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还蒙蒙亮,海棠花树被风卷了一夜,窓窓宰窄落了一起的细嫩花瓣。
文庭雪起身,随手将手脸洗净,穿了件月白的衣衫,把门轻轻地掩上,拿着扫去到了院子前头。
唱曲的人最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是一日唱得一日歇得便无从去谈什么词曲,更别提有站在台子上唱戏的那天。
文庭雪站在院子门口那颗海棠树下,对着晨曦的方向练了练嗓子,一直到日色稍高了些才停。
粉嫩的花瓣在地上细密的铺了一层,文庭雪走动的时候带起来些,在花瓣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取来扫,文庭雪一边哼着从别处听来的歌,一边慢悠悠地扫着花瓣。
若是原先的时候,每日里来听曲的人挤破了这小巷子,每日里一大早大家就要起来准备,哪里有这样悠闲的时光,也就是如今凋敝了,文庭雪才能得了空,这般自在地扫扫停停。
“文小姐。”一道男声出现在院子门外。
文庭雪口中欢快的歌声停了,正好奇着怎么今日这般早就有人来,抬起眼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考究的褐色西装和风衣外套,锂亮的靴子,腕间价值不菲的西洋手表,还有那张叫人印象深刻的脸,和那身看上去就贵的气质,不是前几日留洋归来接风洗尘的周商羽王少爷还能是谁。
周商羽站在院门外头,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一双眼含着笑意,见文庭雪往过来就抬起手挥了下打招呼:“早上好。”
文庭雪这几日正为那无处可放的蓝色手帕烦心,看见周商羽本尊就更是生气,一把软糯的嗓子硬是要梗直了说话,半点也不客气:“今儿还没开张,周先生来做什么。”
周商羽四下看了看,耸了下肩:“若我说只是晨起散步,恰巧散到这儿的,文小姐信吗?”
文庭雪垂眼盯着手里的扫:“周先生若是说自己是因为几日不来心里痒得慌,这才一早上赶着来散财,那我倒是觉得更可信一些。”
“文小姐怎么不信我呢?”周商羽笑。
帅气的公子哥吊儿郎当的,却又极为板正,哪怕只是懒散地往哪儿一站,腰背也是挺直的,一点儿也不像所谓地瘩流氓,一看就是自小在家里就被军爷狠狠操练过,一举一动都在尺度里。
文庭雪心里喃咕着谁会信他,根本不张口答话。
“原先确是散步,三年未归,这上海城早已与我印象中的不大一致了,自回来那日起我便每日到处看看。”周商羽开口,“只是今日走过小巷口,突然想起这海棠树开得极好,所以才拐进来看了一眼,没成想碰到了文小姐。”
文庭雪垂着眼皮,拿着扫继续扫地。
不同于台上着了粉妆头面的文庭雪,卸下了这些的文庭雪不过就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勾出纤瘦的身体,布料也微微老旧发白,袖口处也有些许磨损的痕迹。
乌黑的发被细心保养过,绸缎一般,被小姑娘编成了三股垂在身前,发尾处攒了朵粉色的花瓣饰品,随着动作在空气中一晃一悠的。
额边的碎发垂下在耳畔,些许落在眼前,衬起小姑娘素净的一张脸,未用红纸着色的唇带着水红,握着扫的指尖染着蔻丹。
周商羽原先没有认出来这是谁,后来凭借着那双眼和蔻丹才知道是谁。
“先前文小姐说不收赏银,不知那日我离开前放在门口的手帕文小姐看见没有?”
文庭雪回答:“没有。”
“这样啊”周商羽点头,也并不在意,“那大概是被谁给捡去了吧。”
周商羽又说了一些天南地北的话,但是文庭雪都几个字打发过去,手上动作不停,只时不时抬眼去看人。
“诶……”谁知周商羽突然变了语气,神神秘秘地对着文庭雪招手,“文小姐你过来一下。”
文庭雪抬起眼皮。
“过来呀,和你说个东西。”周商羽神神秘秘的。
文庭雪到底是小姑娘心性,狐疑地盯着周商羽看了两秒,视线在他过分认真的神色上划过,最终还是停下了动作走到了院子门前,隔着一层铁栏杆门与周商羽对视:“怎么了?”
“嗯……”周商羽沉吟几秒,抬手指了指文庭雪的发顶,“有花瓣落到你头上了。”
粉色的花瓣带着些白色,缀在文庭雪的发顶,平白给小姑娘增添了些娇美。
文庭雪抬手去摸,又觉得周商羽这一番动静实在是小题大做:“就因为这个,你把我唤来做什么?”
“谁叫文小姐不理我?”公子哥脸皮厚,也不觉得把这种别人不理他的话说出来有什么丢人,笑嘻嘻的,“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文庭雪自知被戏耍了,气得心中一梗,却是半句脏话也不会说,沉默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的说出一句:“你下次不要来了。”
“那好吧”,周商羽挑眉,往后退了两步,“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海棠树,顺带问问文小姐收钱没有,如今两个问题都得到了答案,周某就不多留了。”
说完似乎真的不过多停留,当真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文庭雪站在门口看着满身矜贵的公子哥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低头看了一眼被捏在指尖的花瓣,微微松开让花瓣随着风落到了地上。
很小声的一句喃咕。
“下次别再来了。”
今日戏院闭门不见客,文庭雪早晨练完嗓就找班主告了假,提着小包外出了一趟。
租界内还是差不多的样子,但街边的乞丐却还是明显变多了,几个人穿着黑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褶皱布料坐在路边,多是老人和小孩。
老人的脸上已经全是皱纹,身上的衣服灰白破烂,脚上的布鞋已经破了好些洞,透出里头白色的底子,漆黑的脚趾头从里面伸出来,就那样踩在地面上。
小孩子蓬头垢面的,头发乱糟糟的顶在头上,长久的饥饿让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没有了脸颊上的婴儿肥,已经瘦到额骨突出,皮肤上黏着些脏东西,已经风干成了一片,成为布在皮肤上的一层壳。
几人坐在路边,看见有人经过的时候便会抬头看上一眼,黄包车经过,拐弯的时候靠近了路边,小孩子便瑟缩着往里挪了挪,害怕被轧到。
文庭雪看着这场景,叹了口气,撇过不肯再看。
租界内部到底是一片繁华的景象,租界外面却早已破败不已,文庭雪在租界内外边界的地方停住脚,走到一座已经很是破败的小屋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儿,门被慢慢打开,一位老妇人站在门口,穿着粗布衣衫,看见文庭雪的时候就笑起来,唤了声“文小姐”。
老妇人是文庭雪在上海这一年无意间寻见了文家老人,先前在虞家做过工,后来出了事就流落到了街头,跟着乞丐流进入了上海,常常饱一顿饥一顿,直到再一次遇到文庭雪。
院子里面空荡荡,只屋子里面有些基础的家用,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棍,却已经是文庭雪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了。
老妇人腿脚不便,身体也在这些年的寒冷街头冻出了毛病,便只能每日在这院子内待着,等着文庭雪有时过来陪着说说话解解闷。
屋内只有一把椅子,老妇人便拉着文庭雪坐到了床上。
老妇人把文庭雪上下看了看,视线落在文庭雪那身明显破旧了的衣衫上,忍不住开口叹息:“这些年,小姐当真是吃够了苦头。”
文庭雪便提了笑来宽慰:“哪里,虽说比不上当初的一丝一毫,但如今在这上海已经算是过得不错了,每日吃饱穿暖,还有同龄的小姐妹们陪着解闷儿,也算是自在。”
“小姐想得开,这是好的。”老妇人说道,“如今到处都在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若,还能去寻一寻小姐当初小时候定下的亲。”
文庭雪一愣,疑惑道:“定亲?我吗?”
“是啊。”老妇人点头,“原先是有一家的,说好了只等小姐到了十五岁就介绍给那边认识,说是等小姐和那边的公子认识了之后再看要不要续亲,只是……”
只是物是人非。
“如今这样,还是不要去寻了,免得给人家平添烦恼。”文庭雪在梨园里摸爬滚打了十余载,站在台上看遍了台下今日恩爱明日分离的爱恨情仇,早就已经看开了,“如今战乱,明哲保身还来不及。”
将小包里头攒着的一些碎银散钱拿出来给老妇人,文庭雪又陪着说了些话解闷,便起身说要回去了。
老妇人手里捧着钱,眼里有着细碎的泪花。
她看着已经从一个骄矜可爱的小娃娃长到如今亭亭玉立大姑娘模样的文庭雪,看着她家小姐平静却又坚强的眉眼,从心里觉得疼惜。
小时候的那个娃娃,总是笑嘻嘻的跟在大家后面跑,只要给买了糖便甜滋滋的拉长了声音叫人,蹦蹦跳跳不知道什么是愁绪,脸上总是笑出两个脸窝窝,只要伸手就会有人抱。
眼前的小姑娘却粗衣素布,只是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已经能先一步察觉别人的心情出生宽慰了,像是十余年前的那一遭,如一副刀削去了文庭雪的那一身骄矜可爱。
如今站在这里的文庭雪,不喜不悲,无所期待,也就刀枪不入了。
“小姐……”老妇人看着站在院子里面的文庭雪,腿脚不便的她已经不能出门相送。
文庭雪转过身,露出一个笑来,眼睛弯弯地眯起来,脸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像十余年前那样:“您放心,战争很快就会过去的。”
战争很快就会过去吗?
没人知道答案。
路过那条街的时候,那几个乞丐已经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下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还坐在那里,面色茫然的四处张望,一只手按在肚子上,似乎在用这种法子忍下胃里因为饥饿纹起来的疼痛。
文庭雪原本不愿意做出什么,年纪还小的时候跟着班主走南闯北,文庭雪亲眼看见一位好心的夫人因为心善上前给了些散钱,被小乞丐们拖住手脚不许走,硬生生缠着人把身上的钱全给出来。
站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看着日头渐渐偏西,文庭雪闭了闭眼,还是走到了不远处的面点铺子前,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连带着一碗热粥。
连装着粥的碗一并买下来,文庭雪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来,把东西放在了地上。
小乞丐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文庭雪,视线一直追随到文庭雪准备起身。
手腕突然被两只黑漆漆的手拉住,文庭雪的心当下凉了一截,只觉得自己这般不长记性,就算是被小孩子把钱全都敲诈勒索去了也是活该。
学了这些年的曲艺,总归是有些力气在身上的,文庭雪估摸了一下自己和小孩子的差距,正打算用力挣开的时候,小孩子却自己松开了手。
文庭雪动作一顿。
小孩子视线落在文庭雪被抓黑了的衣袖上,默默把手背在了身后蹭了蹭,又把那些包子馒头和热粥抱在了怀里,低头吃起来。
文庭雪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唇角还沾着粥的小孩子仰起头来,许久不曾开口的嗓音嘶哑,小声的说了几个字出来。
他说:“……谢谢你姐姐。”
回到院子的时候已经到了月升的时候,文庭雪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小姑娘们说笑的声音。
绕过去一看,小姑娘们大概是出去玩才回来,用着前几日的赏钱给自己买了漂亮衣裳,正一个个举起来在胸前比对,叫小伙伴看好不好看。
看见文庭雪回来,大家又都放下衣服哒哒哒跑过来,拥着文庭雪过去,在衣服里挑挑拣拣,拿了一件绣了海棠花的漂亮裙子举到了文庭雪面前,欢呼雀跃的:“小雪,你快看这件,好不好看!”
文庭雪视线一下子就被那朵漂亮的海棠刺绣吸引了过去,点点头:“好看。”
原以为只是叫自己来看衣服的文庭雪被小姑娘把衣裙塞进了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小姑娘便笑嘻嘻地说起话来,似乎是在炫耀:”我就说吧,小雪肯定喜欢这件!”
文庭雪一愣:“这是给我的?”
几个小姑娘叭叭喳喳的:“你都把赏钱分给我们了,你哪有钱给自己买漂亮衣服呀,我们看见了就想给你买。”
“谁花的钱?”文庭雪摸了下海棠花的刺绣,“这衣服摸起来可不便宜。”
小姑娘们开开心心的:“当然是我们一起买给你的。”
“之前班主要罚我,还是小雪帮我讨饶的,当然要给小雪买漂亮衣服。”
“还有我,小雪也帮我讨饶过。”
“小雪,这件裙子可是里面最贵的一件了,你可要好好对它。”小姑娘孩子气的威胁人,“我们几个凑了好多钱的,要是弄坏了我们就一起揍你。”
文庭雪没忍住笑起来,把衣裙抱在了怀里,“放心吧。”
“嗨,文小姐。”
文庭雪不用抬头就知道站在院门外的人是谁:“周公子。”
抬起头,果然是周商羽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什么,笑着挥手:“真巧,今日又是文小姐在扫海棠花。”
文庭雪握着扫录站在那里,皱着眉:“上次不是叫你别再过来了吗?”
“别啊。”周商羽笑,“这里的海棠花开这么漂亮,我当然是时常想来看看。”
“不过如果文小姐不想看见我,我以后晚点再来就是了。”
“等一下。”三番五次的拒绝人,文庭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便想着找个话题聊聊,再让人离开,“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周商羽看了一眼手上:“是早晨刚买的报纸。”
报纸。
记录了最新战事信息和动态的报纸。
文庭雪抵唇,头一次转换了态度,几步走到了门前,仰起头主动和站在门外的帅气公子哥说话。
文庭雪比周商羽要矮上一些,脸又小,哪怕院门的黑色栏杆又粗又密,周商羽还是微微一垂眼就能在栏杆的夹缝里看清小姑娘的大半张脸。
小姑娘仰着头,发丝滑落在耳畔,露出光洁的额头,认认真真地和他打着商量。
周商羽听了之后觉得好笑,挑起眉:“你说你同意我每天进院子来看海棠花,但是必须每天给你带一份报纸?”
“嗯。”文庭雪点头。
“怎么说呢。”周商羽观察着文庭雪的表情,“感觉还是有点亏。”
文庭雪眼睛一瞪,就要生气。
“诶诶,你先别生气。”周商羽伸出手指说着道理,“你看啊,海棠花我就是站在外面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为了买报纸我却要每天在街上等着报童路过,还要花上好几枚铜板,是不是很亏?”
文庭雪想了一下,觉得也是,却还是不愿意说话。
“要不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接赏银,我就答应你的交易。”
文庭雪皱眉:“这和我们刚刚说的话题,有关系吗?”
“我好奇啊。”周商羽摊手,“文小姐若是能为周某答疑解惑,周某就痛快答应了。”
文庭雪抬眼看了眼周商羽笑嘻嘻的混账子,手指在衣服上捏了捏,揪着衣角捻了一下,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位公子哥一会儿听见了回答会不会气得转身就走。
“这种时候。”文庭雪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打算周商羽脸色一变就住口,免得自己舍得了孩子还没套着狼,“还来我们这里听曲的军爷和公子哥,能是什么好人……”
“军爷和公子哥们有钱所以给赏银,这我管不着,但是如果我接了……”文庭雪支支吾吾。
周商羽却半点不在意,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如果你接了,你就觉得是同流合污一丘之貉了?”
文庭雪看了周商羽一眼,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周商羽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文小姐的想法确实不错。”
“但是不知文小姐还记得我前几日来给小姐送赏银的时候说的话吗?前线需要钱,但老百姓也需要钱,钱财不断地拨给前面,百姓们难免就要跟着受苦,你瞧着外头的街道上,行乞的乞儿们是不是明显变多了?”
周商羽说道:“那都是父母家养不起了,逃难的时候丢掉的孩子。”
“散财给赏银是他们的事情,接赏银却只是为了生活好一点而已,这本就没有错,根本不存在什么同流合污。”周商羽唇边带着笑,“文小姐若是不愿意把这钱留着自己用,那便攒起来,未来给有需要的人用也是一样的。”
文庭雪愣愣地看着他。
周商羽手指对着小巷比划了一下:“小巷的尽头有海棠花,文小姐可别走进了死胡同。”
说完,周商羽照例退后一步,把手里的报纸卷起来塞进栏杆中间的缝隙里夹好:“我已经得到了我的报酬,那么明天开始,我就每日给文小姐送报纸来了。”
俊秀的公子哥抬手挥了挥,嗓音清润含笑。
“明天见,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