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船家,快过来,快过来……”
天色渐晚,少年神色慌张,身子止不住地在发抖。他一会冲着远处孤舟连连喊叫,一会转头窥望身后,似乎茫茫芦苇丛里随时会蹿出食人猛兽。他浑身淋满鲜血,后背和手臂全是伤口,有些已结痂成疤,有些仍然新鲜。可他顾不上疼痛,祈望着木船又大喊起来:“求求你啦,赶快把船摇过来。”
他语声发颤,寥寥几字里布满无垠的恐惧。
只是无论如何喊叫,那木船始终没有如他所愿使来岸边,而船上老头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少年急的就像热锅上蚂蚁,几番作势要跳入水里却都咬牙忍住。他自幼生在北方,哪里会半点水性。堕入水中只会让人死的更快。
“难道今日我就要命丧在这荒凉的湖畔吗?早知如此我何必要受这逃亡之苦啊?不如先前就给师父打死来的痛快。”
“可惜你悔悟的太晚啦。害得几位师兄弟饿着肚子追了你一路,待会只有把你大卸八块,用你的肉煮一锅肉汤犒劳大家。”
少年浑身发抖,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人声阴森可怕,却又十分熟悉,正是他的二师兄郭峰。
话音刚落,郭峰犹如鬼魅般蹿出草丛,接着又蹿出一人,两人,直到第四道身影现身那草丛才恢复平静。他们个个手提长剑,阴沉着脸,摆出一副恨不得立刻要将他剥皮食肉的神情。
少年慌忙举起长剑,颤声道:“二师兄,难道你铁了心认为我干了欺师灭祖,有违人伦的事吗?”
郭峰冷哼:“捉贼捉赃,捉奸见双,你还想抵赖?”
少年道:“我……我……哎,我冤枉啊,为什么你们……师父他老人家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我呸,你已经不是轩辕门的人,别再妄想我们会信任你。”四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大声叫道:“我周云虽然武功不及你,但今日也要出一份力,为师父清理门户。”
李萧心里一寒,说道:“周师弟,你平日里沉默寡言,受人冷落,只有我肯照顾你,教你练功,说白了你这身本事多是我教的,你却要在我落难时反手来对付我,可笑,可笑啊。”
周云入门最晚,众弟子中年纪也是最小,平日里唯独和李萧走得亲近。此刻李萧深陷囹圄,他竟然也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不禁心头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有何可笑的?干出丑事的是你不是我们。”郭峰慢慢道:“马师弟,赵师弟,有劳二位去替师父清理门户,送李师弟上路。”他口中的二人都早于李萧入门,无论剑法还是内功都在李萧之上。
郭峰比谁都清楚对付一个庸才压根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
李萧道:“你们……你们当真再也不认我这个师弟了吗?”
郭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三位师弟,摇头道:“认能怎样,不认又能怎样,我们奉了师命替轩辕门清理门户,还能让你活过今晚么?”他忽然冷笑,接着道:“总之今晚谁都救不了你,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李萧退到岸边,只要再往后迈一步便会跌入水里。他顿住脚步,将铁剑举过头顶,道:“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含冤而死。三位师兄知不知道二师娘为什么要陷害我?我想死个明白。”
赵庭排开众人向前一步,说道:“李师弟,说实话我也不信你会干欺师灭祖的事。但事实摆在眼前任谁都得相信。你说师娘陷害你,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看不惯你武功太差丢了师父脸面?还是看不惯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贪恋小师妹?”他顿了顿又道:“你心肠其实不坏。这样吧,今日只要李师弟接得住我三招,我赵庭就绝不再为难你。”
他武功本就强于李萧,且见他浑身伤痕,这么说无非是料定他根本接不住自己三剑。
郭峰暗自冷笑,心想:“平日里就属你话最多,半点秘密也守不住,师娘不对付你对付谁。”
李萧还要再说,可一把细铁剑突然从头顶劈下,慌忙抬剑横挡。那铁剑虽然细小,劈出的力道却有百十来斤,李萧抵挡不住,整个身子往下一沉,单腿跪在土里。
他额上汗珠滚滚流落,使出吃奶的力气扛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剑,可终是抵挡不过,长剑落地。那些原本已经结疤的伤口瞬时迸裂,与新负的伤一齐涌出鲜血。
赵庭又大笑起来,像个巨人一样挡在李萧身前。他重新将细铁剑高高举起,打算用第二剑就砍下李萧脑袋。
然而长剑过顶,他却好像被人点穴了般一动不动。郭峰几人等了许久,忍不住催促道:“赵庭你搞什么?难道想手下留情不成?”
李萧垂着脑袋受死,却久不见动静,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赵庭双目圆睁,面色惨白,仿佛已经被吓死许久。
这怪异惨状惊的李萧忍不住浑身哆嗦。
“哐当”一声,赵庭那肥大的身子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郭峰急步向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脱口道:“死啦?”他转眼恶狠狠瞪住李萧,厉声道:“你胆敢使用暗器……”
李萧满脸困惑,“我……我……身上哪里有暗器……”寻思:“莫非是周师弟念及旧情,暗中出手相救?可是……从没听说过他会使暗器呀。”
郭峰霍地起身,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提着一把三尺长剑急刺李萧喉咙。他在众弟子中排行第二,剑法也是第二,出招既快又狠,败在他手上的人不说一百也有几十。
李萧心知此番必死无疑,便缓缓闭上了眼,心上不禁浮出小师妹的那可爱笑脸,嘴角竟也跟着扬起轻笑。
郭峰挺剑刺来,突然瞧见他嘴角那抹笑意,联想到方才赵庭莫名其妙死掉,不由得有些许心慌。他大叫道:“哼,看看是你的暗器快还是我的剑快。”
话音未落,忽地扑通一声,他整个人竟然顿住,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周云和马通看着两位师兄接连莫名毙命,不禁大为惊骇。他们明明死死盯住李萧,不曾瞧见他出手,怎地就无声无息地连杀两人。马通颤抖着将剑指向周云,喝道:“你俩关系最亲,莫非是你在暗中帮他?”
周云脸色苍白,早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支支吾吾半天发不出个声来。
马通又急又怕,逼问道:“再不说话我就一剑砍了你。”
李萧暗道:“这里除了周师弟和马师兄别无他人,也只有周师弟可能救我。”他忽然面色一凛,心道:“莫非是那船老头?可他……”
他转头望向木舟,远远瞧见船老头兀自垂首弯腰,比之先前几乎是寸步未挪,哪里像是出手救过自己的样子。他喃喃道:“多半是周师弟了,可恨我方才还在怨他,哎……”
哎声未尽,忽听见一声“哎哟”惨叫,李萧急忙回头查看,只见周云惨白着脸躺在地上,而马通手中长剑却没有一丝血迹,整个人跟受了极度惊吓般喃喃自语:“鬼,有鬼……”
李萧不禁觉得毛骨悚然,一颗心止不住砰砰乱跳。正想开口却见马通像疯子般跳入草丛,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夜色降临,带来了无尽的黑暗。
莫非恶鬼已趁着夜色降临人间?
夜风骤起。李萧瞪着三具尸体出神良久,被凉风一吹瞬间清醒。他爬起身来,见那艘孤舟仍旧停在湖面,心里大感奇怪。寻思:“我与几位师兄地在岸上自相残杀,那船夫似乎全然瞧不见,当真奇怪……莫非他……是个死人?”接着又想:“眼下想要活命就得赶紧去到河对岸,逃离这是非之地……”便喊道:
“老船家,倘若你再不答话,我可要自行上船啦。”
待他余音消落,整个湖面又陷入一片宁静。李萧心道:“我连鬼门关都走过一回,还用再怕这滩湖水么。三位师兄弟是被我间接害死,如今不是恶人也是恶人,中原武林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啦。”他心下凄凉,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便勒紧包袱,束好铁剑,长吸一口气,猛然纵身一跃踩上湖面。
月黑风高,幽幽碧水,李萧左脚换右脚交替踏在水上,长发飘飘,青衫摆舞,如若不是浑身伤痕,此时的他当真人如其名,潇洒风流。
片刻,他提的那口气尚未吐尽,便已临近木船,只是身子有大半淹入水下。眼见往湖底沉去,他双手胡乱抓扯,终是在最后一刻攀住了船边。接着用力一撑翻上船板。他浑身是水,血也被清洗干净,模样虽然狼狈不堪,却不失清秀。
他喃喃道:“奇了怪了,这船莫非动了位置,怎么边比先前近了不少。”
他没有多想,眼瞧见船老头双手抬起,伸起懒腰,不禁大为生气,冷声道:
“原来老伯是活人啊,怎地如此冷漠,见死不救呢?”
那船夫没有回话,整张脸被斗笠遮住,全然看不清神色。李萧见他不理自己,更气了,右手往船篷上重重一拍,喝道:“连你这个糟老头都敢瞧不起我,今日我就遂了你们的愿,做一回恶人。”说罢他翻上船篷,打算去到船尾教训老头。却忽然听见他冷冷地道:
“哼哼,与其死在船上,还不如让你死在岸边……”
李萧一愣,踩在船篷的脚又退了回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到你也要杀我?”他顿了顿叹道:“难道我再也遇不上好人了么。”
船老头始终背对着李萧不转身,沉声道:“老夫睡的正香,却被你们几个没礼数的家伙吵醒,我没说你的不是你反倒先怨起我来了。你们几个在岸边又吵又闹,我醒来无事听了一会,倒是把前因后果猜出个七七八八。料想那四人总是比你更坏一点。此刻看来,是我错啦?”
李萧面色羞红,心想:“这老伯说的有理,错在于我,怎能怪起别人?哎,李萧啊,你何必要把自己的遭遇迁怒到一个无辜船夫身上?纵使他们都冤枉你,要害你,难到你就要破罐子破摔,真做个坏人吗?”他想的越多,脸色越红,不由得羞愧道:“罢了,罢了。我总算死里逃生,过去的对错何必再去追究。老伯,是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还请原谅。现下只求你行行好,送我到湖对岸去。这把铁剑虽算不上宝贝,但多少能抵几两银子。就当是我的船费吧。”
“谁要你的破剑,赶快滚下去。”船老头忽然喝道。
李萧一惊,缓缓道:“滚哪去?”
老头道:“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李萧惨笑道:“回岸上还是回轩辕门?师娘污蔑我,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冤枉我,就连小师妹也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好。此刻又有三位师兄因我而死,我就是重新投胎做人也没人会拿我当好人,你叫我能回哪去?”
老头道:“那是你无能。自古有本事之人,哪里不是来去自如。”
李萧思索良久,才道:“对,对,你说的对,是我无能,是我废物……”他连连惨笑,又道:“家师就是赫赫有名的轩辕门黄掌门,我大师兄则是三笑剑客,大笑三声就能取人性命。我呢……呵呵,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只知逃命的孬种……”他遭此劫难,已经全无斗志,此番说的话绝非气话。
船老头冷哼,道:“原来你说的是那姓黄的老东西。有他那么个心胸狭隘的师父,你本事如此差劲倒也能理解。”
“你……你……”李萧面脸通红,微怒道,“你说话当心点。我本事差是因自己资质愚钝,跟家师没有半点关系,你别胡说八道。”在他看来,黄杨干将其逐出师门只是被人陷害,这既不是他的错更不能怨他。所以李萧才对黄杨干仍心存敬畏,自然不愿听他受辱。
黄杨干乃轩辕门掌门,又被朝廷钦点掌管兵部武器锻造,自然名声在外,船老头知道他,李萧并不觉得奇怪。
“想不到黄杨干人品不行,教出的徒弟倒不算坏。总是比他生出的野丫头要强上数倍。”老头冷笑道。
他口里的野丫头在李萧心里分量极重,此刻听见她被人羞辱,当即忍不住喝道:“你个船夫算什么东西,骂我师父就算了,怎么还骂起我师妹来了。你赶紧道歉……”
他的手紧紧贴在剑柄之上。
船老头面不改色,继续道:“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根本不在乎你,你自身难保还要护她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李萧双手在抖,整个身子也在发抖,喃喃道:“你胡说……”
船老头笑道:“我可是听说黄杨干极为宠爱他的独生女,如果那丫头真在乎你,怎么不向她爹爹求情,饶了你呢……”
李萧连他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可心里却恨不得立刻返回轩辕城,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船老头看他面容扭曲,实在难受,便住了口。
李萧难过了好一会,怒气和伤心如潮水般在他心里翻涌。他自从轩辕城出逃,逃亡至今已过大半个月,不仅浑身疲惫不堪,而且伤痕累累。恍惚间只想着躺在舱里大睡一场,等到醒来或许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然而当他拉开舱帘,却大吃一惊,只见船舱内赫然摆着一口棺材,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散发着淡雅木香。他整个人瞬间清醒,忍不住诧道:“哎呀,怎地有口棺材?”
船老头没有立时答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才道:“一口棺材都能把你吓成这样,倘若让你知道谁要用它岂不是立刻吓傻。”
李萧神色慌张,右手不禁摸向剑柄,暗忖:“莫非这怪老头当真是师父请来的杀手?”
他身子发抖,却强装镇定,“我……我几时怕啦?”
船老头已然猜出李萧心思,冷冷笑道:“我看你不仅害怕,且怕的要命,不然身子干嘛抖的那么厉害。不过你大可放心,如此昂贵的棺材怎么也轮不到你来躺。”
他的话似一道秋风袭上李萧肌肤,寒凉中带着轻柔。李萧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该感到畏惧还是该感到庆幸。
“你到底是谁?”
船老头道:“年轻人,你一而再再二三地在我面前拔剑,可不是明智之举。”
李萧心头一惊,握在剑柄的手不自觉松开。这老头身材矮短,一身船夫打扮,可说起话来沉稳有力,又不似船夫那般简单。李萧不敢大意,把铁剑往船篷上一拍,冷冷道:“老伯若是冲我来的,就请出手吧。”
船老头冷笑了两声,慢慢道:“你的剑对付不了别人,却想来欺负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有点用处啦。”
李萧满脸通红,沉声道:“老伯不拿正眼瞧人,却身后长眼能洞察一切。想必看见了是谁出手杀害了我三位师兄弟。”
“怎么,你舍不得他们?”船老头反问。
李萧默然。他当然不希望那三位因自己而死,那样的话不仅彻底截断了回轩辕门的路,更意味着日后再也见不到小师妹。
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那俏丽模样,如玉般的肌肤还有甜如花蜜的声音。忽然忍不住喷出一口热血,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荒凉的长河上,只有一叶孤舟和并不相识的一老一少。夜色迷离,秋风作响,河水潺潺,遍地都是萧瑟凄凉之感。此时李萧已经支起身子,背靠船舱坐着。他双眼含泪,回想起一个月前的往事。
那日午后,众师兄弟都已沉沉睡去,他独自一人在后院竹林练剑。练不多时,忽然瞧见小师娘穿着薄衣,两处胸口几欲弹出,慌慌张张跑向自己。这小师娘是黄杨干第二任妻子,长得十分美丽。只见她眼角含泪,委屈地道:“萧儿,你得帮师娘一把。”
事实上李萧比他小不到两岁,只是二人隔着辈分才以此称呼。竹林幽僻,孤男寡女,李萧不敢拿正眼瞧她,红着脸道:“师……师娘尽管吩咐,萧儿能帮的自当尽力去帮。”
那小师娘接着道:“师娘知道在这群徒儿中,你为人最重义气,也最实诚,所以走投无路之下才找到了你。”
李萧心扑通乱跳,打断道:“请师娘捡重点的说,萧儿晚点还要回去午睡。”
小师娘忽然哭道:“你们师兄弟中有人欲对师娘不轨,近几日更是趁你师父出门在外,要在夜里轻薄我。”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顺着眼角流入胸口。
李萧大惊,“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师娘?”
“你别太大声了,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张扬不得。再说我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既丢了你师父的脸也恐害了那人的前途。只求你……求你……”
“求我什么?”
小师娘吞吞吐吐道:“只求你师父回来之前,每日夜里,你能在守在师娘门前。”说罢她又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李萧血气上涌,道:“这自然是做徒弟份内的事,师娘你先回去,从今晚开始萧儿夜夜守着你。”
待到入夜,李萧果然提着铁剑守在了她的门口。当夜风很大,天很黑,李萧守了约两个钟头,渐渐生起困意,两眼几乎眯成一道缝。迷糊中突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喘叫声,他心头一惊,来不及多想便破开房门,冲到床头,“师娘……你怎么啦?”
谁知烛光忽然亮起,那小师娘竟然全身一丝不挂,一把死死抱住李萧,厉声道:“抓流氓啊……”
便在这时,一群师兄弟闻声赶到……
木船忽动,寒风又起,将李萧拉回现实。
那船老头手握船桨,缓缓支起身子,而那背依旧弓着。他道:“年轻人,你当真不肯下船?”
李萧用力地连连点头,道:“不下。下了我也没地可去,倒不如出了关,暂且在孤烟城里住下。”他顿了顿又道:“等到我师父查明真相,再派人来寻我,我自当挺起胸膛回家。”
船老头拔起长竿用力一撑,冷冷笑道:“孤烟城倒是好去处,专收江湖贼人恶人,还有失意剑客。只是日子久了,黄杨干还会记得你吗?你又放得下那如花似玉的师妹吗?”
李萧心绪方平,又起波澜,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下师妹。只是……只是现在回去肯定给师父杀了。”
船老头道:“我要去杀人,你也要跟着我?”
李萧心头一惊,问:“你要杀人?杀谁?”
船老头撑起船桨,将木船划向湖心。淡淡地说:“一位故人,一位好人,一位恶人,也是一位高人……”
“高人,故人,好人,恶人……”李萧默默数着,眉头皱的很深,道:“你要连杀四人?”
船老头瞪了他一眼,骂道:“蠢猪……”
“这世上哪有人既是好人又是恶人。事实上并非我蠢,而是你说话颠三倒四。”
船老头道:“有,我那位故人便是。你不信的话,自会有机会见识。”
李萧挠头寻思:“莫非他那位故人也藏在孤烟城中?”
……
三盏茶功夫过去,那旧木船依旧游荡在幽蓝的湖面上,宛若奈河上的渡魂冥船,显得尤为森然。李萧负手站在船头,目视夜空。今夜本是十五月圆的好日子,他却亲人分离,踏上了一条逃亡之路。换作以前,他肯定又举着花灯笼,和师妹,师兄弟们在院子里一边赏月一边比谁的灯笼更亮更精致。
李萧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小师妹一眼。
圆月照天,泛着一月中最明亮的的月光。月光之下,河岸树影幢幢,却似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想要拉扯住这条远去的木舟。那船老头几乎与李萧同时叹了口气。而那原本弓着的背随着叹息声竟然缓缓直起,整个身子变得又高又大。他解开肩上蓑衣,显出一身黑色锦衣,双手卖力地撑动船桨,叫人看不明白是着急赶路还是玩命逃窜。
李萧兀自背对着他,悠悠地道:“你说的没错。这世上恶人当真一定是恶人?好人就一定是好人吗?”
“孺子可教……”船老头仰天大笑,突然脸色一沉,喝问:“你且说说当今天下谁才是第一恶人?”
李萧面色发白,吱唔道:“我……我不知道……每个人心底最恶的人都不一样。”
船老头道:“不错,有些人心中大恶自当是杀父仇人。有些人心里则是江洋大盗。更有些人心里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而我心里的大恶人,谁也不敢否认他是武林第一恶人。”
李萧疑道:“也包括我?”
船老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李萧愈发觉得奇怪了。他虽遭小师娘污蔑,遭师父和师兄弟冤枉,可心里却从没把他们当作恶人,更不会有什么天下第一恶人。
船老头冷哼,“你不信?那我问你,你可知脚下的湖叫什么名字?”
李萧瞪大眼睛,道:“我稀里糊涂逃到此地,哪里知道它的名字。”
船老头略显怒色,“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不准说其他话。”
李萧心里十分不爽他的口气,却强忍着。他环顾四周,并未看出这湖泊有啥特别之处,于是摇头道:“我又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道它。要我怎么回答你?难到瞎说一个……说一个受冤湖你就能满意啦?”
船老头冷哼,“你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总该听过碧幽湖,逍遥剑这六个字吧……”
“碧幽湖?逍遥剑?”李萧脸色大变,那惊骇之色就像决堤的洪水爬满脸上。纵然他很少踏足武林,可必然也听过这六个大字。普天之下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永远说不够,讲不烦的便是碧幽湖中藏着一位高人,一位真正的绝世高人,一位半恶半善的怪人。
他吃吃道:“这当真……当真是碧幽湖?”
船老头道:“千真万确。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瞧不见那些穿着金色盔甲的金甲卫?又很好奇我这老头胆敢孤身闯入这有来无回的绝境?
李萧浑身都在发抖。甚至于比面对四位师兄弟时抖的还要厉害。他尤记得被师父打骂时,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谁要是再敢贪玩,不用心练功,就送到碧幽湖里,叫一群恶鬼吃了他。”
李萧怔了半晌,才勉强把身子转了过来,却再次被吓得呆住。只见那船老头再也不是一位衰弱的船夫,不但身形挺拔,且腰悬利剑。虽确已不再年轻,但绝没有到老的地步。
“我曾听说金城最厉害的十三位金甲卫常年守在碧幽湖,莫非……莫非阁下便是其中之一?”
男人没有回他,却反问道:“我再问你,逍遥剑是不是你心中的第一恶人?”
男人眼里满是怒火,李萧哪里敢说个不字。他忍不住朝男人上下打量,目光随即落在那柄长剑上。它是一柄极为耀眼的宝剑,比一般长剑大上许多,绝非常人所能佩戴得起。月光从剑柄流落在剑尾,似一道道寒冷的秋霜飘在肌肤上。
“你……到底是谁?是不是那金甲卫?”李萧壮起胆子又问,只不过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寂寥的黑夜里反倒像个小姑娘。
男人总算回他,“船夫就是金甲卫,金甲卫就是船夫。他们已化作一滩血水流在舱内。”
李萧心下一寒,忍不住瞄了船舱一眼。
“是你杀死他们的?”
男人摇头道:“我无需亲自动手。”
李萧张大嘴巴,已不知道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男人摘下斗笠,在月光下缓缓露出真容。他的脸尽管有些皱纹,却仍显俊美。秋风吹起他鬓角碎发,更添几分潇洒。身着锦衣玉带的他分明是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他冷声道:“你已猜出我那位故人就是这碧幽湖的主人吧。”
李萧不住地点头,“可我……我却猜不出您的身份。”
男人道:“你没必要知道。既然你听过碧幽湖,就应该听说过任何闯进来的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李萧自然听过。十数年来,闯入碧幽湖的人虽然不多,却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名声在外的人物。他们当中既有人来自名门正派,也有人来自邪魔歪道。可不管是谁,终究是将自己的性命和名声都葬送在这片幽静的湖泊。
李萧这才明白男人为何要阻止他登船。或许那暗中救下自己的人也正是眼前的他。
他笑着道:“逃来逃去竟然逃到了碧幽湖绝境,真是天意弄人。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能死在那碧幽湖主人手上总比死在几位师兄弟手上来的好。只是遗憾的是,既没能瞧一眼那美人的绝世芳容也再无机会与师妹相见。”他红脸续道:“据说那美人比我师妹还要美上数倍。”
男人面色微变,口气竟变得和缓,道:“难到比起你师妹,你更想见那位女子?”
李萧摇头苦笑,“这倒不是。我只是想看看美若天仙的女子和我师妹比起来谁更好看……”
他接着道:“我就是好奇,长什么样的女人能把那些达官贵人的魂魄轻易勾走,以致为了她甘愿倾尽家产最后却连手都没牵到。可笑的是,那些人竟然认为完全值得。”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奇女子,我却从没听说过。想必是我的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旁人不敢当面提及吧。”男人皱起眉头,喃喃道。
李萧露出鄙夷之色,说道:“你我都是男人,又何必装作不知道呢?街头巷里,茶馆酒肆,男人们谈的最多的不就是那个青楼女子吗?我看你现在这副痴迷模样,说不定脑子里已经全部是她了……”
男人脸色铁青,大怒道:“胡说八道,你胆敢对我不敬?”
李萧的笑声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话多失言,忙道:“不敢。天底下想杀碧幽湖主人的人千千万,真正动手的却没有几个,而敢动手还能杀得了他的人却是一个没有。我虽然本事没有,但胆子还是有的,自然想亲眼见识一下。”
男人瞪住李萧满含期待的神色,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好,好,说得好。”
李萧回瞪着男人毫无惧色的脸,竟然不再那么伤感自己的遭遇。
……
月已经攀上头顶,便将一晚最亮的月光洒落在人间。
那木船“哗”的一声,撞停在满是水草的岸边。李萧犹疑地望向岸上丛林,轻声问道:“我猜这不是对岸,而是碧幽湖上唯一的小岛,碧幽岛吧?”
男人冷哼一声,却不作答。
李萧心想:“何叔籍为一本剑谱残杀雪山派大弟子陆九岩夫妇,又为了一个女人背叛师兄,是个十足的恶人。他虽逃到碧幽岛上,却逃不脱武林中人的追杀。反观自己,当真越过这条河,逃到关外就能高枕无忧吗?”
男人道:“我出手救你完全是因为讨厌黄杨干,而不是有意保你。一旦踏上碧幽岛,我就不会再管你是死是活。”
李萧哈哈大笑,看不出半点害怕的意思。他只觉浑身轻松,是这一个月来任何时候都比不了的。
“我不后悔。一想起能亲眼见证大侠手刃武林第一恶贼,日后能在江湖上颂扬您的壮举,哪里还有空后悔。”
男人怒道:“我几时要你帮我传扬啦?”他话锋一转,又道:“既然你真心想帮我传扬,那就把这个先吃下去。”说罢他猛然扬手一抛,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红色药丸如箭般飞出,正好钻入李萧口中。
李萧毫无防备地吞下一颗药丸,顿时大惊失色,“你……你喂我吃的什么?”
男人道:“能止住伤口的良药,但吃药的人若不听话的话,它又能变成天底下最毒的毒药。”
李萧惊道:“你想怎样?”
男人道:“我想怎样便怎样,轮得到你来问么。”说罢他纵身跃到船头,重重地打了李萧一巴掌。
李萧莫名吞下毒药,还无端挨了一巴掌,瞬时怒不可遏,喝道:“你干嘛打人?”那铁剑伴随着喝声径直刺向男人咽喉。
男人面色一凛,森冷的目光瞪住铁剑,身子却一动不动。待那剑头抵近喉咙时,他霍然伸出两指,犹如拈花般夹住剑刃,手腕只是轻轻一抖,原本在李萧手中的铁剑顷刻间反落入他手中。
接着他又倒转剑柄,将铁剑递回给李萧,冷声道:
“我从不杀无名之辈。”
李萧怔住。他见过高手,乃至闻名江湖的高手也见过不少,却从未有人达到他的境界。他是个聪明人,男人是谁已猜出七八分。他吃吃道:“你是……是雪山孔掌门……还是云剑山庄林庄主?”
当今武林,与男人年纪相仿,武功相近者寥寥无几,李萧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二人。毕竟一位是雪山派掌门,一位是曾经的华山三绝剑之一,同何叔籍皆有深仇大恨。
男人没有回他,反问道:“为什么你率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大师兄?”
李萧摇头,“不可能的,李承业贵为国公,一城之主,纵然和他仇恨最深,也不可能罔顾身份地位,跑到这荒野地里和他拼命。”
男人略微沉吟,心想:“这小子留着还有用处,没必要救下他又杀了他。”他道:
“我要先行上岛了。你且替我把棺材搬到岸上,日出之前带着它找到我。”
李萧心想:“此人武功奇高,但做人实在不怎么样,不仅给我下毒,还要拿我当奴隶使唤。倘若他敌不过何叔籍,我岂不是要为他陪葬……”他问:“这树林少说数十亩,我背着棺材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你……”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拔出长剑举在半空,它是一把又宽又厚的六尺巨剑,月光从剑身流过,闪出耀眼银光。
“这宝剑非同一般,发出的声响能传数里远。到时你寻着剑声寻找就是。”
李萧皱眉暗想:“除了大,真不出哪里不一般了。”嘴上道:“恕我眼拙我不识货,它击打的声音真能传数里远吗……”
男人道:“今日遇上我是你几辈子才修来的缘分。把事办妥了,日后我替你教训黄杨干。”
李萧连连点头,堆出满脸笑容,却在心里呸了一声。
男人收起宝剑,又道:“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到过了今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