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佳的记忆力

不出所料,在人类与其他动物比较思维能力的大多数测试中,人类得分很高:毕竟,是我们设计的测试。人类相对善于同时思考多件事,推测其他生物可能正在思考的东西,掌握人为选择出来的大量符号集合。20不过,记忆也是一种思维方式,而即使按照人类的标准,其他动物也可以在记忆方面与我们不相上下甚至超越我们。记住相关类型的信息是人类以外的动物最引人注目的能力之一。我的狗波波让我甘拜下风(从隐喻角度来说如此,而不是笛卡儿所设想的角度),我是说在记忆人和路线方面。它不经指引就能把走过的任何路重走一遍。我有一位它6年未见的老友来访,波波立即认出了她,并冲过去向她展示前一次她送给它的玩具。波波让我愿意相信荷马的那个故事:当漂流四方的奥德修斯归来时,只有他的狗认出了他。波波可以准确无误地取回玩具或骨头,而我在寻找放错位置的文档和不知放哪里去的老花镜时,则要浪费大把的时间。

任何拥有宠物或人类以外的动物工作伙伴的人都可以讲出类似的故事,显示出动物令人嫉妒的记忆力。然而,大多数人仍然记得罗伯特·彭斯满怀怜悯地写给“瘦小而狡猾,胆小而畏缩”的老鼠的诗歌,彭斯认为它“只知晓当下”,仿佛那小动物被定格于时间中,阻绝于往昔和未来之间。21但是,这种对野兽和人类记忆的区分可能是人类另一个毫无来由便沾沾自喜的例子。我们不必再赘述别的毛茸茸小狗的奇闻趣事。对照研究证实,在某些方面,我们的记忆用其他动物的标准来看是不值一提的。

比如,灌丛鸦知道自己藏了什么食物,并记得何时藏的以及藏于何处。即使没有食物诱导,老鼠也可以在复杂的迷宫中回溯来路,而我在最简单的公园小道上都会迷路。老鼠们可以记得闻到味道的顺序。因此,很显然,老鼠们能通过专家称之为情景记忆的测试,而我们却以为这种按顺序记忆经历进而回顾过去的能力属于人类的特权。22克莱夫·温坚定地相信人类以外的动物也有心智,他因能逼真地想象成为一只蝙蝠而声名大噪。温总结了一些相关的实验。他指出,鸽子可以保留数月的鲜活记忆,可以记得数百种与食物相关的任意视觉模式,能在离巢许久后找回自己的窝。蜜蜂可以记得食物的位置,以及如何在一个复杂环境中找到食物。黑猩猩可以重新找到以前随便选的地点中砸坚果用的石头。在实验室里,黑猩猩为了获得奖励,能够记住在电脑屏幕或键盘上按键的顺序。而“吸血蝙蝠可以记住哪个同伴给它分过血,并使用这些信息来决定是否答应把一点血分给某个求助者”。23

那些贬低非人动物记忆力的人会坚持认为,它们的反应不比巴甫洛夫实验里的狗表现出的谄媚和畏缩更能证明它们有思维。19世纪90年代,巴甫洛夫实验中的狗看到饲养员即开始分泌唾液,根据后来以“行为主义”之名广为人知的理论,该现象不是因为狗能记得饲养员的样子,而只是因为视觉引发了精神联想。老鼠、蝙蝠、鸽子和猿类明显的记忆特征——任何尚存的行为主义者都可能如此声称——都更像是条件反射或对刺激的反应,而不是从持久的储存中找到回忆。若非偏见,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做如此区分。我在其他大多数方面尊敬圣奥古斯丁,他是思维清晰的模范,但他也算是行为主义的先驱者。他认为马在沿路行走时可以找到要走的路,因为每一步都引领着下一步,但回到马厩里就想不起路了。但即便是这位圣人,也无法确定这一点。没有实验可以验证这一设想。奥古斯丁提出该设想的唯一依据来自宗教信仰:上帝绝不会屈尊赐予马和他本尊亲自挑选的物种类似的心智。而今日同样教条的后人依然在犯同样的错误。大多数心理学家已经不再相信可以通过条件来控制人类的行为,为什么尝试了解其他动物时还要保留这个已被驳倒的信念?要想获得可以直接同人类经验相比的证据,我们可以对黑猩猩和大猩猩进行实验。在一些重要方面,它们和我们是类似的。我们可以理解它们对自身行为的解释,可以在共同兴趣允许的有限范围内用人类设计的语言与它们交谈。它们的嘴巴和喉咙无法让它们拥有使人类得以产生口语的音域,但猿类非常擅长学习使用其他类型的符号系统(即语言)。通过遵循示范和仔细听从指导,猿类可以像人类学习者那样,或者说像好学生应有的样子,学会非常多的手语,以及使用代表意义的字母或图像。

比如佐治亚州立大学的一头名叫潘兹(Panzee)的母猩猩,它展现出了非常灵巧的符号认知能力。它可以通过挥舞卡片以及用键盘打出特定符号来和饲养员交流。在一个典型的实验里,研究者们当着潘兹的面藏起了数十种不同的物品,包括水果、玩具蛇、气球和不同形状的纸片。研究者们按顺序向潘兹展示了每一个物品的符号,除此之外没有给它任何提示,潘兹在这种情况下能记得这些小宝藏的位置,并引导研究者找到。即使经过相对较长的时间(长达16小时),它依然能找对90%的隐藏地点。该结果绝无任何“作弊”。潘兹以前从未必须通过指向围栏之外的地方来获取食物,它的饲养员也无法提供有意或无意的帮助,因为饲养员们事先不知道任何关于隐藏地点的信息。因此,潘兹的实验不仅表明,黑猩猩有一种在野外寻找食物的本能,该实验结果还清楚地证明黑猩猩(或者至少是潘兹)能够记住独特的事件。除了展示出我们可能称之为追溯性能力的本领之外,它还展示出一种前瞻性技能,将它的记忆用于预测未来,推断食物所在之处。24在另一个有趣的实验中,它使用键盘指导饲养员找到了隐藏物品的下落——它不仅找到了自己爱吃的花生,还找到了它并不太感兴趣的非食用物品。它的实验室负责人查尔斯·门泽尔说:“动物记忆系统一直被低估,其上限不得而知。”25

在记忆力方面可与潘兹相比的黑猩猩中有一个名为“步”(Ayumu),是日本京都一家研究机构的机智黑猩猩。它于2008年成为电视节目明星,在电脑记忆游戏中击败人类选手。参与者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记住屏幕上出现的数字。“步”的准确率达到80%。它的9个人类竞争对手得分均为0。26通过练习,人类可以接近“步”的水平。27然而,对黑猩猩有利的证据在继续累积。把不能代表普遍水平的天才排除在外,普通人类可以记住7位数字的顺序,猿类则能记住更多位数字,并且学习速度更快。《猿类记忆》(Ape Memory)是一款电子游戏,专门为我们这个物种中想要达到与猿类相匹敌的卓越记忆水平的成员而设计。“王”(King)是一头住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猴子丛林”动物园的大猩猩,它是另一款游戏《大猩猩记忆》(Gorilla Memory)的灵感来源。“王”擅长数数。它通过挥动和指向印在卡片上的图标与人交流。当灵长类动物学家选择它进行记忆测试时,它已经30岁了。人们可能会认为,这个年纪已经不太容易学会新技巧。但它从长期经验中了解到人类的特点。它表明它可以按时间想起过去的事件,并依序排列。它可以遵照指令记住自己吃下的三种水果的正反顺序,其优异的表现绝不可能是幸运所致。28它可以将食物和喂食者联系起来,即使连饲养员都忘记了是谁给了它哪顿饭,这就如同我的狗可以在记忆中将玩具和给玩具的恩人联系在一起。这些结果表明,“王”和波波在指认犯罪嫌疑人的现场会成为比大部分人更出色的做证者。一个团队用“王”没见过的行为来测试它,包括“比手画脚”游戏——假装偷电话或者弹“吉他”。当他们询问“王”谁表演了什么动作时,它的回答正确率达到60%。得分可能看起来不高——但不妨让人类试试看。29

黑猩猩可以找到特定时间的记忆并将其按顺序排列,进而利用这些记忆做出预测。许多人通过实验挑战了只有人类具备这种能力的说法,莱比锡动物园的杰玛·马丁-奥尔达斯所做的实验便很引人关注。2009年,8只黑猩猩和4只红毛猩猩看着她用一根长棍子够香蕉。然后她把这根棍子藏到一个地方,又把一根无法够到香蕉的短棍藏到另一个地方,让猩猩们找到。3年后,在中间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当两根棍子回到原来所藏的位置,一根香蕉也放在相应的地方,猩猩们是否能拿到香蕉?除了一只红毛猩猩外,其余参与者都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正确棍子的位置。而没有参加3年前那次实验的猿类则无法找到。因此,获取记忆并将其存储以供将来使用,是人类与其他猿类共享的认知能力的一部分。30

由心理学家科林·卡默勒(Colin Camerer)和灵长类动物学家松泽哲郎设计的一项更复杂的实验测试了黑猩猩和人类根据记忆中的事件预测未来的能力。来自两个物种的受试者玩了一个游戏,在游戏中他们会观察另一方在触摸屏上的移动,然后预测其下一步的选择,猜对有奖。平均而言,黑猩猩在探索行为模式方面比其人类对手表现得更优秀,这似乎是因为黑猩猩们能够记住更长的动作序列。这个游戏测试了高级记忆能力和战略能力,考验的是玩家记忆对手选择的能力,在决策时发现规律的能力,以及独自做出准确预测的能力。结果表明,至少一些黑猩猩在这些技能方面优于某些人。31

因此,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埃德加贬低非人动物的智力是错误的。我并不是说人类的记忆无法获得巨大的成就。传道者、演员和考生经常会展示倒背如流的能力。戏剧表演会把成串的事实摆在观众面前,就像希区柯克的《三十九级台阶》中的“记忆先生”那样。有些低能天才低能天才(idiot-savant)指智力上有障碍但在特定领域天赋异禀的人。——编者注可以背诵整本电话簿的内容。然而,在一些可以比较的功能方面,但凡涉及记忆,非人动物就远远超过我们。听到有人说人类并不拥有地球上最出众的记忆力时,大多数人会皱起眉头,但停下来思考这一违反直觉的说法是值得的。人类几乎总是认为,任何能将我们和其他动物区分开的能力一定是我们的优势能力。但也许我们应该看看自身的劣势能力,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劣势能力。与其他动物相比,记忆在各方面都不是人类最闪耀的本领。我们缺乏记忆力,而且我们的记忆力不可靠,有缺陷,会扭曲事实,这对它造成了很大影响。我们可能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因为放下自尊是很难的一件事。我们颂扬自己的记忆并为它感到自豪,因为记忆对我们的自我意识似乎非常宝贵,而我们才刚开始承认别的动物也有自我意识。

各类文献——心理学、法医学还有虚构的作品——里充满了证据,表明大多数人的回忆是不堪一击的。也许让人意识到我们记忆力有多糟糕的最有效方式是看萨尔瓦多·达利最著名的画作之一——一片荒凉之地,散落着令人不安的畸形物体。他称这幅画为《记忆的永恒》,但这体现了达利典型的反讽特点:真正的主题是记忆如何消退和变形。画面的背景是一片夕阳西下的天空,光线渐渐消失于模糊不清的海面上,一切形体似乎都正在溶解。然后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悬崖,如记忆一样,像是被消逝的时间侵蚀了。还有一块空白的石板,上面的每一丝印象都已被抹去。一棵被截断的死树,上面所有的生命都已枯萎,一条枝杈伸向画面的中间地带,下方的海岸一片阒寂。巨大的时钟们,停止在不同的时刻,下垂着,凋谢着,好像在宣告时间施加的无常和它解开的矛盾。左前景的钟匣似乎被虫子吞噬殆尽,而画面正中给人不祥之感的怪异形状似乎来自博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尼德兰画家,作品中充满离奇而怪异的想象,极具象征性和隐喻色彩,被认为启发了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代表作有《尘世乐园》《干草车》等。——编者注的一些邪恶幻想。记忆的确会变为猛兽。时间的确会颠覆回想。往事也的确会腐烂。

人类记忆的低效率弥合了记忆与想象之间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很大。记忆就像想象一样,是一种能力,能让我们看到当下并未呈现给我们的东西。如果说想象力如前所述,能让我们看到的是并不真正在场的东西,那么记忆使我们能够看到的则是不复存在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特殊的想象形式。记忆通过形成对事实和事件的再现来起作用,想象力亦然。

西塞罗在罗马法院和元老院发表演讲时使用过记忆术,它为演讲者想要表达的每一个观点都配上一幅生动的图像——这图像可能不是一个自然的暗示符号。一只血腥的手可能代表一种单调的行为,一朵可爱的玫瑰或一个甜美的水果则可能表示论敌的恶习。32关于大脑工作机制的研究结果证实,记忆和想象是相邻的:据我们所知,两者“发生”在重叠的区域。当想象力和记忆力发挥作用时,大脑内部会发生几乎完全相同的电学和化学活动。

记忆和想象有重叠部分,但某些哲学家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33我觉得应该怪在亚里士多德头上。亚里士多德带着他平日的常识坚称,记忆必然指的是过去——而过去,他指出,与想象的事件从根本上讲是不同的,因为过去的事确实发生过。然而,有时候,生活会违背常识。在实际情况里,记忆和想象融于一处。

记忆出错时,离想象最近。记忆的创造力在于扭曲往事。错误的记忆将现实改写为幻想,将体验重塑为猜测。每一次我们错误地回忆陈年旧事,我们都在想象新情景。我们在往事中混入了其并不存在的特征。否则生命将不可承受。哈佛大学的认知科学家丹尼尔·沙克特曾监测当记忆被调用和检索时大脑中会发生什么。他指出,进化给了我们糟糕的记忆能力,使我们不必承受过多混乱思绪积累的负担。我们必须在杂物室腾出一块地方,扔掉相对不重要的数据,以专注于我们真正的需要。34

能够如实地回想起生产时疼痛的女人不会情愿再来一次。社会名流和社交人士必须过滤掉他们不需要之人的姓名和面孔。士兵永远不会回到战壕,除非他们能压制或浪漫化战争的恐怖。老人们记得他们的壮举——根据莎士比亚的说法——“带着优越感”。我们出于自己的需要而修改了记忆,往回忆中添加了彻头彻尾的错误。我们把经过想象改造的记忆误认为是所回忆事件的真实面目。我们以为在催眠或心理治疗中“恢复”了记忆,但这所谓的记忆可能完全是幻想或扭曲的,而它们具有改变人生的力量,无论好坏。

我们可以忍受个体记忆中无常的错漏和偏差,但当我们以持久的方式分享和记录它们时,会产生一种社会型记忆:它会成为公认的历史,可追溯至亲历者均已作古的久远年代。同样的人性弱点也会将记忆扭曲:自我利益至上,歪曲事实,以及传播不实信息。宣传将虚假的信息刻为基石,印于课本,贴至公告栏,渗入习俗。因此,社会型记忆往往无法反映事实,也经不住历史的修订。如果说心理学家可以在个体中发现虚假记忆综合征,那么历史学家同样可以在整个社会中发现这一痼疾。

法律工作者可能想要提出异议。记忆和想象的相似性颠覆了法律证据的价值。对于法院来说,若能把想象的版本和真实的供词分开,工作负担会大大减轻。然而,我们知道,现实生活的证词很难忠于事实。这方面被引用最广泛的文本是虚构的,其意义却是真实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创作于1922年的小说《竹林中》,启发黑泽明拍摄了伟大的电影作品《罗生门》。一场谋杀案的证人们各执一词,彼此矛盾;受害武士的灵魂也借灵媒之口给出证词。但是读者或者电影观众依然困惑不已。每一次审讯,每一次比较证词,都证实了记忆的不可靠性。“你一身金色。”音乐剧《金粉世界》中日渐苍老的情人在回忆往事时如此吟唱。琪琪纠正他:“我当时一身蓝色。”“是金色没错,”他反驳道,“我记得可清楚呢。”我们的记忆全都错得离谱,出错的方式也五花八门。

功能不佳的记忆力有助于人类获得出众的想象力。每一个错误的记忆中都闪烁着可能出现的崭新未来,而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尝试为自己打造这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