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嫂娘家是梁集李家团村,名字叫李振香,矮小的身子,一双像清水一样纯洁的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慈爱、善良和真诚的笑。她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有名的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章嫂的公公刘书芹年老的时候,常尿到裤子里,拉到裤子里。章哥刘宪章是我们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没有时间照顾老人。章嫂就微笑着给公公扒下裤子,用那些孩子们上学废弃的作业本子,给他擦屁股。她说:爸爸啊,你不要动,屎在屁股上,臭,也不舒服,儿媳给你擦干净了你再动。公公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把屁股撅得高高的,让她擦,眼泪还扑簌簌地往地下掉。章嫂说:爸爸,哭什么呀,人都有老,老了都这样。章嫂细细地给公公擦。擦完,把那些粘上臭屎的擦屁股纸,一张张扔到地下,扫进簸箕里,端到外面,倒到村后,又把公公尿湿和粘满屎的裤子,放进盆子,端到小河边去洗。
章嫂蹲在小河边上,把脏裤子放进河水里,用力抖着,涮着,再从水里提起来,在水面上啪啪地摔着,她快乐地看着那些鱼儿,再把涮过的裤子,放进盆子里,把洗衣粉撒进去,一遍遍细心地揉,用力地搓,手摁下,头低下,身子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洗好的衣服,她拧干,放盆,再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端着,小跑似地往家走。
走到家,她对公公说:爸爸,您再到大门外坐一会吧。公公说:好,好。她就把公公抱到炕边上,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公公的双臂放到自己瘦小的肩上,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倒背过去,搂着公公的腰,挺身站起,身子半弯,一步步走向院子。因为个子小,她背着公公在院子里走,公公的脚耷拉到地下,在她的身后,在院子里细软的土地上,留下公公的脚划的,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像是一道深重的感情的长河。她把公公放到门前的石墩上,拍拍公公的腿,握握公公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半跪在老人面前,仰脸甜蜜地笑着,还要说上几句贴心的话:爸爸,你在这儿坐着,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公公说:好,好。她说:爸爸,有事就大声喊我呀。公公说:好,好。
老人就坐在那个门墩上,看着天上的鸟飞,看着满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打捻,踢毽子,跳绳,捉迷藏。章嫂的家就在村南靠近小河的街面上。老人看着这条小河,绿色的垂柳,清清的河水,游来游去的鱼儿,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鸭子,跟在妈妈的身旁嬉戏玩耍。那一群群白鹅也在水里畅游,在河边迈着它那轻盈的步伐。一群孩子叫着,跑到河边捉蝌蚪,捉小虾,捉小鱼。看着看着,老人乐了,就高兴得唱上两句:我家门前有小河,河里鱼儿多,鱼儿快活,跳起一尺多,还有一群小白鵝,戏水戏绿波,鵝儿快活,昂头唱起歌。
过路的村民,看着这么高兴的老人,都和他打招呼:大爷,您好有福啊。他说:有福。有福。村民说:大爷,您好开心啊。她说:开心,开心。村民说:大爷,您看您,面色红润,每天都活得这么快乐,保证能活到九十九。他说:九十九,九十九。村民说:大爷,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上辈子怎么修来的福哇?他说:不是修来的,菩萨送的。
章嫂也是有名的善心人。有一年,附近的村子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失了,孩子站在村头,咧着大嘴,呜呜地哭。章嫂走过去,亲切地抱起孩子,握着她的小手,问:你爸爸叫什么?你娘叫什么?孩子说:爸爸叫爸爸,娘叫娘。章嫂又问孩子:你是哪村的?孩子摇头。再问,孩子就哭了。章嫂把孩子抱到家里,拿出香香的窝窝头给她吃。这个孩子可能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抓着窝窝头,就往嘴里塞。吃进嘴里的窝窝头,把腮帮鼓得高高的,眼珠子也都鼓起来。章嫂说:孩子,别着急,慢着吃,吃完了,奶奶再给你拿。孩子吃饱了,她倒一碗热水,捧着,吹吹,晃晃,又搂着孩子的头,叫孩子喝。孩子吃饱了,喝足了,精神放松下来,就打哈欠了。她又搂着孩子,抱到炕上,盖上被子,摸摸头,拍拍胸,口里念叨着:娃啊,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她对女儿说:去,到学校,叫你哥回来。儿子刘洪奎也是孝子,在学校教学,听娘叫他,立马就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站到她跟前。章嫂说:小子,你想法打听下这个孩子的大人,现在就去,打听不到,就别回家见娘。洪奎就屁颠颠地跑回学校,写告示,把孩子的相貌、特征,写得一清二楚。再把内容刻到腊纸上,油印了厚厚的一摞,发到学校的各个班,又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路,在公路的大树上贴了一张又一张。那告示的题目是:找爹娘,新奇又惹眼,在大公路上,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终于找到了孩子的爹娘,亲自领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家。这孩子的爹娘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拉着女儿哭,抱起女儿亲,又把女儿放到地下,摁着女儿的头,和女儿一起,跪在地下,给章嫂磕头。那头磕得章嫂泪流满面,也磕得整个村子前来观看的一院子人泪流满面。
章嫂一辈子也没有享过福。可是她走后,她的儿女,她的子孙,一个比一个优秀,都成了崔屯人的骄傲,也成了景县人的骄傲。
我想起了厚德载物,想起了量子论中关于亲情传递可能是一种神秘的物质的学说。我想,德应该也是一种高贵的神秘的物质吧,德能惠及子孙,能托起人生,也能托起一个伟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