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给朕一点时间吧

“大伴,你先出去,朕和袁卿聊聊。”

“是,奴婢告退。”

随着王承恩的离开,暖阁内便只剩下了朱由检和袁崇焕两人,后者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

最初的寒暄结束,也该是话及正题了。

袁崇焕很期待。

虽然从情感上来说,他愿意为了大明朝,为了朱由检去死,但是袁崇焕更希望的是活着看到大明涅槃重生。

而这一点,只能靠朱由检,其他任何人都没这个资格。

所以,希望列祖列宗保佑,让国家迎来一个中兴之主吧。

朱由检说话很直接,尤其是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袁卿这次入京,是为了辽饷的事吧。”

“是。”

袁崇焕坦白道:“辽饷自泰昌年始欠至今,年年都有亏空,如今更是停发两月,将校卒勇皆有怨言,背逃者众焉,陛下不可不为之慎。

臣恐军中哗变,故上表入京,乞以残躯求陛下下旨拨饷,抚平军愤。”

“是该拨饷,是该拨饷。”朱由检连连点头:“士卒们为了国家浴血戍边,朝廷却连他们的饷银、抚恤银都发不出,朕若是当兵,恐怕......唉!”

投建奴,算是汉奸吗?

在这个时期当然算,彻头彻尾的伪军汉奸。

但老百姓能骂,唯独朱由检这个皇帝不能骂。

是朝廷对不起边军,不是边军对不起朝廷。

用圣人的德操要求一名普通的士卒,却又将士卒视为猪狗草芥,天下不该有这样的朝廷。

“辽饷,一共欠了多少?”

袁崇焕低下头,艰难报出一个数字:“若是从泰昌年开始算,一共欠了一千一百八十万两,若只算去岁今年,欠了三百一十七万两。”

“东林党那边给你多少银子。”

“啊?”

“朕说,东林党给了你多少银子。”朱由检目视着袁崇焕,言道:“你不是去了福州会馆吗,没有见到人?”

后者大惊,刚欲起身告罪又被朱由检拦住。

“朕说了今日无礼,咱们君臣坦诚相待,就事论事,朕不会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朕只想听实话,今日之国家,需要实话。”

袁崇焕一咬牙,拱手:“钱阁老言朝廷财政经涸,无力济军,是故没有拨饷,不过钱阁老说可以拨臣军粮百万。”

“军粮不是钱,宁锦也不缺粮,他这么做,是给这批军粮找了一个好买家吧。”

袁崇焕不由惊愕,望向朱由检时眼里开始浮出神采:“圣明无过陛下,钱阁老授意臣将军粮卖给晋商范永斗,以军粮换金银济军。”

“打的一手好算盘。”朱由检笑了出来:“又想捞银子又怕担骂名,苦差事就让给你做,八家晋商通敌叛国人尽皆知,这批军粮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皇太极的军营里。

而市米资敌的罪名就要落到你袁崇焕的脑袋上,将来这就成为东林党掌控你的把柄,你袁崇焕怕是要一直为东林党卖命了。”

如此一言,袁崇焕顿时汗流满面。

之前见钱谦益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思来,朱由检说的太恐怖。

好恶毒的伎俩。

朱由检又问道:“钱谦益绕了那么大一个弯,总得要求你干点什么吧,朕猜猜,是不是要你除皮岛总兵毛文龙?”

这一刻袁崇焕人都傻了。

“看来朕是猜对了。”朱由检呵呵冷笑:“毛文龙是前少保袁可立一手恩擢提拔的,袁少保刚正不阿、犯颜直进,和东林党关系极差,而且皮岛的毛文龙做事素来没有章程。

他缺饷缺粮,就派兵劫掠晋商的商队,损害了东林党的利益,如此,东林党上下自然视毛文龙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也就不难理解。

杀了毛文龙,东林党顺势将火烧到袁可立头上,新仇旧账一起算,呵呵。”

政治的弯弯绕袁崇焕难懂,但听到朱由检这一番分析,理清脉络纹理之后顿惊一身冷汗。

“毛文龙的确该死。”朱由检继续说道:“他拥兵自重,屡屡轻蔑朝廷,任由其继续下去,早晚脱离中央,割据地方。

但是皮岛不能丢,皮岛在可以牵制建奴后方、攻略辽南,使皇太极不敢大举进犯,宁锦战局便成了僵持之势。

若我大明可以抚平内乱,后金,终不过是疥癣之疾。

只可惜现在时不我待,老天爷留给我大明的时间太少了,朕一时半刻无法理清,所以还得僵持着,必须僵持着,起码宁锦防线不能丢,丢,则亡国。

欲想宁锦防线不丢,皮岛就不能丢,毛文龙就暂时不能杀。”

袁崇焕眼里的神采越加浓郁,随着朱由检的话,不由得激动起来。

皇帝,是明君。

一念至此,袁崇焕立时站了起来,从袖中取出一道奏本。

“臣于辽东防备,同建奴交手多次,早有御敌之法,乃作五年平辽疏,呈请陛下批阅。”

五年,平辽疏?

朱由检心中长叹一声,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明末这些官员、将领,太自以为是了!

伸手接过袁崇焕的奏本,朱由检连看都没看,而是言道。

“朕不要你五年平辽,朕只要你,守住宁锦防线,寸土不丢,十年之内,别让一个后金军越过山海关、喜峰口进入我大明关内即可。”

袁崇焕顿觉失望,乃急声道。

“陛下,这些年辽东军务之所以不振,只因边臣效命,动忧掣肘。倘若吏部用人、兵部指挥、户部措饷、言路持论,皆与边臣尽相呼应,始可成功。

皇上圣明,臣当殚精竭虑报效皇恩,倘得陛下圣明相佑,未尝不可行啊。”

“朕不准,便是不圣明了?”

朱由检手搭在这五年平辽疏上,望着袁崇焕叹出一口气来:“崇焕,你岁长而朕岁浅,但你看的是一隅,朕看的是一国。

我大明的问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像当年你的老恩师孙承宗,孙督师是名帅却非贤臣,自他主持修建大小凌河边塞城堡以来,靡费国力上千万,可如今这些堡垒要塞呢,短短两三年啊尽数失之、焚之、毁之,白白浪费了上千万两国库银。

钱谦益在这一点上没有骗你,我大明眼下,的确财政经涸,朝廷已经拿不出钱了。

你有五年平辽的雄心抱负,朝廷却没有支持你的钱粮物资。强行推动,最后也不过是功亏一篑,弄巧成拙。

我大明经不起折腾了,朕现在唯一能支持你的,只有帑银二百一十万两,这些钱朕都交给你,你先带去宁锦发饷,安抚军心。

等朕想办法再给你凑一笔银子,届时,宁锦防线就能稳住了。”

如此一番推心置腹,袁崇焕心里的委屈也就没了踪迹,感动应下。

“喝酒、喝酒。”

君臣二人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最后酒足饭饱的袁崇焕谢恩离开,王承恩一路送出乾清门才折回。

“朕给了他二百一十万两。”

王承恩愣了一下:“先前抄墨了施凤来四贼的家,后又有王体干、李永贞二人家私,帑银已有五百余万......”

皇帝之前还说要全力支持袁崇焕,怎么又留了一手。

“朕怕他不堪大用,辜负朕。”朱由检拍了拍桌上的五年平辽疏:“朕现在要的,不是独当一面的统帅,而是一个听话的将军。

真把五百多万都给了他,他就敢扩军,就敢主动出关找皇太极打一场会战。

皇太极敢赌国运,但朕不敢,朕输不起。

彼时宁锦防线要是丢了,就算把袁崇焕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

所以朕只给了他二百万两,这笔银子可以保证士兵们不哗变,保证他稳定军心,不丢宁锦。

后面,朕就慢慢给他钱,让他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

配合上皮岛的毛文龙部在辽南的游击牵制,足够替朕守住几年。

五年、八年,多给朕一点时间,再多给朕一点时间。”

说到最后,朱由检已经有了醉意,连洗漱都省去,直接和衣躺倒床上睡了过去。

王承恩轻手轻脚替朱由检盖上被子,望着后者即使入睡还依旧紧锁的眉头,情不自禁掉下两行泪来。

皇帝,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