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乌若再次醒来,亨的身影已消失。右手出现红色的印子,冷得暂时失去了知觉。他用左手轻微揉搓起来,一阵阵麻痹感从指尖沿胳膊传导进脊髓,清除了脑中尚未定型的忧虑。
太阳还在建筑后面,窗外的光从楼顶的远角发散向上,没有直射进来。乌若翻开自己的笔记,终于看清新记下的内容之前最近的部分——刚刚的体验可真是个怪事!那一面仅有一个三角形加下划线——这是他惯常用的符号,意义大概可以解读成“异常重要”或“具极大价值”——位于页面偏下的中央,其余留下大段空白。他感到困惑:这确实是我的笔迹,如果仅有符号和日期,那代表我在当时认定我不可能忘记。然而怎么会一点都想不起来呢?而当时是来不及记下,还是不愿被人看见呢?昨天晚上,甚至更可能是几小时前的凌晨,发生了一件乌若判定为重要而不可能遗忘的事,现在他竟毫无印象。
乌若镇定下来,闭上眼睛,凝神思索。他想起亨刚刚进来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又见自己是从书房的桌上醒来,串联起了事情的大概。通过其他椅子的摆放位置,他推测昨晚仅有一人——应该就是刚刚亨为之带话的博罗——与自己在此谈话,而自己大概就是于那时记下了这个符号。奇怪的是,既然是拉维第一次带朋友来,那么他理应也在这里。也许是有人走时摆正了椅子?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瞎猜,他想不起来,也无从推理。
他继续沉思了一会儿,决定相信自己昨晚的判断。此外,他有一种模糊的倾向,非去找这个叫博罗的青年问个清楚不可,似乎是因为他托亨带的话在乌若倍感疲累和压抑——就像他说的有些“身体不受控制”——时震撼了他,尽管这种震撼转瞬即逝,也许此刻他做出决定时意识都未察觉这一点。
乌若离开书房时,走廊上留着灯,但是空荡荡的,侍从没有同往常一样适时出现。诧异之余,他感到有些愧疚,自己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他又想到,现在按理都应该在休息,他们并没有职责彻夜守候,于是更感到良心上的自责。他带上帽子,想了想又挂回衣帽架,然后轻阖房门,皮鞋踏上图形复杂的手工地毯,往楼梯走去。
不久,他发现自己好像迷了路——虽然只有这一条路,往反方向走会到阳台。走过转角之后是漫长的走廊,直直地铺开一条图案相似的地毯,两边的门紧闭着。他站住了。不过看着都不像是卧室。乌若想到虽然平时都是由侍从引路,自己也许没有留心,但理应不会经过卧室,而惯常也不会把卧室设置在这边,便继续走下去。不知为何,分明意识到自己此前未留意此处的乌若转瞬被焦虑占据,放轻脚步的同时反而加快了步伐;如果是平时,他一定至少会大略地扫视一番,尽可能重新发现这个地方。然而此刻他一直低着头,将目光固定在脚尖前方的某个点,扫过漫长的地毯,在发散的视线中后者相似的图案混为一体,变得类似太一般绝对同质而无限。乌若如此看着自己的脚尖交替行进在无限上,突然开始计数:左。右。左。右。左。......
应该快到了,这个转角之后就应该到了。他果然找到楼梯,不过这里却忘了点灯。借着顶窗折射进的一缕光线,乌若将手搭上扶手,在感受到一种新生的刺激后急匆匆地下楼。
来到庭院时,太阳还未彻底越过屋檐,向窗子里看也只有窗帘,不透光亮。从外部看,整个府邸只有大门处还有着灯光——这当然是看门人必须做的,这样的大宅也必定有看门人。
乌若站在庭院通向侧楼的台阶上,这时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去哪里寻博罗呢?此时亨应该在睡梦里,其余人也是,包括博罗。应该也去休息,等天完全发亮,大家重新回到现实生活。然而此刻回卧室是极不合适的,最好回书房小憩。他回望漆黑的楼梯间,想起那连贯的长地毯,不由向庭院多迈了一步。吹来一阵寒冷的晨风,乌若打了个寒颤,向看门人走去。方时,后者的右手肘正支在一张方木桌上,以手掌托着脑袋打瞌睡。
乌若刚走近时,那人便惊醒了,看到乌若,还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半眯着眼,似乎有着严重的近视。乌若想了想,先双手合十,然后举起了第一根手指,再指指自己的鼻梁与肤色,举起了第二根手指。确认那人看清楚了之后,乌若摊手表示疑惑,同时示意是应该往左还是往右。
那人似乎恍然大悟,跳出座位领着乌若走出大门,伸手直直地指向右边。
真是荒唐。就算知道了他们是向右走的又能怎样?再之后的路呢?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他不禁懊恼起来。
乌若的脑子闪出一个想法:自己无论往哪里走,就算是此刻走回宅邸,也会在下一个转角遇见博罗。他开始不安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的体验吗?我之后会记得吗?如果记不得,那恐怕早前就有过无数次了......
此刻他形成了一个清晰得可怕的认识:其实不管怎样,这都与他无关。
乌若还是向那人道谢,然后往右边走去。街道是陌生的,阳光并不暖人。这样的心理气氛很不妙。然而它产生于何种补偿?他隐约察觉,这与被他“忘掉”的谈话有关。这样一来,也能解释他的日记本中明明有大段空白却无详细记录的原因——也许它同时也被“抹去”了。他又想到亨,或者说那个像亨一样的形象。那是对他的暗示性引导,还是一种无意识的保护?那段话显然重要,但究竟有什么意义?所谓要诀又是什么?一种象征,一个意象,确有其事,还是纯粹是无稽之谈?“向右”又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
乌若在这种纷乱的思绪中渐渐走到大道中央,太阳竟然好像也随着他在缓慢移动。他停步,举目看向升起的太阳,然后低头继续“向右”走下去。从他对《西藏度亡经》已形成的心理认知来说,红光染上血色,无论如何都不预示着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