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班的大院里,裴青衣的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透,正顶着正午的烈日,直直跪在地上。
“师傅,你就饶了青衣哥吧。”师弟看着手持竹鞭的裴班主,又瞟了眼面色灰白、浑身发颤的裴青衣,怯怯地劝道。
“饶个鬼!”裴班主正在气头上,又是一鞭挥下,竹尖滴下淋漓的鲜血。
“这死小子,竟敢让王大人白等!得亏是老子会说话,王大人又大度,不然整个戏班都要倒霉!”说着又是一鞭。
裴青衣终于捱不过,猛地摔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之前,还听得班主在耳边骂骂咧咧:“装什么清高呢!还想着自己能成角儿……告诉你,就算是你小子成了角儿,也脱不去这副低贱的骨头和皮囊!”
再次醒来时,裴青衣正躺在床上,浑身伤口烈烈作痛,如同受了凌迟的酷刑。
“青衣哥,青衣哥。”师弟在低低唤他,裴青衣勉强抬起了眼皮。
“刚才门外来了个富家少爷模样的人,给你送了封信。”师弟四下打量一周,确定无人后,才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中。
裴青衣一把抓起信封,指尖深深陷到指缝里,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打开信纸,只见满页工整俊秀的正楷,落款写着“吴钦”二字。字如其人,果真如此。想到那人温和的笑颜,青衣不觉一阵暖意,似乎连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侧翻过身,细细读着信上的文字。
吴钦在信中说,他已经想到了二人逃离的办法,并且已经着手筹办了。
他叫青衣千万不要声张此事,以免破坏出逃的计划。至于详细的安排,他会陆续告诉他,只需在两人约好的卖冰粉的摊位如期会面就行。
只短短几字,却让青衣噙满了泪水。
想不到那天短短一晚的会面,却让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足以托付的人。
他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什么,或许是依恋,或许是爱情,全都已无暇思考;
只觉得自己所做一切皆为值得,哪怕是被班主毒打责骂,他也心甘情愿、满怀着感激了。
几天后,青衣如约来到那个熟悉的冰粉摊。
依旧是那位围着白布、慈眉善目的大爷,走上前来热情地招呼他。
青衣找了位子坐下,照例点了两碗冰粉。冰粉刚端上桌来,吴钦就匆匆赶来了。
今天他穿着中山装式的学生制服,神色间很是带了几分轻松。
“青衣,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刚一坐定,他就拉住青衣的手,语调满是欣喜。
“什,什么消息?”青衣觉得自己的喉头在微微颤动,心头也随之剧烈地收缩。
“是咱们逃出韩城的事。”吴钦压低了声音:“我已经在打探出省的火车票了。
咱们出省之后,就坐轮船横渡长江,再渡过黄浦江,到上海去!”
“上海”二字,青衣只是听说,从没幻想过自己也能到那传说中自由而摩登的繁华都市去。
“你放心,我在上海念过公学,好多老同学都在那里,他们会接应咱们的。”
他的眸子里闪出期待的光彩:“我爹就算是手眼通天,也没法在那么远的地方施展拳脚。
到时候咱们就隐姓埋名一起过日子,我到中学当个国文教师,足够咱们两个生活花销了。”
“我,我也能唱戏的,我会好好演戏,赚钱养你。”青衣笑着说。
就这样,两人开始谈起了到上海后的美好生活,语笑晏晏。
不远处卖豆腐脑的小摊上,李管家压低了帽檐,依旧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而几人的背后,冰粉摊的大爷则把他们都看在眼底。
他并不说话,也不出言提醒,只是喝了口凉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看来这往生冰粉,又要卖出几碗了。
“顾老板,这桌再来一碗冰粉!”那边传来招呼声。
“得嘞……”大爷应了一声,拿起汗巾抹抹手,径自离开。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吴钦和裴青衣依旧在私下里频频相会,偷偷准备出逃的各种事宜,等待着火车开动的那一天。
很快,这个逃离的日子就要到了。
午后,吴钦提前写好了一封给裴青衣的信,信上约好了明日在车站会面的时间。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包好,准备今晚亲自送去。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
“谁!”吴钦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伸手掩住桌上的信封。
“少爷,是我。”李管家苍老佝偻的身影现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
“少爷不必遮遮掩掩。你和那戏子的事,我全都知道。”
“你,你想干什么!”吴钦全然没料到,这个待自己忠诚不二的老管家,竟然在一直暗中监视自己。
“少爷您别慌,这件事只有老仆一人知道。”
李管家慌忙摆手:“您现在写信,是要告诉那戏子明天出逃的事吧?”
“……是,又怎样?”吴钦看着他,眼神中透着悲愤:“您要跟我爹告发我,是吧?”
“——我的少爷啊!”听得这话,李管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随即老泪纵横:“老仆这些年来如何待您,您是清楚的。这次,我是来帮您的啊!”
吴钦看着他,很是诧异。
“这些年来,您不在府里,老爷愈发暴戾残忍,对下人也是刻薄寡恩。”
李管家说着抹起了眼泪:“我吃尽了苦头,也理解少爷您的心思。
说句不好听的,我老李头不是吴府的管家,只是少爷您一人的老仆罢了!”
吴钦听他这样说,内心也开始动摇起来:“……那,你要如何帮我?”
“老爷待会儿要叫您去马场练兵,估计是没有空闲时间来送信了。”李管家瞟了一眼桌上的信封,“老仆帮您送过去,顺便把明天的车票和行李路费也带给那戏子。”
“这……”吴钦一时有些犹豫,李管家的话确实合情合理,但他还是有些疑虑。
“少爷还在担心什么呀!难道是信不过老仆吗?”
李管家,见他犹疑不定的样子,急得又要落下老泪:“事不宜迟啊!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比我那亲生儿子还重要。我怎么可能坑害你们!”
吴钦见他无比真诚的样子,又考虑到父亲确实叫自己外出办事,今天怕是分身乏术,交给别人送信说不定还会走漏风声,也只有李管家是最信得过的人了,这才谨慎地点点头:“那,那就麻烦你了!只是一定记住,千万要小心。”
李管家千般起誓万般允诺,这才从吴钦手中接过了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