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用舌头思考

除了记忆力和预判力,语言是想象力的最后一个要素。“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一种议定的模式或手势和话语的代码,与所指的东西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如果你给我看一张猪的图片,我会想到你要表达的意思,因为图片是再现,而非象征。但如果你对我说“猪”这个字,除非我了解这个代码的含义,不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因为词语是符号。语言在这个程度上有助于想象:我们需要它将想象(可能采取图像或声音的形式)转化为可传达的意思。

有些人认定或声称认定,在没有相应词语的情况下人们无法想象任何事。雅各布·布罗诺夫斯基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最后的伟大博学者之一,坚信想象力是人类独有的天赋。1974年他去世前不久曾经这样说:“能够设想没有直接感知到的东西对人类的发展至关重要。而这种能力需要在脑中某个地方存在一个符号,来代表不在场的东西。”41某些思维确实依赖于语言。比如,母语为英语或荷兰语的人在理解不同性别之间的关系时,会和那些说西班牙语或法语的人不一样。在西班牙语或法语中,几乎没有通性词,因此,人们会用阴性词描述男性,反之亦然。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西班牙的女权主义者创造出阴性词来特指女性律师或女性大臣等,同时保留阳性词,而英语圈的女权主义者宣布放弃这些阴性词,不再使用诸如“女演员”(actress)、“女作家”(authoress)等说法。

然而,学者们过去常常夸大我们的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理解这个世界。42根据现有证据,更常见的情况似乎是我们发明词汇来表达思想,而不是相反。例如,实验表明,婴儿在说出由语言符号组成的话语之前就能做出系统的选择。43如果没有语言,我们可能无法说出思想如何产生,但我们至少有可能先设想出一个东西,然后为其发明一个词语或其他符号。意大利小说家翁贝托·艾柯曾这样总结但丁:“天使是不说话的,它们通过某种即时的读心来理解彼此,它们知道所有被允许知道的一切……不是通过任何语言,而是通过观察神心。”44说语言是想象力的结果,和说语言是想象力的必要前提,是同样有道理的。

符号类似于工具,而语言是符号组成的系统,在这种系统中话语或其他符号代表着所指。如果说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都站得住脚,那么符号和工具都产生自设计出它们的生物的一个特定属性,这个特殊的属性便是看到不在场的事物的能力——填补视觉空白,重构一件事,宛如其是另一件事。棍子就是这样变成义肢,玻璃片也是这样变为眼镜的。同样,在语言中,声音代表情感或物体,让人想到缺席的实体。我的妻子和狗,在我写下这些文字之时正身处千里之外,但我可以通过提及她们来象征性地召唤她们。我已经喝完一杯咖啡,但因为满杯咖啡热气腾腾的画面还徘徊在我脑海中,我可以在写作时想象其残留的幻影。当然,一旦我们拥有一连串符号集合,想象力就会得到解放和充实;符号越丰富,结果越丰盛。语言(或任何符号系统)和想象力相互滋养,但它们也可能产生自不同的来源。

据推测,语言是人们发明的第一个符号系统。但这发生在多久之前?我们对语言的几乎所有思考都以错误的推论(或者至少是无根据的假设)为基础。关于颌骨和腭的构造的歧见主导了关于语言起源年代的争议,但发声器官其实并不要紧:发声可能会影响使用的语言类型,但不影响使用语言的可能性。无论如何,我们倾向于认为语言是用于沟通和社会化的,它创造了相互理解和促进合作的纽带:相当于猴子互相抓虱子或狗互相嗅和舔。但是,语言可能一开始仅仅是自我表达,用于表达一个人的痛苦、喜悦、沮丧或满足。我们的祖先最初发出声音大概是身体自发的动作产生的物理影响,如打喷嚏、咳嗽、打哈欠、咳痰、呼气和放屁等。最先发出的具有意义的声音可能是表示满足的轻柔声音、咂嘴或沉思的低语。人们开始有意识地使用声音和手势来表达意思时,当然既有可能是出于敌意,即通过咆哮、尖叫或展现英勇来警告掠夺者或敌人,也有可能是尝试建立一种不仅仅出于性本能的伙伴关系。

此外,如果语言的目的是交流,那么这一点它做得并不好。没有符号与它所代表的事物完全匹配。即使是特意与所指对象形似的符号,通常也是模棱两可并带有歧义的。有一次,我和朋友在一家自我标榜的餐厅共进晚餐,我留意了他寻找洗手间的过程。他在两扇门中间踌躇了一会儿,一扇门上标示着草莓,另一扇门上是一个香蕉,然后他才豁然开朗。我也常常盯着设计师们设置在我电脑屏幕各处的图标不知所措。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一则很可能是编出来的故事,关于一个作家想要买一个十字架吊坠作为洗礼礼物。店员问:“您想要一个带小人的吗?”由于语言中使用的大部分符号是任意选择的,和所指的事物毫无相似之处,所以产生歧义的可能性更大。

我们通常认为误解是破坏和平、瓦解婚姻、阻碍教育和降低效率的罪魁祸首,但它可能是富有成效的:它可以使观念倍增。很多新观念都是误解后的老观念。语言促进了观念的形成和创意的流动,这既可以通过扭曲和失效的交流,也可以由成功的交流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