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之际,唯有找到那位跟吴家多年不来往的老人吴钦了。
百般打听之下,吴居易终于在家人和当地居民的帮助下找到了吴钦的住所,那地方恰好就在本市。之后,我们便陪着他一起前往那处落于江城的破败古街。
通往宅院的石板路上遍生苔藓,四下望去,窄小的街道里尽是残砖败瓦,衬着褪了色的灰白墙壁,无限凄清。想不到,曾经留洋归来、前途无限的吴家少爷吴钦,竟然落得这样的晚景。
来此之前我特地翻看了县志,里面说吴钦是旧军阀吴司令家的长子,后来因变故与吴家断绝了关系。
“咚咚咚……”
走在前面的吴居易敲响了古街尽头的一扇旧门。他看上去神情忐忑,毕竟自己和这个伯公从未谋面,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世。
一阵沉寂之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沙哑苍老的低语:“门没锁,进来吧。”
张镇尧上前推了一下,大门果然吱吱呀呀地向后退去。
“哎呦,马上要入土了,不知又是哪来的客人啊,还惦记着我这个老东西。”庭院内的竹椅上,正躺着个一袭白衣的老人,一对眼眸浑浊无光,看上去失明已久;手中还握着把断了骨的竹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扇出一阵阵衰朽与濒死的微风。
“伯,伯公,我是吴湘的孙子,爷爷让我来看您了。”吴居易连忙小跑过去,一把拉住老人枯柴般的手:‘您,您就是吴钦伯公吧!”
此刻看来,虽然吴钦已经苍老不堪,但还是与吴居易的面容五官十分相似。那冤魂大概是把吴居易错认为年轻时的吴钦了吧。
“唉,当年一别,我就再也没见过你爷爷吴湘。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啊……”吴钦迟缓地摇着头,黯色的眼眶里尽是悲凉。“你……怎么忽然来看我了呢?”
“我……”吴居易把他的手攥的更紧,缓缓低下头去,声音颤抖,“伯公,我最近遇到了一件要命的怪事!这件事,只有您能帮我!”
“……那是民国十一年的旧事了。”
听完吴居易的讲述,特别是得知那个身着戏服、鬼魅般的幽怨少年之后,吴钦原本浑浊空洞的眼眶中忽然现出异样的波澜。像是复明般的回光返照,接着却又归于深沉的哀容。
看着他走马灯般变换杂糅的神色,我不禁感到无比的困惑。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结束的时候了。”吴钦不住地摇头,面容满是哀怜。“只是没想到,这世间真有冤魂、神鬼之事,他的执念竟然这样强,一直不愿放下过去的往事……”
吴居易呆滞地望着吴钦,满脸讶异地听着他自言自语。
“也难怪,这都是我欠他的。”吴钦重重地叹了口气,拉起吴居易的手,歉疚地说:“倒是居易你,被伯公我连累了。”
“所以……伯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吴居易攥紧了吴钦枯尸般的手掌,神情急切。“我现在又该怎么办才好!”
“唉。听我慢慢讲完吧。这是一段……前生的孽缘。”
……
民国十一年,初春时节的某个夜晚。正值四月天气,夜风还有些许微凉的冷意。
今晚的韩城格外热闹,街道上张灯结彩,到处是一片通明,浸染着一片喜庆的气氛。落于城西的吴家大宅里,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吴司令端坐在正堂中央,身边围坐着一群娇美的妻妾,身后站着低眉顺眼的小厮和僮仆。
他执掌韩城多年,苦心经营打拼,势力早已是根深蒂固。
数日之前,留学东洋的大儿子又学成归来,回到韩城与家人团聚。如今的他,可谓是事业有成、家庭圆满和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脸上怎能不带些骄矜的光采。
“钦儿,你刚从东洋回来,这几天在家可还住的惯吧?”吴司令笑吟吟地望向身旁坐着的大儿子吴钦。
“多谢父亲关心,还是回家的感觉好。”吴钦穿着一袭笔挺的崭新黑色西装,英俊的面容间带着几分温润的书卷气。
他的语气谦恭而得体,心里却始终压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
多年来,这种面对父亲时的恐惧感从未减弱。自从年幼时,亲眼目睹父亲用马鞭把一个侧房姨太太活活打死后,吴钦的心里就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送你去士官学校留学,就是要彻底炼炼你的性子,将来好接管咱们吴家的军队和家业。”吴司令没察觉出他的真实想法,只是看儿子沉着稳重的样子,十分满意地颔首:“听说你在那边的学业很不错。不愧是我们吴家的儿子,做什么都争气。”
“哎呦,可不是嘛!”作为吴钦生母的大太太满脸堆笑地凑过去,一身珠光宝气、脂粉水香,望着吴家父子可劲儿地夸赞:“要不说呢,老爷本就是人中龙凤,生的儿子自然也随父亲!我香玲何德何能,居然有这样的先生和儿子,简直是生生世世修来的福分啊!”
其他的妻妾则虚伪地附和着,眼神中尽是艳羡和嫉妒。
吴钦将面前的一切看在眼中,脸上依然挂着纹丝未变的温和笑意。然而,他并不能从这所谓的家庭中感受到真正的温暖和亲情。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座权力、欲望与利益角逐其中的围城。这个家一如所有旧式家庭一样铜墙铁壁,死气沉沉。
自小在外读书的他并没有与父母有太多接触。多年来,素称心狠手辣的吴司令在稳固权位的血腥道路上,杀人如麻、不择手段。
他听多了那些可怕的传闻,自己也见过不少,每次见到父亲都会感到隐隐的恐惧和怯懦,似乎只要靠近一点,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萦绕不绝的浓郁血腥味。
因此,这些年来他从不敢对父亲有一丝忤逆,只是一直顺从他的所有安排。
然而,这种生活他实在是过的厌了,却又无力改变。
而对母亲来说,她整日里忙于化妆打扮,想方设法博得父亲的关注和宠爱,用以维持大太太的主母地位江山不倒。
自己这个学业有成、颇受父亲关爱的“嫡长子”,更是她争宠的绝佳利器。
至于那些心怀嫉妒的姨太太们,更是对自己报以敌意和虚伪。
想到这里,吴钦一阵心寒。这次归国对他来说,或许只是迈入更大的牢笼。更何况,父亲还要教他治军,那暴戾严酷的铁腕手段对生性温和的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
“钦儿,想什么呢?”看他有些出神,吴司令问道。
“没、没什么。”吴钦连忙笑着回答。
“今晚就是你二十岁的生辰大宴了。”吴司令语气难得的温和,“你刚满而立,要是搁在以前,还要行冠礼呢。这种大事,当然要大办,要风风光光的好好办。”
“……劳父亲费心了。”吴钦低下头。
“什么话!”吴司令笑得爽朗,“我已经下令,今晚全城庆贺,看谁敢驳我吴家的面子!我让他们请了全城最好的戏班子,在府里连唱七天大戏,给你好好过这成人礼。”
“多谢父亲。”听到戏班子,吴钦心中很有些欣喜。他虽然一直念的是西学洋书,却对这传统的戏曲很感兴趣,之前也常去戏院听戏。如今这全城的戏班都搬到了自家门口,实在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我去招呼那群老熟人了,你也同去吧。”吴司令说着站起身来,一旁的清秀小僮忙替他披上披风。
吴钦看着被一群副官马弁簇拥着的父亲的背影,连忙快步跟上。
“大少爷!大少爷!”
走到庭院的转角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呼。
吴钦讶异地回过头去,看见角落里正站着个佝偻的身影。
“李……李管家。”几乎是脱口而出。之前在外念书的时候,父母很少和他联系,几乎是李管家帮他操持了所有事务,耐心尽责。因此,即使留学东洋、多年未见,他还是对眼前的人倍感亲切。
“少爷还记得我。”李管家从暗影中走出,脸上挂着关怀的笑意,“马上开席了,老仆我和您一起吧。”
吴钦点点头,跟在他身边。
盛大的晚筵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