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五十七分,简意提着包装精美的果篮迈进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白炽灯照在墙上闪伤了人的眼睛,她微微皱眉,乘上了到五楼的电梯。
走廊上的病人和护士来来往往,她低着头走到尽头的病房前。
陈帆正守在病房前。
听见高跟鞋的声音,青年缓缓地抬起头,见是她,不可抑制地露出笑容掩饰脸上的疲惫,想叫她一声姐,又想起她不允许这样称呼,只说:“你来啦。”
“嗯。”
简意应了一声,看了眼病房里的情况,“医生来过了?怎么说的?”
“跟之前的诊断一样,胰腺癌晚期了,病情只会一天天地恶化下去。”陈帆难过地垂下眼帘。
简意望向病房里的第三张病床,上面的女人形如枯槁,面色蜡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骨瘦如柴,腹部因积水而隆起,整个人毫无生气,插着各种管子,如死一般沉寂。
她看不得这样濒临死亡的绝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医生还有什么救她命的方案?
“只告诉我们,做好心理准备。”陈帆的声音沉重地低下来。
是预料之中的结果,简意点点头,又问:“医药费都缴请了吗?”
闻言,陈帆将头埋得更低,手指无措地绞着洗得发黄的白色外衣的衣角,嗫嚅道:“暂时……还没有。”
下一秒,他的眼前多了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二十万,除了医药费,利下的就用作丧葬费吧。”
陈帆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
简意的态度很坚决:“拿着吧,以后她的葬礼不用通知我。”
她对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原生家庭,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不是半年前的一次基因检测库配对,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找他们。
把卡塞到他手上,简意放下果篮,转身便走。
回到一楼大厅,透过玻璃门,才发现许多天不见的太阳终于露了面,冬天的街道上景色依旧寂寥,却因为阳光多了几分生机。
她微微驻足,望着这阳光下不停奔走求医的人,或病重,或苍白,或康复,都是生命沉痛的模样。
推着推车路过的护士不经意撞到她,急急道歉。
简意摆摆手说没事,弯腰捡起地上的包,再抬头,察觉仿佛有一道凝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回过头,只看到闭上的电梯门。
看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祁北遥心中不免疑惑,那个人的身影为什么那么像她?
明明只看到一个侧脸,就仿佛唤起了深藏多年的熟悉感,真的太像了。
可又真的会那么凑巧么?
他皱了皱眉,一面不解,一面又回到了三楼病房。
江淮生已经从公司忙完过来了,正在病房里等他,见他回来,挑了挑眉,道:“大少爷,你忘了你还是个需要静养的病号是不是?穿那么薄一件病号服,还敢出去浪?”
“没有,到楼下吸烟区抽个烟而已。”祁北遥不以为然。
“你昨天不是还在病房里公然挑衅无烟标志么?”
“没办法,被医生训了一通。”他坐到病床边。
江淮生笑着摇摇头,似是困惑地说:“真不懂你是为了什么,快到年末了不好好待在北城,硬要往C市跑,现在倒好,半路上出了车锅,幸好安全气囊替你挡了一下,不然祁家就要后继无人了。”
祁北遥叹了口气,扶额道:“我也不懂,可能鬼迷心窍了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突然有了她的消息,就想过来看看。”
这事儿得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祁北遥在公司收到了一封信,封面上没有署名和寄信地址,他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张银行卡,上面贴了一张便条:十年利息,还款一百万。简。
回忆像突破了枷锁,突然袭卷上了他的脑海。
十年前,简意曾经向他借过十万块钱,她说过不论多长时间,她一定会还这笔钱。
现在,她做到了。
祁北遥随即放下了手头的文件,乘电梯下楼,直奔前台:“刚刚来送信的人去了哪里?”
前台小姐被他突然的问话,搞得一脸懵逼:“不清楚,是个男人送来的,放下信出门开上车就走了。”
“男人?只有他一个人?”
“对。”
祁北遥不甘心放过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他这十年一直在找她,但未曾有过一点蛛丝马迹,立马去调了公司门口的监控。
监控画面上的男人他未曾见过,但能确认那辆车是C市的车牌号,她八成就在C市。
祁北遥在当天晚上开车前往C市,可惜天不遂人意,在进城前遇到了追尾,出了车祸。
万幸的是,他只受了皮外伤,轻微脑震荡。
江淮生刚好被江父打发到C市分公司历练,听到他出意外,差点儿没被吓死。
“我让你查的人查到了吗?”祁北遥对这事念念不忘。
“没呢,C市这么多人,同名同姓的就有几千人。”
“那好吧。”
江淮生问:“如果那个人不在C市呢?她要是随便找了个人送信,岂不是害你白忙活一场?”
祁北遥顿了顿,想起一楼大厅的那个身影,竟有种强烈的直觉:“不会的,她一定在这儿。”
多少年的执念了,他一直坚守着。
江淮生不好再劝他什么,待了一会儿,又回公司了。
剩下的时间里,祁北遥都靠着处理公司的文档消磨,出车祸的事没让家里人知道,工作上的事还得按着忙。
这一忙,就到了晚上十点,医院住院大楼里都安静下来,只有北风呼啸而过。
祁北遥收了电脑,关上灯躺了一会儿,依旧精神得睡不看,而之前出门带的安眠药,已经被医生收了。
挨到十二点过,他终于决定披上外衣到楼下花园走走。
深夜的花园里万籁俱寂,C市的雪天来得比北城晚,寒风却刮得更甚,但只有在寂静里,才足以盛放他一个人的灵魂。
失眠是很多年来的习惯了,自从他离开她以后,每想起她的那一天,总是修外难以入睡。
仿佛是一个魔咒,是他出现了又离开,弄丢那个刻着她名字的打火机后,她给的惩罚。
他在夜色中凝视远处的灯火阑珊,或许她正在哪栋温暖的房子里,做着幸福的梦。
等到终于扛不住冻了,祁北遥才舍得回到住院楼里,径直走进了电梯,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声。
电梯门快合上时,突然响起慌忙的脚步声:“请等一下!”
祁北遥随即按下了开门键,以为是哪个需要急救的病人。
但朝他奔来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衣着单薄的女人,他看着她低头跑到自己跟前。
“谢谢,麻烦你了。”简意迈进了电梯,扶着胸口,顺了顺气,才抬头望向他。
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人皆是呼吸一窒。
祁北遥被错愕击昏了头,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疑心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还是梦游?朝思暮想的人从天而降来到他面前。
他暗暗掐住了自己的掌心,不确定地唤她名字:“简意?”声音竟然在颤抖。
简意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贯的冷静在此时溃不成军,电梯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她快喘不过气,当即要走出电梯。
祁北遥却本能地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回来:“别走!你……你要去几楼我送你上去。”
简意扭过头,电梯门已经彻底关上了。
她别无选择,僵硬地说:“五楼。”
祁北遥便只按了数字五。
直到简意别扭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反应迟钝地松开握着她的手。
闭塞的空间里安静下来,他们看着金属门上彼此的倒影,像被多年的想念抚住了喉咙,没有想象中的“好久不见”和“别来无恙”。
最熟悉的陌生人相见时,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这次的电梯上升得很快,五楼眨眼就到了,电梯门一开,简意立刻逃一样地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
祁北遥并没有走,反而凝视着她的背影跟着走出了电梯,他不能再弄丢她了,于是在这里等待。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陈母才脱离生命危险,医生下了最后的通碟,胰腺癌晚期的病人本来就没有治愈的可能。
陈帆最终决定,明天就出院,带母亲回乡下。
简意深夜半夜赶来,与他们匆匆见了最后一面,便要回去了。
从窗户里溜进来的寒风让她打了一个冷战,才反应过来自己出门太急,竟忘了拿外套。
她抱住双臂,快步朝电梯走,意外地看到了祁北遥。
她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都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听见脚步声,祁北遥抬头望向她,一双墨眸似深深的潭水,似乎要将她吞噬,冰冷的灯光显得他的脸色如此苍白。
简意注意到他病号服衣领上方脖颈上的纹身,他以前明明没有的,她觉得困惑,微微蹙了蹙眉。
“你要走了吗?”他的声音发涩。
“嗯。”
他还是那句话:“你住哪儿?我送你。”
简意摇头:“不用了,我开车过来的。”
她没撒谎,齐墨琛留在她家里过夜,当时车钥匙放在茶几上。
好像料到她会拒绝,祁北遥没再坚持,按了电梯,陪她下到一楼。
“你没必要这样。”简意低声说。
“我乐意。”他以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她,在她离开的前一刻,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到了她身上,“小心着凉。”
她震惊地回过头,但他已关上了电梯,不给她回绝的机会。
简意开车时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颤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纵使她也幻想过重逢的场景,或尴尬,或伤感,或平常,但绝不像今天这样突兀。
在寄出那封信之前,她想过有见面的机会,她会大大方方地见他不是像这样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简意觉得心痛,不想让他认为自己过得不好。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