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色郁金香”号的甲板向着船底走下共计18级旋梯,欧维恩所踏之处愈发寒冷,宽大的廊道里黑沉色不褪,而阴绿更加明显,几乎溢出。
黑檀香木的气味回荡在船廊,壁灯上摇曳着幽蓝色的不正常火光,伴随本不该存在的微风,灯火扑朔中,一个个模糊的面孔浮现又消失。
来往者纷多,但活物寥寥,而且这些船员的脸上都缺乏血色和情绪。
此情景下,欧维恩有些不自然地回忆起加布曾描述过的海盗生活,对初到海上的水手来说,船就像一口巨大的漂流棺材。
欧维恩当时还觉得这个说法很不恰当,非常的晦气,但“黑色郁金香”上的海盗也许会很荣幸听到这个比喻。
终于,在即将来到船长室时,欧维恩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你们怎么保证‘黑色郁金香’号不会被教会或政府发现?
“要知道,你们的外观可是著名的‘让·巴尔’号,这是一艘二级铁甲舰。”
“呵呵呵……放心。”
有些出乎意料的,那名双眼全白的海盗头目替塔威尔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是嗓音沙哑,有气无力:
“那艘拜朗-帕斯进出口公司的铁疙瘩,本来就是要在差不多这时候靠岸的,他们肯定提前报备过了……”
“但‘让·巴尔’号和你们同时抵达怎么办,到时候出现两艘一样的船,不会出问题吗?”
欧维恩刚问出口,随即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单纯了,不过如果这海盗肯确切回答,自己涨涨经验也是好的。
“呵呵,我猜你是想问……那块破铜烂铁现在在哪?”
海盗头目微微冷笑,却不说话了,而在这时候,一阵叮咚咚的声音在左侧吸引了欧维恩的注意。
欧维恩朝左侧看去,见塔威尔用食指关节敲打着圆形舷窗,而窗户外面是汪洋大海。
原来如此,“让·巴尔”号铁甲舰居然被这帮海盗给沉到海里去了……
欧维恩看着窗外风平浪静的海面,心中对将军级别的大海盗有了直观的实力认知。
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怪不得耶里梅斯爵士描述说“影丝中将”和他的“愚人船”轻易就打劫了一艘进出口公司的客船,与“让·巴尔”号的结局相比,爵士他们的遭遇只能说非常幸运了……
也不知道是“影丝中将”手下留情,还是实力有限,难以在保证己方船队战损极小的情况下毁灭一艘二级铁甲舰?
欧维恩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影丝中将’他们实力如何?说起来‘上将’一定比‘中将’更厉害么?”
“你小子话这么多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当海盗发财?
“你还是别妄想了,看你细皮嫩肉的,到了船上估计连站都站不稳……”
确实,没什么用,但我就是纯好奇,纯粹想问问……
面对对方的呵斥,欧维恩牵起嘴角,从容说道:
“不,我只是听说‘影丝中将’放过了一艘公司客船,只抢了部分钱财,甚至没深入搜索。
“而在那艘船上,恰好就有贵教团要回收的拜朗古国的遗物,委托中提到的‘2’级封印物。”
海盗头目闻言点了点头,思索道:
“‘影丝中将’的底细我也不清楚,我们暂时还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手下,都是这两年才活跃于海上的。
“我只知道他的赏金是7位海盗将军中最低的,别的就全是海上传闻了……比如,他的船队经常前往拜亚姆群岛,以及他和他的手下不怎么喜欢制造命案。”
拜亚姆群岛?我记得“愚者”教会的总部好像就设立在那儿啊……欧维恩微微颔首,回忆着德莱斯的手稿内容。
就在海盗头目要敲响船长室房门时,那同样泛着阴绿的木门却在这之前吱啦一声打开了。
欧维恩原以为属于“无间上将”的船长室会极尽豪华,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房间,普通卧室大小。
除了一张睡床,一张写字台与座椅,以及墙上挂着的一副人像油画外,整个船舱可以称得上是空无一物。
“将军,皇室派那位的信件。”
海盗头目上前两步,掏出塔威尔给他的信封,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信封面对着墙壁高高举起。
下一秒,那封信被无形力量拽到空中,随即融入进那副人像油画。
欧维恩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他就发现油画中的半身人像手中多了一封信件。
那画中依稀是一位黑发女郎,肤色白到病态,像欧维恩原来世界的迈克尔杰克逊,但五官依然属于南大陆长相。
她的五官和脸型应该都不错,但由于油画偏模糊的原因,并不能看得清楚。
至于画的背景,则是一团更为模糊的黑绿色。
如果画中的人物是“无间上将”米雷拉本人,看这背景,她应该仍处在“黑色郁金香”号内部……看着面前充满灵异的一幕,欧维恩心中猜测着。
至于这幅油画是某种画中世界的入口,还是类似于“神秘学荧幕”一类的东西,欧维恩就不得而知了。
而实际上,这两种答案都不准确,这幅画名叫“画中的潜伏者”,是属于“无间上将”的信使的一部分。
船长室里的三人或站或跪,各默不作声几分钟后,简陋的房间又有了灵异状况,这次是来自那张写字台。
写字台前明明无人操作,桌面上却沙沙作响,欧维恩目光投去,只见通灵盘上的银标自行移动起来,勾选着一个个字母。
这是……欧维恩看着海盗头目只是僵硬地站在桌前,低头聚精会神地观摩着通灵盘,欧维恩于是也凑近看去。
F.I.N……“夜尽法师”?欧维恩拼写着通灵盘勾选的字母,不禁微微抬头,看了那海盗头目一眼。
这绰号起的挺时髦啊。
“信中内容将军已经知晓,并对皇室派的各位表示感谢,至于那件遗物,我们马上就提供‘无色幡’。
“我们将前往大副那边……不,等等,他已经过来了。”
欧维恩、塔威尔下意识回望门外,但沉重的脚步声却从墙体传来。
但见“黑色郁金香”号黑沉如棺木的船壁张开一人高、漩涡般的黑洞,紧跟着一道人影走了出来。
也许是船舱内光线太暗的缘故,再加上这人头戴的宽过两肩的宽檐帽,他的面部如船体一样黑沉,从中射出两道白浊的目光。
“黑色郁金香”号的大副浑身衣物都由莎草所编,一手握着一根粗沉的灰色船桨,一手提着一根缰绳,而随着他走出,缰绳的另一端捆着的足足四个伤痕累累的水手被拖了出来。
因为多了这四个被捆缚的水手,狭小的船长室已容不下另外四个活人立足,他们退到了外面的走廊。
“夜尽法师”看了这疑似大副的家伙一眼,声音沙哑道:
“才四个?好吧,好吧……‘无色幡’你会用吗?需不需要我来布置法阵?”
然而这大副置若罔闻,突然横出一指,指了指欧维恩。
随后他又向斜下方一指,欧维恩按照他的示意,走到了距离他五六米远处。
他解开缰绳,一脚一个,直接把四名水手分别踢到了欧维恩前后左右。
这四名水手顿时眼睛瞪大,满脸恐惧,拼命地挣扎着,而欧维恩透过灵视,发现他们的膝盖骨都已被打断,只能像肥虫一样在地板上翻来滚去。
他们的嘴巴也被布条堵上,哪怕他们想要怒吼、想要哀嚎,最终也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只有到了近处,欧维恩才注意到这四名水手均非海盗打扮,两名因蒂斯人、一名鲁恩人、一名弗萨克人,身上制服属于进出口公司的卫兵。
他们是“让·巴尔”号的船员,公司雇佣兵……可没等欧维恩看完其他细节,大副忽然挥动船桨,直接当着欧维恩的面砸碎了一名水手的脑颅!
眼见这大副行凶杀人,欧维恩瞳孔骤缩,双手瞬间摸向腰间,将手枪与“侍奉”抓握在手!
这群邪教徒要干什么!!要拿我祭旗不成?
电光火石之间,欧维恩没有用枪瞄准大副或“夜尽法师”,自己肯定不是中序列强者的对手,他将希望寄托于用枪抵住塔威尔的脑门,挟持人质,以换生路。
“冷静一点,他们这是为你好。”
没等欧维恩抬起枪,两臂忽然被人从后拢住,他听到了塔威尔的耳语声。
“你说……你TM说什么?”
“喂,你站到仪式中心干什么,快点退下来。”“夜尽法师”对塔威尔不满道。
塔威尔哈哈一笑,连忙双手松开,向后退去。
“这就是‘无色幡’?”欧维恩收起刀枪,面无人色地低头看着地上一滩鲜血脑浆。
“呵呵呵,悟性不错……准确来说,这是发动‘无色幡’的必要条件——
“——必须用足量的亡魂,来冲洗你自己的灵魂,使它变得苍白,看上去不具活物的特征。”
“夜尽法师”在一旁阴测测地解释道。
“这其中的好处就不用多说了,你在接近那件古拜朗遗物时,它所驱使的亡灵便不会轻易侵扰你……”
这……欧维恩头脑有些发晕,仅是听他描述,就已经冷汗直冒了。
随着一声惨叫,又一名水手被当场砸扁了脑袋,新的血迹与之前的连接到一起,勾勒出法阵的雏形。
而这声惨叫也让欧维恩从恶心当中惊醒过来,余下两名水手拼命地用指甲扣着地板缝隙,企图能逃离分毫。
眼看“黑色郁金香”的大副又要挥起船桨,欧维恩忙伸臂挡住。
“快停下!你们这是疯了吧?就为了回收‘2’级封印物,就杀害这么多条人命?”
“不然呢……你什么时候产生了,四条人命抵得过一件‘2’封印物的错觉……?”
“黑色郁金香”号大副冷冷说道,这是欧维恩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再说了……我只是送他们去往神那边……当初路德维尔是这样,后来米雷拉是这样,这本就是我们的使命所在。”
这名大副说完,径直走向下一个水手,但欧维恩阻挡他的手臂依然抬着,没有放下的意思。
对于他的说法,欧维恩不信灵教团所坚守的那些古老教义,自然接受不了他对待人命的态度。
欧维恩当然了解这个诡秘世界的扭曲逻辑,所以当初塔威尔偷窃遗体,做成木乃伊商品,只要没豁豁到活人,欧维恩哪怕厌恶但依然没有阻止这种行为。
而眼下,欧维恩能感觉到对方的双眼微眯,看向了自己,而他也直直地盯着对方。
“委托上当初可没说要杀害无辜,如果你执意这么做,那我宁愿放弃委托。”
“他们是人质……怎么处理他们,也和你以及委托没有任何关系……”
“黑色郁金香”的大副依然是之前那种语调,像一台没有情绪的杀人机器。
“你说得对,是和我没关系,但我总可以拒绝被使用‘无色幡’吧?这总有关系了吧?”
“你把‘2’级封印物,当成什么了……”大副继续开口说道,而这一次,欧维恩已能从中听出一丝不满。
“那件封印物和我一样,都位于序列6的‘死灵导师’。如果……你能承受得住我施加的影响,那你不接受‘无色幡’,或许还能在它面前有一丝活路。”
说完,大副便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起欧维恩,欧维恩明白他的意思,不得不咬紧了牙关。
但欧维恩作阻拦的手依然没有放下,大副见此情形,微微颔首。
“等等!欧维恩、各位,先听我说。”塔威尔喊叫出声,想要喝止。
“欧维恩先生,你不是很反对对因蒂斯施加在拜朗人身上的压迫吗?那我告诉你,这几个水手作为公司的雇佣兵,都以殖民手段获取收入,对于被殖民、被剥削的拜朗人民来说,这些人并不无辜,根本不值得为他们犯险!
“更何况,就算你不接受‘无色幡’,但只要他们交不出足够赎金,结局一样是被沉入海里,反正人又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不废物利用呢?”
欧维恩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如果说之前两个海盗的言论他都当屁放了,塔威尔这番提醒他却听进去了。
他虽然没去过这个世界的南大陆,但自幼也了解过许多19、20世纪殖民史,对于殖民,哪怕政府宣传的再伟光正,他也很清楚事实是什么样的。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南大陆人,只要不是奴性刻进骨里,大概都会希望手刃殖民者,至少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欧维恩低头看向两名水手,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充满哀求,仿佛把自己当成了神明派来解救自己的神使。
“你杀过人吗?手无寸铁的那种。”
欧维恩蹲下,拽出了两人口中的布团。
“咳、咳咳!!杀过,我杀过!”
因蒂斯人说道,在被囚禁的这些天里,他早已知道“黑色郁金香”号的海盗们有神秘学手段判断话语真假,因此放弃了撒谎。
“你呢?”
欧维恩拍了拍另一水手的后背,这次是个鲁恩人。
“我……我也杀过,但,但那次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吗?何出此言?”
“如果,如果不杀掉那个帕斯人,我就挤不进去拜朗-帕斯进出口公司了啊!他身体比我强壮,却答应经理只要一半的工资!!我那个时候已经快要身无分文了!我在康斯顿还有妻子女儿要养!”
欧维恩微微颔首,忽然问这鲁恩人道:
“你在银行还有多少钱?把取款方式告诉我,哦,还有你们家在康斯顿的住址。”
鲁恩人闻言心中大喜,无论是拿钱买命,还是用家庭地址让对方确认真伪,这些眼下都能办到!
他二话不说就把不记名账户告诉了欧维恩,顺带一个地址。
见欧维恩点了点头,鲁恩人在心中恨不得赞美一万遍女神。
“行了,你可以放心了,钱款我会一半寄给你的家庭,一半捐给拜朗。
“我是契约之神的信徒,不会在这种事上对你撒谎。”
什……什么?没等鲁恩人反应过来,直接被一枪送走了生命。
看到同伴的下场,杀过不止一个人、手无存款、家无妻儿的因蒂斯人,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原本还嫉妒于同伴会得救,而自己却要身亡,如今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诚心诚意地颂扬起自己的信仰:
“赞美太阳!
“您真是最公正的神明!不愧是契约之神!!”
砰!
欧维恩眉头皱起,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最后那句“赞美太阳”,毕竟他也是“永恒烈阳”的信徒。
哪怕只是便宜信徒,那种家伙刚刚也玷污了自己的信仰。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信仰正神的属人为非作歹,却要轮到邪教徒海盗来制裁。
七大正神、四大家族不管管吗?……哦,好像殖民就是祂们推动的,那没事了。
“好了,我们说回‘无色幡’的事,哪怕这些人该死,直接枪毙就行了,你们这样亵渎灵魂,与那玫瑰学派何异?”
听到“玫瑰学派”这个词组,灵教团的两个海盗表情一正。
他们原本还因欧维恩屡次三番的间接诋毁教义而恼怒,可是对方言下之意,居然没将他们、没将灵教团与玫瑰学派混为一谈,对于一个信仰正神的北大陆人来说,这非常难得。
这些人并不需要怜悯,但还是会心生尊重。
“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呵,来吧。”
大副缓缓抬起一掌,掌间亡魂律动,接着贴上了欧维恩前胸。
“呃!”
欧维恩双手紧捂太阳穴,很快就因痛苦而半跪在地,他脑边响起了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号叫。
那是想找回肉身的渴求,那是想重回现实的迫切,“积怨已久”的魂灵们展露出了它们充满恶意的一面。
但冥冥之中总有股力量引导、约束着它们,使得它们一遍遍冲刷着欧维恩的灵魂,令之褪色。
这种情况不知持续了多久,那噩梦般的恸哭声终于止歇了。
但欧维恩马上发现不是亡魂消失,而是它们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毫无疑问,“无色幡”还是完成了。
“真舍得啊,居然消耗自身力量,给这小子冲洗灵魂。”“夜尽法师”啧啧说道。
被塔威尔搀扶起来的欧维恩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吐槽,只能尽量去适应灵魂的异样感。
“这种效果不是永久的……只持续20个小时左右,之后在三天内基本消失……”大副看着欲言又止的欧维恩,自顾自地点点头。
“对了……我叫费雷,你也可以叫我‘铸魂者’。”
“那他呢?”欧维恩被气笑了,唐突地一指“夜尽法师”。
“他叫古德奈特……”
古德奈特不满地“嘿”了一声,搓了搓手,从衣袖里摸出一根镀金钥匙。
“皇室派小子,守墓家族来信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可以解开你的枷锁了。”
他说着走向塔威尔,弯腰抓住袍边向上一撩,露出塔威尔一直戴着的脚铐。
伴随钥匙插入锁中清脆的一响,塔威尔脚腕上的铁链被卸了下来。
塔威尔一直沉默着,直到脚上的镣铐完全取下,他才叹了口气。
古德奈特收起脚铐,嘴角勾勒:
“怎么样,被守墓家族看管长大,对你来说非常煎熬吧?皇室派本就够保守了,而我听说伊修达尔这个分支更是其中迂腐之辈……”
“这是对我的惩罚,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塔威尔没跟他继续这个话题,拉上欧维恩就准备离开。
一向阴沉的古德奈特冷笑几声,摆了摆手:“不想回答就算了,反正今天说的话够多了。”
目送两位青年离开后,古德奈特返回船长室,发现费雷还在那等着自己。
不过可喜的是,甲板上血迹和尸体已经打扫干净了。
“古德奈特……米雷拉的状态怎么样……”
“要说实话吗?”古德奈特瞥了一眼人像油画,“实话就是很不好,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将军大人还是被困在画里。
“该死的‘海上画家’……我到现在都没想通那疯子到底属于哪条途径。可既然都追到了这里,我们只能寄希望于线索没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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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