。
忽然,老付手中的电筒“啪”的一声黯淡下去,周围的路灯也齐齐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静默的死寂。
…………
我叫何小满,一个普通的大学新生。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一直在顾姐姐开的“诡食斋”里帮工,在赚些外快的同时,还能顺便品尝美食、听听故事,当真是一份不错的兼职。
在这里呆的久了,我对一些看似怪异的事情也就都习以为常了。顾姐姐的店虽然开在幽深的小巷,但慕名而来的食客仍是络绎不绝,其中更是不乏许多常客。当然,他们可不是阴阳水席上的那些“人”,而是顾姐姐的朋友。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后来到诡食斋打工。刚推开古旧的木门,一股浓郁的热气就伴着热辣的香味袭来。店内雾气蒸腾,缭绕的白烟聚拢在几台黄铜色的火锅周围。
顾姐姐正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身边还坐着个头发花白的人。看到我进门,她微笑着招了招手。“小满,一起吃火锅吧。”
我原本是过来帮忙的,现在却白蹭了一顿火锅,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可我又耐不住她的盛情,只得不好意思的坐了下来。
这时,我才看清了同桌客人的面容;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鸡皮鹤发,头顶有些微秃,双眼却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是矍铄。
“这是张老爷子,咱们店的老顾客了,也是我的老朋友。”顾姐姐笑吟吟地对我介绍。
“张爷爷,您,您好。”我连忙道。
“哎呦,小姑娘真有礼貌,”张老爷子呵呵笑着说,“叫老张不就行了!”他穿一身老式的褐色马褂,精巧的缀扣泛出象牙的色泽,衣装很是古朴。
一旁的顾姐姐把一盘新鲜切好的黄喉下入火锅的浓汤中,顿时激起一阵鲜辣的香味。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吃的火锅很是特别;不同于常见的鸳鸯锅、九宫格,而是分成了五个圆形的铁格,看上去很像一朵绽开的铁花。
“姐姐,这是什么火锅呀……”我好奇地问。
“亏你还是重庆本地人呢,连五鬼火锅都不知道。”顾姐姐轻笑一声。
“五……鬼火锅?”我十分困惑的问道。重庆地处西南,饮食上偏好麻辣火锅。在重庆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对各种类型的火锅自然不陌生,可这种奇怪的火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年轻人嘛,不知道也很正常。”一旁的张老爷子把玩着手里攥的两个核桃,笑眯眯地感叹道:“这种老古董似的火锅,也只有咱们才吃过了。”
原来,这五鬼火锅,就是川渝码头火锅中的一种。事实上,如今的麻辣火锅就发源于重庆,是前清时期的码头船工们自创的饮食方式。
后来,这些源自嘉陵江畔、朝天门码头的“码头火锅”也渐渐走向了大众的餐桌,变成了闻名遐迩的重庆火锅。
“想当年,我爹在嘉陵江上做船工的时候,吃的就是这种火锅。”张老爷子说着,夹起一块煮的嫩白的黄喉。鲜嫩的黄喉片沾上麻酱、辣酱和蒜泥,脆嫩爽口,我忍不住多夹了几筷。
这源于码头船工的五鬼火锅,自然与码头文化紧密相关。
在当年的码头船工与纤夫中,袍哥会等组织曾盛行一时,其中长期流传着一种特殊的习俗与方术:那就是五鬼搬运术。袍哥会向来尊崇“五”的概念,例如以五德排座次,以五行定方位。而五鬼搬运术正是其中一种。
传说中的五鬼搬运术也叫五鬼运财术,其实就是参加袍哥会的码头工人中流行的某种仪式。
在川渝老辈人的说法里,五鬼是五位邪神,能够为人招来财运。而这亨通不断的财运,正是走南闯北、漂泊打拼的码头工们最需要的东西。
因此,五鬼火锅也就应运而生。据说,符合特定规制的五鬼火锅能够完成某种沟通邪神的仪式,年月长久后,就能打动五位招财的邪神,为人们带来好运。
当然,随着码头文化的式微与人们思想的进步,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也就渐渐淡去了,而那五鬼火锅也同样落得无人问津。
“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怪事。”张老爷子夹了一筷涮好的毛肚,将一份报纸推到了桌前。
这年头看报纸的人不多了,为了将报业做下去,记者们也就愈发极尽其夸大夺目之能事,拼命报导吸人眼球的新闻,以赚取流量和销量。只见这报纸的头版头条,用赤色的大字写着:“七月半街头闹鬼”,活脱一派地摊小报的风格。
“怎么,现在又流行讲鬼故事了?”我调侃着望向报纸,看了几行字后,却不由得收住了笑容。
五天前,失踪少女付诗涵的父母在外出寻人时,曾亲眼目睹了诡异的一幕:那失踪的五个少女在七月半当天的夜晚,围坐在漆黑空寂的十字路口,架起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而根据其父亲回忆,那火锅的形式十分少见,像极了旧时代的五鬼火锅。
然而,当付诗涵父母准备前去确认时,街道周围却发生了紧急断电的状况;当光线再次亮起时,五名少女已经全部消失,唯有一架孤零零的火锅和五副碗筷摆在原地,火锅的汤汁里还在煮着尚未吃完的食材。
“老板娘,这回可是五鬼火锅的故事了。”看到顾姐姐眼神中透出的饶有兴趣的神色,张老爷子忽然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想不想……看个究竟?”
“当然。”顾姐姐轻轻点头,莞尔说道。
这时,我的目光瞥到了这条新闻下面的一则消息。那是一则讣告,CQ市某慈善企业家魏可安先生的妻子在两周前遭遇了车祸,全力抢救无效后,不幸身亡。考虑到家属的情绪,这条消息延迟了两周才对外公布。
照片上,一个头戴白布、神情恍惚的男人正蹲坐在殡仪馆大厅内。男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再联系到他的名字,我忽然辨认了出来。原来,他就是两个月前来我们学校演讲过的知名企业家,魏可安。
那时,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他刚为江城大学捐了一大笔用于基建的善款。当时,在全校师生面前动情演讲的他还是那样意气风发,与照片中的落魄男人判若两人。
我好像还记得,他在演讲时多次提到了自己的妻子。在他口中,自己的妻子温柔善良,扶持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创业阶段,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重要的人。讲到动情处,这个身形魁梧的高大男人还抹起了眼泪;那时,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半年,他为她的付出和辛劳而感动不已。
我这才意识到,那场车祸是一尸两命,不仅带走了他挚爱的妻子,也带走了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这个深情的男人感到悲凉。
就在这时,顾姐姐的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不过呢……我说老张,若是真想把这事探个究竟,你要不要先起一卦看看结果?”
我一愣,难怪这老爷子穿成这个样子,原来还是个麻衣相师一类的人物啊。
张老爷子似乎来了兴致,略微颔首,便一下收住了在掌心中打圈旋转的核桃,从长衫的口袋中拿出一个丝绸盒子来。接着,他打开盖子,排出一堆黑漆漆的枯草。
我看着他神棍一般的操作,只觉得挺有意思。但见他干枯的手指如重获生机般快速游移着,将一堆蓍草排列挪移,不一会儿就划算完毕,画出一个卦象来。
“老掉牙的春秋古筮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他拿出一幅古旧的墨色叆叇,架在鼻梁上,又盯着桌面看了半天,忽然收起先前那种插科打诨的态度,声音低沉的说道:“坎卦……大凶之兆啊。”
我不解地看着他因忧虑而皱成一团的眉头,不明白他到底算出了什么。再悄悄瞥一眼顾姐姐,却见她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某些问题,瞬间觉出一丝诧异:这两人看上去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可张老爷子明明已经年近古稀,顾姐姐为何还是那般年轻?
最后,我在困惑中结束了饭局。又在店里忙活一会儿后,我告别顾姐姐,走向租住的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