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岁。
那的确称得上长寿了。
至少对于鳞人而言是个不错的说法。
罗文一时间竟不能自已。他在黑袍汉子、这个自称鳞人的王的身上竟真的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们同样的急切,因为他们的时光都已走到了尽头,迎接他们的唯有死亡和永恒的寂静。
他们必须在生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即使没有完全的把握,也要放手一搏。
但黑袍汉子和父亲又不太一样。父亲永远都是一个复仇者,他为灵魂中冰冷的仇恨而挥刀,但黑袍汉子显然不是,他像是为了某些难以言喻的、虚无缥缈的事物而流血,想要为之做出牺牲。
他说没有把握,罗文就已预料了他的结局。
他会死!
罗文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所以感到羞愧。
他想要把头埋低,装作看不到黑袍汉子热络的眼睛,却忽然发现他不能这样做。
他早已孤身一人了,他不能有情感上的软弱。无论如何,他都要时刻盯着路的前方,不能露怯。
所以他就定定的看着黑袍汉子,点点头。“你会死,一定会死。”他说。
黑袍只是摇了摇头,他的神色还是冰冷的。“未必。”他顿了顿,又简短地说道:“帮我。”
在沉默中,罗文思量着。他不太想平白无故地死,心里却又有一团火。他想到了鳞人村落,数千年来,他们都生活在哪里,与世隔绝。
外界太过危险了,充满了斗争和诡异,所以有鳞人村落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委实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但罗文知道了载体。他明白,鳞人村落不是世外桃源。就如他对黑袍说的那样,那正是他的看法——他们不过是被圈养的牲畜,仅此而已。
等龙君找到了更好的载体,有了更适合圈养的牲畜,他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而他们也正存在于一个伟大的世界,一个有神的世界。任何种族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神的存在就要战战兢兢,而一个不能诞生神的种族,他们存在就是原罪,因为弱小就是原罪!
龙君是神,却不是鳞人的神,他只是鳞人的起源,而不是广阔的未来。
他是旧时代的遗留,却没有随着古旧的时代一起被埋葬……
也许他是时候被埋葬了,如此,鳞人才有更为广阔的未来,才能将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罗文看着黑袍,也许他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因为他需要自己的力量,而自己也需要他的帮助来获得力量,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可以是一致的——杀死龙君!
他是一位王啊!一位掌握着国度的王!
他大可以将掌权者们一一带来自己的面前,让他们的力量成为自己的力量,乃至将数种真权集于一身,乃至超越史书记载的前人,以劣权的身份登临古权的殿堂……
但是……
真的能赢吗?
就像黑袍说的历史那样,史书记载之中,最为强大的两位完美者,他们媲美古权,却仍旧不是古权,他们中没有哪怕是一位能将神明杀死……
罗文的身体不由紧绷了起来,他本是坐着,却坐不住了,所以同黑袍一样蹲在了摊位前。
他只觉嘴唇发干,像是赌桌上的赌徒,可他好像比赌徒还要高级一些,他是命运的赌徒!
他定定看着黑袍,紧绷地说道:“你得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去杀了尤朵拉!现在的我杀不了她,但你一定能行!”
黑袍却很沉默。良久,他才在罗文的凝视下摇头。
“她很危险。”
“你杀不了她?不可能!”
“杀她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她现在很危险,换一个要求。”
罗文呼出一口浊气,胸腔却在猛烈地起伏着。“危险是值得,我也是完美者!如果你一个人觉得办不到,那么加上我,你就有了一分机会,鳞人就有了一分机会!
“我现在已经不想去管我的族人了,倘若我们联合还要失败,那余下的族人活着也不过是和这六千年一样,行尸走肉地活着。”
听到另一个完美者的消息,黑袍显然有些错愕,却更加坚定地摇头:“尤朵拉杀不了,至少我不能去杀她。虽然杀了她我就有了你,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不会更好。她背后还有人,到时候不是二对一,是二对二!
“一个完美者应付一个古权就已经很艰难了,两个完美者对上两个古权……没有胜算……”
“那就去二对二!我只需要足够的时间!”罗文的眼睛已经发红了,想要站起来,黑袍却伸出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看着罗文,柔和道:“我没有时间了,兄弟……”
他一直按着罗文,直到罗文平复下来才松开手。
罗文深呼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天,看向黑色天空中那轮昏黄太阳里的女人。随即忌惮地说道:“也许你真的需要我,你还不了解我的力量。
“我想要见你,我们要在真界见一面。”
“但我已经不想见你了。”黑袍平静地说道。“你比我这个王还要优秀,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能把我的意志强行加诸在你的身上。
“我已经老了,没有了可能,死亡就是我的选择。可你不同,你还是崭新的,拥有无穷的可能性。”
他看着罗文,突地翘起嘴角扭曲脸上的刀疤,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兄弟,活下来。你现在不要拼,你还不到那个时候,只要活下来,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完成。”
面前华贵的布匹上有两个被罗文取出的鲜红的果实,他伸手取走了。
又笑着低声说道:“尤朵拉背后的古权不知道是哪一位。春神湖新晋的古权雪皇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召回了在外的所有女妖,带着她们远走无尽之海。尤朵拉现在就在春神湖,她的祖地。
“但迷雾之森的亡灵大军已经开拔,一路上还在用瘟疫不断杀死南国的生灵扩充兵力。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迷雾山脉的死亡君主同一位不知名古权的战争,女妖尤朵拉也不过是一具摆在明面上的傀儡。
“同时期的龙君已经浮沉了不知多少具躯壳,可死亡君主却仍旧挺立在广袤无限的迷雾山脉深处,笑看万载岁月以来的风云变幻。
“是有古神坐不住了,要试一试这新神之最。”
黑袍看着罗文,告诫道:“兄弟,你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卷进去了。只有尘埃落定的时候,才是你出手的时机。现在还太早,不要像尤朵拉一样,成了古权交锋的傀儡。”
罗文抿了抿嘴唇。现在的黑袍和曾经将死的老爹一模一样,一样的多话。
他伸出手将黑袍汉子的兜帽拉了拉,又向上提了提,将他的脸藏的更深。
“你要小心了。”罗文说道。“你来这的消息很值钱的。”
黑袍闻言,他抬头望天,望向那轮昏黄的太阳和在王座上老神在在端坐的女人,随即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她?
“她只是走在登神之路,还不是古权,拎的清斤两。
“我穿黑袍防的可不是她,是在场散落在大地各处的掌权者,是这里数不清的舌头。
“至于她,越接近古权的位置,她就越知道自身的渺小,越恐惧……”
他拍了拍罗文的肩膀,轻笑了一声。
“再会。”他说。
罗文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他们联合在一起,一定能够一搏渺茫的未来。
可黑袍已经消失不见了,回到了真界。
罗文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深深凝望了一眼天上的所谓希望的女神,下一刻同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