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寡……意思是要自己要守一辈子寡?
秋娘浑身发颤,好像在这寒冬腊月里被泼了盆冷水,从手指头凉到了心底。
族长杵着拐杖,背对着她走到边上,面向祠堂里层层牌位。
族长夫人手里转着佛珠,说:“这样吧秋娘,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个誓。”
“我,我……”
族长夫人看出她的犹豫,打断了她的话:“族里人丁兴旺,却没几个有出息的,男子挣功名挣不着,女子的贞洁牌坊倒是可以立一立。”
停下说话,目光又往她身上一扫,见她妆扮粗糙,素衣木钗,露出个满意的笑,娇生惯养的手搭在了秋娘的肩上:“你说是吧?”
秋娘一手攥得生疼,一手感受着儿子手上传来的温热,她不能接受未来青灯古佛一般的尼姑日子……
但她更不能毁了孩子的口粮。
“是。”
族长夫人笑得更和蔼了,从秋娘身边揽过孩子,让出位子来,还扯来了一只旧蒲团放在秋娘面前:“那就发誓吧。”
“孙家媳妇秋娘向列祖列宗发誓,若有违贞德,则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族长这才慢悠悠转过身走过来,发须雪白也挡不住他的喜气——若是秋娘命长,也不过他孙子当族长时能得到这个贞洁牌坊,孙家的底气就能有了。
男子不能争气,那就让这女子争上一争。
如此一做,族长必然偏向秋娘母子,那家人丧气而归,却有更多听说了此事的孙家人对秋娘虎视眈眈。
她在祠堂发了誓,若是违反了誓言,定要被族规处置。
人要被处置,她家的田地甚至院子也要被孙家收回,本就有人眼红她的家产,分不分得到一杯羹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成为那杯任人宰割的羹。
分得到最好,分不到也可以凑个热闹看个笑话,无论如何介时都会比她过得舒坦。
秋娘发誓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五羊村,有人敬佩,也有人等着看她打自己的脸,寡妇门前是非多,无非是所有人都盯着那寡妇。
想看她忠贞,又想看她风骚;想看她心如止水,又想看她年岁难耐。
秋娘常常在夜间暗自垂泪,想着自己一生或许就这么过了,又呵护着儿子的心,不想让他没了以后的生计。
孙义很懂事,但也时常觉得自己很没用,他没办法去制止祠堂里母亲的发誓,也没办法去坦荡地说自己不需要那份田地,他只能默默向着伙伴姚大请教如何更好地耕地犁田。
再等等吧,等他再长大一些,能种更多的粮食,和娘亲攒足够多的钱,到时候就远走高飞。
娘亲就不用再被逼着守节,就能再找一个爱她护她的丈夫,摆脱这些恶心的人,然后永远不回来。
或者,或者带瞿叔叔一起走,自己三岁时父亲就没了,是瞿叔叔时不时带他和其他小孩玩、教他道理,他一直对娘亲有意思,如果娘亲愿意,他们可以一起生活。
人算不如天算,意外还是发生了。
秋娘千防万防,也没防到瞿安半夜喝醉了酒,睡倒在她门前。
此时正是三九,就是人们常说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里的那个三九,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
上天似是急切地要她做出选择,鹅毛大雪下得紧迫,堆在瞿安身上,他脸颊通红,嘴唇泛白,若是真让他这么在雪地里睡着,不消一夜,只是几刻也必死无疑。
来不及多想,她招呼着儿子把他抬进了屋,放在炉子旁边,为他烤火取暖。
过了半晌,瞿安才睁开眼睛,待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立刻从秋娘家里跑出去避嫌,出了她家的门才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他第一次进她家的门,怕也是最后一次。
秋娘追了出来,扒在门框上喘着白气,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你为什么走得那样快?”
“这不是怕污了你的贞洁牌坊。”
嘲弄的语气碾碎了她的心,贞洁牌坊四个字更是扎得她胸口疼。
愧疚和无奈涌上心头,她这时也才注意到,半个多月不见,瞿安清瘦了许多,人也憔悴了不少。
她没办法再期待未来的日子,所有男欢女爱都不应该再出现在寡妇的生活里,她要做节妇,夫死不再嫁。
纠缠了十年,该松手了。
瞿安在煎熬,只要秋娘愿意提一句让他带她母子走,就是流浪到天涯海角他也愿意。
可事实是——
“那祝瞿家郎早日觅得意中人,恩爱如初,白头偕老。”
秋娘关上了门,锁上了门闩。
茫然地眨眨眼,瞿安就发现自己流起泪来。
自己这是被抛弃了吗,最毒妇人心,不过如此。
等的十年,终是一场空。
他以为再见面就是陌路人,却没想到那么快就再见面了。
天还没亮,他家的院门就被人拍打个不停,打开门就被一群人捆了起来,头上蒙了布袋,押犯人一样押走了。
眼睛虽然蒙住了,走的路还是大致能分出方向来,毕竟是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村子,别说本村,就是其他村,他也熟得很。
但越走心底越是发慌,因为这么几个兜兜转转,好像是走向孙家大宅。
迷迷糊糊狠狠挨了不知多少下,又被人粗暴地揭开了布袋,第一眼没看见预想的秋娘母子,反而看见了村长。
五羊村惯例,孙家族长便是五羊村村长。而他的周围是一圈圈姓孙的男女老少。
瞿安不觉得奇怪,也不怕他们苛责,自己与秋娘发乎情止于礼,昨日更是恩断义绝,这些人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怕是让他们失望了。
却听见孙家族长笑眯眯地问他:“听说你与秋娘是少时旧友?”
“是她救过我,但她不记得了。”
“那你十七岁的时候曾经回村过,是吗?”
“……是。”
“你当时为什么要回村呢?”
瞿安话在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没什么事,就是回来看看。”
族长虚着眼睛,一抬手,就有人上来把瞿安的嘴堵住,他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等他安静地接受现状,族长才慢悠悠说道:“有些事你不说,我帮你说。”
眼睛一瞥,立即有个男人上前道:“少年时候你受秋娘那婆娘恩惠,于是心生爱慕,你十七岁回乡时发现她已为人妇,她不记得不要紧,你会去撩拨她,于是与她厮混扰乱了我孙家血脉。”
简直是一派胡言,做过痞子的瞿安觉得自己都比不过这群人胡乱栽赃得厉害,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那男子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秋娘丈夫一死,你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不就是想再续前缘吗?分田地要她守个贞洁牌坊,可知昨夜竟又有人看见你从她房里出来!”
众人听得义愤填膺,纷纷唾骂这一对狗男女来,连带着孙义也被“野种”的叫。
“这瞿安本来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秋娘快三十有几了吧,可真是徐娘半老风韵不减,这小子有福。”
“呸!那女人生个野种也有脸住在姓孙的房子里?”
房子?不说都快忘了……那可是咱们孙家的东西。
喧哗中,族长目光幽深,用拐杖点了点地:“按着惯例本要以族规处置,男女通奸应当浸猪笼,玷污了我孙家血脉也是应当沉塘,但我们任慈,饶他们一命。”
底下的众人瞬间沸腾起来,激动地想要冲上去,想去问问族长怎么能这样放任,毁了他们的门楣脸面。
唯有被按到地上的瞿安暗道不好,在外面摸爬滚打多年,他知道这样重视名誉的宗族,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