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二〇〇一年,春节假期过完,办公室主任就如布里丹之驴面对两捆草无法选择那样,在两名年轻的秘书之间望来望去,最后他对我说:“算了,你去吧。”这种幸福的为难,也像一位将要出门的女士,在把两件外套比来比去之后,选择了其中一件。我想在决定的那一刻,他心底会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上帝般安排了某件事的愉悦感[1]。一刻钟后,我随局副政委,乘车至市委政法委,接上一名副科长、一名科员,前往今一乡检查社会综合治理工作。我们四人负责检查北片七个乡镇,今一是第一站。副政委的脸上窄下宽,不大,然而饱满,鬓角剃平,头顶上蓄着一小丛夹杂银丝的头发。很多年来,只要我走进水果店,看见码放整齐的一颗颗菠萝,就会想起副政委头部的构造。有一天我意识到,他的脸其实是上下同宽,之所以显得下面要宽一些,是因为他总是在笑,也许一起床,他就这样规模庞大地笑。在这世界上,有一些绝对的人,有人从来不笑,就有人从来都在笑,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斗争。他能做到副政委,似乎就能说明这一点。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表情是后天选择而来的。后来,我在他在政协上班的独子那看见同样的笑容可掬,就想到这样的表情可能像卷发、色盲一样,是作为基因一代代遗传下来的。继而我又想,在副政委的早期祖先那,兴许就已将“逢人开口笑”作为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观念”[2],如今副政委和他儿子脸上笑容满面,不过是这一古老意志的反映。
白色的桑塔纳警车沿省道北行,至通江岭的分岔路口,选择左边道路朝西行进。晨光照向后挡玻璃,也照向路边一栋栋民居的山墙。时常我有错觉,觉得松脂似的白晃晃的阳光只是刚刚到达这一块块墙壁。在我们的眼睛看见墙壁之前,它们先行一步到达那儿,给我们引路。有时它们甚至滞后于我们的目光。一座微微拱起、显然重修过多次的小型桥梁将中断的沥青马路衔接起来,解冻的溪水从桥下流过。车辆在这里减速。我们看见一家四口在路边建造他们的新居。孩子抱起一块湿润的橘红色砖头,交给爷爷,后者将它递给自己的儿媳。女人用力将它往上抛,站在脚手架上的丈夫,让戴着手套的右手像发现目标的老鹰一样俯冲过来,在砖头恰好来到抛物线最高处时抓住它。他们一家的视线跟随我们的车辆移动。“师傅,过细啊。”坐在副驾席的副政委摇下车窗,对那名丈夫既亲切又拒人千里地说。他们索性停下来,一齐望向我们。在他们的眼睛和脸庞上闪耀着一种自力更生者才有的自豪光芒。半年后,这栋建好的民房坍塌。我扛着一台电池耗电很快的松下摄像机过来拍摄救援情况。坍塌是因为地基在急流溅射的洪水作用下出现位移。据说事发前夜,家里孩子出来,绘声绘色地对伙伴分享一个发现,说从楼板上传来像打雷那样隆隆的响声,家里人判定是一群老鼠在过路。房屋坍塌时,“释放出眼睛可以看到的铺天盖地的灰尘和成堆成堆的瓦砾”[3],站在楼顶的老人飞到马路上,直接摔死,剩余人被活埋在废墟下。我亲耳听到有人这样感慨:“在场的人恐怕一个不漏地都被活埋了。”我之所以把这一细节写下来,是因为我在《尤利西斯》的第十二章发现了和它完全一致的感慨[4],并且我也相信,只要是发生建筑物坍塌的事故,就一定会有一个这样的旁观者发出这样的感慨。发出这样的感慨,相当于为这样的免费观赏缴了一次税。驰援的干部、官兵、群众把砖头一块块扔走,急切的动作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芒,同时隐含着对遇难者究竟是死是活的好奇。谜底让人禁不住长叹。一家三口肢体被砸断,到处是大块的瘀青。衣服、头发和闭着的眼皮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当时也是艳阳高照,有人为一名方面大耳、穿白衬衣、始终摆着一副气呼呼嘴脸的副市长打伞。在那个头和双手不停往下垂落的小孩的尸体被抬出来时,因为嫌扛摄像机的我挡住视线,这名副市长伸出他小而肥胖、同时有力的手,将我推向一边。我几乎记得过往人生中一切让我不快的细节。这是一种由高度自尊心演化出来的精神上的执拗性。这么多年了,我还在巴望这个侮辱过我的官员最好能有一个不幸的结局。
在这些半年后的死者的目光注视下,警车继续前行。然后,在它差不多驶入今一乡政府的同时,政府食堂开始做中午饭。汇报在会客室进行,因为采光差,这里仍然保留着冬天刺骨的寒冷与潮湿。房子中间砌着一台取暖用的圆筒炉子,乡长不时用火钳夹住壁板的把手,拉开壁板,把火捅旺,再把油腻发亮的煤块夹进去。炉盖上放置着一只像出土银器的铝制水壶。水烧开时,乡长给我们泡茶。副政委用的是罩着一层塑料丝的老式玻璃杯,乡长给它加水时,将头凑过去,压低嗓门,用差不多只有他两人听得清的音量说:“我总说专门去给你拜年,在乡里值班一直没去,今日反倒是你来看我,你说我几过意不去呢。我办公室有一套杯子一直没拆,是亲戚从景德镇一个瓷厂的窑里亲手拿出来的(听说还是黄卖九大师亲手烧的。黄卖九是俺九江这边人你晓得不,都昌的),恐怕是特等品,我德行浅薄,压不住它,一直搁那儿,我想它配政委你最合适不过。”
“还要你去谋[5]杯子做什么,你看,我这还是用乳胶丝——人家说是乳胶丝啊——缠起来的杯子,你看都磨乌了,一点也不烫手。用了几多年哪,我算下呢。”副政委接过水杯说。他一边抠杯身上的塑料丝,一边展示给大家看(除开我)。
过会儿他说:“整整二十年。”
检查的程序比较简单。乡长将打印好的本乡综治工作年度总结分发给我们,副政委一接到总结,就说:“今一在社会综合治理方面做得相当不错,由乡党委书记亲自抓,乡长直接分管。”在乡长汇报时,副政委不时打断,问上一些问题,于是乡长翻到总结的前一页,把念过的某段再念一遍,就像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6]。副政委通过这样的提问显示自己在检查上态度认真,同时对对方的工作充满嘉许。政法委的两人对照市综治委年初印发的综治工作要点,对乡长未曾汇报之处,补充询问。此外还有查阅档案、走访群众和单位等内容,综合起来就是“听、问、查、访”。副政委原本计划下午我们一起携带表格去外边走访,乡长说怎么能让各位领导亲劳玉趾,把群众和单位的代表请到乡政府来就是了。副政委说好。有时候,我们感觉这样的检查和汇报未免进行得太快,收工太早的话,会在吃饭之前留下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另外,也是最主要的,这会让双方都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职责。因此,每个人都拖慢自己的腔调,将话语拉长。透过窗户看不见厨房,却能看见从厨房那边飘溢出来的热气,一定是炖了好几样的菜。乡长有一次抓住把手推开窗,让室内透气,我们便闻见菜肴的香味。副政委用一根长钩戳动炉内的煤火,然后用它敲打炉体,问:“这是什么材料呢?”
“这是铸铁的。”乡长说。
“那这个,炉盖呢。”
“炉盖是钢啊。”
“这个呢,排烟管。”
“白铁。”
“你看,我敲打它们,它们就发出不同的音调。”副政委说,“你看排烟管笔直往上伸,接近天花板时九十度角拐弯通向室外,这样就把煤烟送到室外去了,我倒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乡长问。
“室外要是起大风,不是又把煤烟吹回进排烟管吗?”
“啊,毕政委你问得好。起先是有这个问题的,后来师傅在出风口装了一个拐脖,把烟往天上送,就吹不回来了。”
“妙哉妙哉。”副政委放下钩子,击掌两次,“我们还没听说有风从天上往下吹的。”[7]
那会儿我们正好穿新换发的藏青色警服,它像新版人民币那样引发人的好奇。乡长在炉子边烤了一会儿手,过来摸副政委警服的下摆,副政委马上放下架好的二郎腿,跟着也扯起自己的衣服来。两人像两名沾亲带故的女人,把其中一位添购的新衣捏来捏去。我家在李艾村、田铺村、二房吴家村、莫家乡、城里先后开店,我可是没少见那些去祝贺别人扯了新布或做了新衣的人,她们所表达出的羡慕之情,使后者意识到自己不单是购买了一件生活必需品,同时也获取了一定的社会荣誉。当然,不少被赞美者同样富于生活智慧,她们会说:“我还不晓得你,这样的衣裳你未必看得中,你不挑到最合适的是不会出手的。”
“要我说,比老服装还是厚一些。”乡长说。
“厚什么呢,还不一样是哔叽的,可能这样的颜色让人看起来厚一些。”副政委说。
“是真厚一些。”乡长又揉捏那衣角说。
“我穿在身上,我还不晓得?有句话叫‘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副政委说。
“人合不合适,只有那个知道。”乡长放下衣角,动作轻得像放下一阵烟,与此同时,他和副政委相视大笑。乡长说的这句俗语隐含着淫荡的意思。有可能是副政委用前一句俗语故意把它引出来,也有可能不是,还有可能是故意把它引出来而显得不是。
“衣合不合适,只有我知道。”副政委接着说。
午饭在政府食堂吃。乡长和副政委彼此谦让后,一同坐向上面位。桌上摆着山药炖板鸭、牛肉炖折子粉、葱炒腊肉、肉蒸面、猪肚煲、清炒土豆丝等菜,乡长说:“菜我都交代了,用猪油炒的,猪油硬是好吃一些。”他这样的说法得到副政委的赞同,后者并且发表自己的看法,说:“过去我们以为农村的那套做法不好,现在总觉得是个宝。”一会儿系着蓝色围裙的火工端上来两盘几乎一模一样的鱼,乡长请副政委分别尝尝,哪条是赤湖的鱼,哪条是长江的鱼。副政委用筷子一指,说:“不消尝的,这条是江里的。”
“佩服佩服。”乡长说。
“我是江边生的,如何不清楚呢?”副政委说。
“毕政委没忘本,我听说有些后生连稻谷和麦子都分不清楚。”乡长说。
“真真的,连韭菜和牛吃的草都分不清楚。”副政委一边用筷子敲打桌面,一边说。
酒也备了两样,一样是带包装盒的白酒,一样是用输液瓶灌装的本地农民做的谷酒,自然是喝后一种。我记得在乡长拔开皮塞子时,从瓶口发出一声幽微的闷响,让人“感到那是从万丈深渊里发出来的绝望的呼叫”[8],它在我们注意的湖面上激出很小一圈涟漪就消失了。一九九七至一九九九年我在洪一派出所上班时,常接触这种谷酒,请客的人一般默认大家都喝谷酒,有时会象征性地问“喝白酒还是谷酒(用洪一人像唧唧啾啾的鸟叫一样美丽的方言发音是‘骨胶’[9])呢”,得到的答案也都是谷酒。似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农村做的粮食酒要好过工业勾兑的白酒。然而无论是什么酒,都足以使我的身体出现极大的反应。可恨那些人总是把谷酒从酒的概念里摘取出来,或者在酒的功能之外再赋予它另一种功能,硬说什么“谷酒非酒,不过是粮食”“非但不会伤身,还会健体”。他们边说边将酒盅推到我嘴边,只有我一仰头,不漏涓滴地喝下去,他们才会满足。这使我想起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场面:潘金莲鸩杀武大郎。在武植呷了一口、诉苦难吃、犹犹豫豫地去呷第二口时,潘金莲就势一灌,把一盏药都灌进他喉咙里去。现在我在写这段文字时,好似带翅者飞翔在空中,看见那个生活在世纪末的乡下的我,一次次抓着自己将要胀破的头,在夜色中回到派出所。我脚步朝着前后左右的方向乱踏,在推开派出所场院虚掩的铁门时,双手随着铁门远去,双足还滞留在原地,人几乎要扑倒在地。我来到场院菜地,蹲下去。我的左手撑在地上,上身微微前倾,右手食指则探入喉口,有时探一次就可以了,有时得好几次。我不知道这个催吐的原理是什么,只感觉那手指像是去叫阵,惊动敌人之后马上撤回。往往是,我的手指刚刚从嘴里抽出来,一大股被胃液搅磨到一半的食物就哗的一声泄出来。湍急的浊流顶开了我的嘴巴。食物冲出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致我的身体朝前栽去。每呕一次,我就朝前栽一次,现在的我俯视当初的我,就像俯视着一头一次次被杀害的野兽。从食物里飘出比甲胺磷、乐果这些农药还要浓郁、难闻的气味。我吐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只剩呕吐的动作而没有呕吐的内容。我的嘴角挂着银丝,等待我用手背抹掉它。我对已经过满的人生充满悔恨,这种悔恨因为在呕吐过程中生理性地出了一点眼泪而变得更加强烈。谷酒还有一个坏处是让人口渴。我在洪一派出所的同事祝机司,酒后找不到水,汲水时又让水桶掉入井里,他稍假思索,下到井口,双手撑住井壁,左一脚右一脚,踩着从井壁里突出来的石块,一步步降到井底,站在水心饮了个痛快。
“‘人参’哪。”副政委谛视着杯中的谷酒,轻轻晃动,送到嘴边。他并未多喝。大家也喝得不多,这是因为下午还有事。乡长说:“毕政委你多喝点,喝醉我安排房间你休息。”又催政法委两位:“胡科长、小李,你们带个头,喝起来。”大家都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尽地主的本分,免被说成是吝啬。这样的客套并非毫无意义,在缺乏人口流动的小地方,一个人没有受到符合他地位的招待,几乎可以被视为重大的丑闻。我酒量很小,在谷酒——它酒性醇厚而强烈——通过咽喉滑进肚肠时,一团火从脸上烧到耳根。后来,副政委说:“你看小艾脸都红成这样,要不我们算了吧?”于是有人去给大家盛饭。饭后,乡长和副政委各把左手心举到下颌前,用右手捉着牙签剔牙,去办公室喝茶。两名政法委干部去看望一名返乡的退休同事。我因为是第一次来到今一乡,决定四处去走走。那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脊背先是发热,后来直刺挠。而风仍旧带着冷意,不过已经不是那种让人厌恨的刺骨的冷,人们仅只做了几秒钟防御,就放弃抵抗,坦然接受它的抚摩。这样清新的风带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沥青路残破不堪,有的地方填着煤渣,穿着带毛领皮夹克的火工骑着载重自行车,小心绕过上一场雨留下的潦水。很明显他是“继承”了儿子的衣服。车的后架悬挂两桶潲水,飘着一股难闻的像酒曲发酵那样的酸馊味。那就是我们刚刚吃剩下的东西,就一会儿工夫,它们已变得如此让人作呕。老火工脸上露出微笑,郑重其事地对我点头。一上午只有他每分钟都在忙碌,现在他把潲水送向猪舍,之后还得给孙子做午饭。有可能,忙碌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
因为口渴,我几乎在遇见第一家带围墙的单位时就走进去。在乡下,一家像样的单位的标志就是砌有围墙,墙顶插着锯齿形的碎玻璃或瓷片,有的还铺设铁刺,以宣告这是他们的领土范围,主权神圣不可侵犯。我很清楚,在这种单位的场院,往往凿有一口水井。光线将我进入的这家单位的场院分成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暴露在像细小的波浪一样起伏的阳光中,一部分笼罩在办公楼所形成的阴影里。水井围栏是用水泥砌的,突出于地面约有人的膝盖那么高,井栏外的防水层湿透了,说明就在不多久前有人打过水,并且打得过满,以致水大量地溢出。因为被淘米、洗衣的水和清澈的井水反复冲洗,防水层“好像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10],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人们觉得它是一块干净得没法再干净的地方。在防水层外围放置着一只粉红色的大塑料盆,浸泡着数件衬衫,盆上搁着一块搓衣板,板子上放着一袋洗衣粉,剪开的袋口用小竹夹子夹住。水井外是菜地,生长着叶子又肥又大几乎全然摊开着的卷心菜。这一切都显露在阳光中。我迈上办公楼的后走廊,为四周的过于寂静惊诧,这种惊诧常在那些轻而易举闯进开着的大门的人心里产生,我感觉环绕我的所有物质都在睁大眼,看着我走进一个它们知道然而无法告诉我的圈套。走廊被楼梯口分为两截,楼梯口那放着一双鹅黄色雨靴。我从正对楼梯口的台阶拾级而下,走向阳光中的水井。我抓紧尼龙绳,把铁桶丢进井里,它侧躺在水面上,我甩动着绳索,使铁桶的巨喙多少能吃到一点水。这样甩动几次,它吃进的水越来越多,后来要不是我把它提起来,它就要沉向水底。我用手轮番抓着绳索,将满满一桶水往上提,在这过程中,有一些水像雪块那样坠落下去,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像那些在海外留学的人看到来自祖国的宣传:回到母亲的怀抱)。我记得将水桶提出来,蹾在地面时,又有一些水跳出桶外,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使地面变得更加潮湿。在我俯身捧水时,我的脸在晃荡的水波中显现出来,它比山间即将盛开的杜鹃要红,简直有对联那么红。
就是在这时,我听见从身后不远处,办公楼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我停止饮水,扭头望去,一名年轻女性正弯腰解保暖鞋的鞋带,准备换上雨靴。几乎在我的头扭过去的同时,它自己就扭了回来,就像这颗脑袋是装了弹簧合页的门,在转过去的同时就转回来。这样匆匆地看上一眼也许和我们人类的习性有关。一位研究心理学的博士朋友,翻开正在读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告诉我,“即使到了现在,我们的大脑和心灵都还是以狩猎和采集的生活方式在思维”,我们的潜意识需要安全感,对很多事不得不加以注意,陌生人出现时我们会警惕地看过去,但我们又受教养约束,会不去注视很久。我感觉,对雄性来说,频繁地去观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发现潜在的交配对象。我整个扭头的时间不超过零点七秒,其中用来看的时间不到它的三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差不多只有零点二秒时间的观察,我敢说,比那些美术生围着一名模特整堂课整堂课的观察,看得还要丰富,还要仔细,还要心潮澎湃和刻骨铭心。她的头发很多,不过并不是像麦垛那样高高隆起,发丝散发着光泽,向后梳,在脑后扎成马尾辫。她的眼睛——清澈如洗——像头发那样黑,有黑夜那么黑,生长着长长的睫毛。从这眼睛里放射出的是直率的光芒,请相信,在这光芒里还没有一星半点的狡诈、冷漠和狠毒。她的鼻子显得窄长——但又不是那种吓人的长——而挺拔,鼻尖上没有任何赘肉。她有一张鸟蛋那样圆润小巧的脸,但这种小不是以牺牲整体上的协调为代价,不像有的人个子小而头大,或者个子大而头小,她的头是她颀长身体和谐的一部分,它只能这么大。也许,上帝在造她的时候太过专注外在的比例,而忽视她有一口微微显大的牙床,这使得她的嘴唇微微前突,不过这无伤大雅,因为它还没有明显到成为缺点的地步。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向属员派发制服的机构,都希望用威严、规范的服装夺去属员一部分甚至全部的个性和美,然而现在,这样一套制服与其说是驯服了她,还不如说是成全了她。她纤细的脖颈从扣紧的衣领里伸出来,在领圈和脖颈间尚留有一圈空隙。乳房微微撑起上衣胸部。上衣的下半截像窗帘一样自然垂落,显示她有笔挺的背部和细小的腰肢。能够想象那双修长的腿绝不是病态的骨瘦如柴,长在大腿上紧致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透过裤子时而显现出来,尤其是在她从楼梯上走下时,大腿这一块的显现就会变得特别明显,这明显的一块区别于裤子的其他部分,就像有时我们在被风吹皱的湖上会发现特别光明、特别平整的椭圆形的一小块水面。
水从我的指间全部漏了下去。在她很明显是朝这边走来时,我的脸再次红起来,我很怕自己作为一个年纪大上几岁的男人,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对她有意的心思来。一会儿我想到我的脸因为喝酒本来就是红的,这后一阵红完全可以躲到前一阵红里,获得它的保护。可是我又想,用这一张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脸见人,不害臊和羞愧吗。因此,我反复捧起冰凉的井水,浇向自己的脸,试图使它在极短时间内降温。后来,当我停止这一慌乱的动作并且站直身体,我看见她蹲在塑料盆边揉搓衣服。她把袖子挽得很高,双手戴着橡胶手套,一颗颗彩色的水泡从揉搓的衣服间升起。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鬓角有一些碎发不能随着头发的整体归置到后边。从她身上渗出少女肉身令人甜醉的清香。她的鼻子在轻轻呼吸,她脸上那些看不见的细小的毛孔也在呼吸,这些呼吸距离我是如此之近。我在这近处看到的,不过是确证了刚才远观她时所形成的印象和看法:我遇见了自警校毕业后所能遇见的最美丽的女人。并且她极大地缩减了美丽那千差万别、百花齐放的定义,使这个概念定音于一槌,仅仅只符合她。我的心上蹿下跳。人们干完了一件事就得离开,仿佛这是必须履行的义务,哪怕他在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事要做。我就是这样,我喝完水,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就得移步离开这里。我从她身边无奈地走掉,而她的形象正像开足马力的蜘蛛,一次次将我的心包围。这种包围和缠裹是如此迅捷、严密,以致使我觉得自己再没有逃脱的可能。刚才,我是那么口渴,要到这里来汲水,现在我确信,有一种心理上的饥渴,要比这种生理性的饥渴,远为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