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遥以为,像这样宁静的日子起码可以持续一段时间,但万万没想到,命运无常,上天连这样两三天的时间都不肯施舍。
感冒的第二天,他接到了祁商城的电话。
有钱人的手段多了去了,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对方怎么找到的号码。
很意外,这次他们没有争吵。
祁商城只是在电话里告知他,明天就是他启程回北城的最后期限。
“为什么?”明明这个学期还没有结束。
“你妈妈病倒了,难道你还有心思留在那儿谈恋爱么?”祁商城冷笑。
祁北遥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我怎么知道你没有骗我?”
“长时间的过度劳累导致免疫力下降,呼吸道感染,转化成肺炎了,不信自己去问。”
祁北遥呼吸一滞。
“要不是忙着探望你妈,我这些天怎么可能放过你。”祁商城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我会派人去接你。”
转眼就挂了电话。
祁北遥不太敢相信,但想起上次见面时,安娴那疲惫的样子,又将电话打给了她身边的秘书。
得到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金秘书此时正在安娴的病房外守着:“少爷,还是得给您提个醒,安氏前一阵遭遇了融资问题,安总一边忙得脚不沾地,另一边担心着您在南城的状况,实在是分身乏术,她现在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您早日学成归来,替她给公司把把关了。”
祁北遥沉吟一阵:“知道了,我会按祁商城说的做。”
挂了电话,他又是一声长叹。
好像昨天才见到美好,明日又该对一切说再见了。
他望向窗外虚无的车水马龙,觉得被一张网缚住了。
门口传来动静,简意急匆匆地跑进来,揪住他的衣襟,打断了他的愁绪。
“你能不能先借给我十万块钱?”她咬着牙说出这句让自尊掉成渣的话。
祁北遥只是看了她一眼,甚至没有询问她借钱的原因,就带她到银行取钱。
抱着用纸袋装着还热乎着的百元大钞,简意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破,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脸羞红。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借这么多钱吗?”
祁北遥微低着头看路,道:“如果你不愿意开口,我就不想知道。”
简意垂下眼帘,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红着脸说:“这个钱是给我养母拿去还债的,她在楼下拦住我,说她把房子卖了,但是离债款还差十万,叫我一定帮帮她。”
“你不该对她心软的,你已经帮了她很多次了。”
“我知道……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还上这十万块钱,我就和他们断绝养育关系。”
简意将头埋得更低了,无措地绞着手指,又问:“这样会不会显得我是落井下石?”
前方红灯。
他们停下脚步。
祁北遥抬手揽住她的肩,摸摸她的头:“不会,你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这个路口的车辆很多,等红灯的时间被拉得很长。
祁北遥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口,好像有两个小人在他脑海里大战,究竟是现在说还是另找机会。
其实坦白说来,另找机会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简意,我还有件事需要跟你说。”
“什么?”她抬起头。
“我……明天就要回北城了。”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家里出了点事情,得提前走。”
胸口像被堵了一块石头,压得简意有些喘不过气。
她有点不情愿地问:“必须明天走么?不可以推一天吗?”
祁北遥狠着心说:“不能。”
他知道明天是自己十八岁的生日,也知道她偷偷地在网上搜了蛋糕模型。
但明天他注定不会留下了。
早一天是失望,晚一天是折磨。
拖延越久反而伤得越深。
后面回宾馆的路短得离奇,他们沉默着,仿佛一眨眼就回来了。
“你走了,我该怎么还钱给你?”简意发出这样的疑问。
“我会把我的邮箱地址和家庭住址写给你。”
她很失望,可也强忍着什么都不说,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又拎着纸袋出门了。
下午发短信告诉他,自己晚上要陪温诗璃,会回来得晚一些。
祁北遥的胸口也闷得发慌,最终将电话打给了江淮生。
他比较稳重,适合谈心。
铃声响了没多久就接通了,对方似乎有准备接这个电话:“听说你明天就回北城了。”
“嗯。”
“现在怎么样?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现在很不好,没心情收拾。”祁北遥颓丧地坐在床边。
江淮生停顿了一下,问:“还是因为恋爱的事吗?”
“对。”
“阿驰,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的,何况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她一个人呢?她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
为情所困,在江淮生眼里是一件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为什么放不下?”祁北遥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和她点点滴滴的回忆。
放不下的话,大概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她,觉得她太特立独行;
大概是她亲手做的那一份羹汤,让他尝到了家的味道;
大概是她记住他的爱好,愿意带他融入自己的世界;
大概是她那么瘦小,身体里却蕴含着保护他的力量;
大概是她最喜欢的那首诗打动了他。
祁北遥一直记得,在一个周六傍晚的事后,他在她的书包里翻到一本诗集,书签标记的那一页上,在那首诗旁边,她写下他的姓名。
“我越是逃离
却越是靠近你
我越是背过脸
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
处在相思之水中
四面八方
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
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
我在你结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能上天就是派我来爱她的。”祁北遥给出了最后的回答。
结束和江淮生的通话,他只剩下等待,等待她回来,然后做一场离别。
但他等到的只是酒保的电话:“请问是祁北遥先生吗?这里是xx酒吧,您的朋友喝醉了,麻烦请您来接一下。”
祁北遥立马打车去了。
靠窗的卡座上只有简意一个人,温诗璃已经被靳玦带走了。
桌子上堆满了空酒瓶,有好些浓度很高。
祁北遥尝试叫了她几声。
简意努力地将浮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来人是他,张开双臂要抱抱。
祁北遥抱了抱她,又将她背在背上回去。
夜渐渐地深了,黑暗无声地侵蚀每一寸地方。
他背着她走在路上,只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
越走越远,他感觉到自己后背一片濡湿,隐约听到她细碎的啜泣。
祁北遥放慢了脚步,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说:“简意,要不我们私奔吧。”
她止了哭泣,擦擦眼泪,小声地说:“私奔?你开玩笑的吧。”
“只要你同意,那就不是开玩笑了。”他向来如此,说到做到。
简意更加用力地搂住他的脖颈,额头抵着他宽厚的肩膀,轻轻地叹息,红唇亲启:“别傻了,我不会同意的。”
“你害怕吗?”
“怕。”简意如实地说,哭过的嗓音有些黏黏的,一字一句都粘着他的心。
“祁北遥,我才不会让你过私奔的苦日子呢。我不愿意让我爱的人放弃出国的机会,只有一个高中学历,不愿意你陪着我颠沛流离,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
“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用担心钱不够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去出国留学,去交很多朋友,我不舍得你放弃那样的生活。
“仅仅为了爱情,放弃上等人的生活,太不值当了。
“我可以做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但不能做拉你下水的绊脚石。”
同样,她不想做的事情,谁都不能逼她。
祁北遥眼眶有些酸涩,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没有了下文。
从酒吧回宾馆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条窄窄的小路,祁北遥刚迈进那条路,简意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这次不是电话铃声,而是一阵愉快的生日快乐歌。
原来已经零点了。
昨天的残余,明日的开端。
他的脚步一顿,下一秒,眼前出现一小束幽蓝色的火焰。
“生日快乐,祁北遥。”她笑着祝福他。
祁北遥微定了定神,看清她手里的是一个银质的打火机,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
“对不起,来不及准备更好的礼物了,只能送你这个。”
“没关系,我很喜欢。”
这是他最喜欢的成年礼物。
这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祁北遥一直盯着天花板,感觉漫长的像过了一个世纪,却又短得仿佛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六点半的闹钟响起,他立马摁停了起床,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侧的她。
简意背对着他,但是在装睡,他一动,她就醒了。
可面对告别,除了悲伤,一无是处。
祁北遥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来到她身边,轻声说:“再见。”
没有想象中的难舍难分,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只有这简单的一句再见。
是对他们这段关系的终结。
简意捏紧了床单,听见他关门离开的声音,直到确认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才晓得起床。
枕头已经湿了大半。
她使劲地想擦干自己的眼泪,才看到他放在床头的一叠便利贴。
第一张写着他的邮箱地址和家庭住址,之后的每一张都令她泪目。
—生理期注意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吃冰冷刺激的东西,要多喝热水。
—别太逞强,你值得享受一切美好。
—记得按时吃饭,不要顿顿都吃泡面。
—难过时大哭一场,好过闷在心里。
……
最后一张上,抄着顾城的一首诗,这大抵是他想对她说的最后的话:
“遇见是两个人的事
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
遇见是一个开始
离开却是为了下一个离开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
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在没有告别时,他们已做出了告别。
他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奔赴未来,她在地上人间迎赴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