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古树下休息了。
花了很长时间想一些事情。
直至黄昏降临,余晖洒进密林中,他就换上了魔服。
当他换上魔服的刹那,脸色就变得苍白,可紧随其后,这样苍白的脸色似乎触碰到了鳞人这一种族体内某些禁忌,他的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这一幕,连罗文自己都一无所觉。
他只是牵着黑骨找到一条小溪,在落日带来的红霞下于水中观看自己的模样——那真是一件华贵的衣裳。
又望向陪伴不少时日的亡灵马黑骨,他想着,是时候该告一段落了。
马儿知他的心意,它像其它亡灵那样缓缓走向远方,去它该去的目的。
而罗文腰间悬了短刀,速度稍慢,却不停息往前行。
没了黑骨,他就不再引人注目,人们不会在恐惧他,从而第一时间远离他。他可以试着融入人群,慢慢了解他们。
新的衣裳在左侧有一个口袋,将手伸入口袋之中,刚好能隔着口袋抚摸别在腰间的短刀且无人能察觉,罗文就将手伸了进去,他想要摸着他的刀,这样会感到安全。
可是他的手一伸进去感到了异样,缓缓伸出来,手掌上就安静躺着几枚斑驳的银币。
这就是欲望吗?
罗文颇有兴致,他拾起其中一枚银币,在落日余晖下欣赏着。银币很旧,却不是古老时光带来的岁月厚重感,倒像是经常有人摩挲,在贫苦的人群中流动从而带来的斑驳质感。
这一切似乎都预兆着这枚银币不是凭空而来,它有自己的一段历史。但它又的确是凭空得来的,它从虚假中诞生,却像是真有过那么一回事……
如果这就是欲望的力量……
罗文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智慧果。
他与这个果子颇有缘分,两次都有对头以它作饵,唤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打手。
所以他将手伸入了口袋,心里想着那颗从未见过的果实,随后他伸出了手,一颗鲜红小巧的果实就安静躺在他的掌心。
他将果实放在鼻尖去嗅,却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像是寻常山间的野果香气,透着一股清新的酸甜。
所以他咬了下去,浓郁的汁水就浸满口腔——比野果要好吃一些,不苦也不涩,除此以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它,愿意为了它去杀人。
是不是因为它好吃不好吃其实并不重要?它就像是平凡的人们追求的财货,掌权者们追求它其实自己也不吃?
罗文将手伸入口袋,又掏出了一个,这一个比上一个还要略微大一些,颜色也要更加鲜艳。
他吃着果子,感受着那令牙齿不舒服的酸甜,渐渐走出了密林。
在密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往林中的小路,罗文走出密林的时候就汇入这条小路。
小路边上有一颗叶子掉光的小树,树下就坐了一个樵夫。天色很晚了,他却没有回家。老旧的斧子就放在他的大腿边上,他微微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但其实他是死了。
罗文听不到他的心跳声——虽然失去了暗黑血统,但描摹不清的自然之人似乎有着同样非凡的听力,它像是一个万金油,什么都不太精通,但只要想,又似乎什么都能办到一点。比如飞翔,它飞不快,却能飞,又比如光明,它不能令黑夜在刹那间成为白昼,可它又确乎能在夜晚带来一点光。
罗文用它很安心,它已明确告知了它的代价,在所有的力量中,它也是最令罗文感到安心的。以精神交换物质,这样的交换虽然不能理解,但至少能够接受。
罗文将樵夫的尸体放平了,上面还有余温。身上没见到伤口,他似乎是自然地死去了。
在他朴素的衣裳上也有一个口袋,罗文伸手去掏,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是一个贫苦人,为了生活奔波,从年华茂盛的二十岁辛苦至六十岁,兜里也没有半个子。想必他四十多年来只是活着就已经很费力气了。
罗文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币的其中一枚,银币上斑驳的侧面和污渍同眼前的樵夫很配。罗文也就将它放进了樵夫的口袋。——这样,这个樵夫的口袋里也算是攒下钱货了。
小道边上还有成簇的贴地长出的黄色小花,几株红玫瑰开的正鲜艳。
罗文让樵夫坐正了,让他依靠着树,将两只布满老茧的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将地上有微微锈迹的斧子放在他的左手,又在路边折了一支野玫瑰插在他的右手。罗文让樵夫将它们握着,握着他的常用的锈斧,也握紧玫瑰。
做完这些,落日已下山,一轮满月交替升起。
所以大地上并不黑暗,还有着月光在照耀。
罗文往前走去,他已走出密林,远方就有一座不知名的、雄伟的城池。他就要去那里。
在他身后,樵夫微笑着、闭着眼睛,锈迹斑斑的斧头和玫瑰交织着放在他的大腿上,而他坐着,依靠着密林中的一棵树。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动,由此正了正身子,显得死法相当体面。
罗文当然看不到他。他趁着月色将手伸进衣兜,取出银币摩挲起来。他将它们放在掌心,银币就在月下闪闪发光。
一共六枚,但还少了一枚。
罗文又伸手摸索着,从魔服上万能的口袋里摸索出一枚斑驳银币,他将这枚银币放在掌心,嘴角就不自觉翘了起来。——无论是怎样的施舍,他的钱都是用不完的!他永远都能有七枚银币。
不多,却也不少。
一只乌鸦在月下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它打量着罗文,叼起一块银币飞走了。
罗文笑呵呵地,他看着鸟儿飞走,没有半分想要追回他财产的意愿,他只是将手伸进衣兜,伸出时一枚银币就落在摊开的掌心,和其它六枚银币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不多不少,刚好七枚……
……
乌鸦叼着银币,它在一棵老树的树梢上看着月下罗文的背影,扑地振翅飞向远方死去的樵夫。
樵夫也醒了,他将玫瑰别在胸前,双手去张开上衣的口袋。
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是空的,乌鸦就将银币投了进去。现在里面又有了一枚银币。
他取下胸前别着的玫瑰,一只手握着它,另一只手重新握起锈迹斑斑的斧头,乌鸦就立在他的肩上。
今晚的月色格外清朗,他无声地盘起双腿,眸中倒映罗文苍白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