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维恩本来以为带着塔威尔会碰不少钉子,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不但进门的时候没有被仆人为难,并且没等他能停下来好好观察一下城堡内陈设,那些夫人带着她们的先生马上就乌泱泱地凑了过来。
人们不断对塔威尔评头论足着,时不时跟欧维恩询问上那么一两句,好似在打听一件稀罕的商品。
“他的相貌、和你挑选男仆的眼光都很不错,这就是南大陆人吗?唔,我是说纯血。”
“纯血就是比家里的混血强啊,可惜大部分都没什么文化、教养,不适合因蒂斯的上流社会,呵,否则我早就把原来的仆人辞了。”
“亲爱的,你认为他掌握基本的技能吗?还需要让其他仆人教吗?”
好在塔威尔似乎专门学习过贴身男仆的工作需要,遇到欧维恩圆不上或接不了的对话,轻描淡写地就解释了过去。
客人们依然兴致勃勃,不过相比起委托,社交的事情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特别是这种对待商品般的尊重,这种建立在主仆关系上的认可。
欧维恩目光一转,看了眼正被掐捏肩膀、观察肤色的“男仆”,轻微咳嗽一声说道:
“车夫刚找到城堡,我还没谒见今晚宴会的主人耶里梅斯爵士,请允许本人短暂失陪。”
人们虽意犹未尽,但还是知趣地点头,片刻后自然而然的三三两两地重新聚拢到一起。
“怎么样,还适应吗?”身后塔威尔低声询问道。
欧维恩没有马上回答,脚步在两人走上阶梯间的缓步台后方才停下。
欧维恩回身将视线扫向被装点成宴会厅的城堡一楼,手肘靠向扶手,扶额道:
“塔威尔,这个话题来的路上你已经问过了。
“如果我还说不适应,过会儿你是不是会再问一次?”
他知道自己这位合作者所指,实乃关心于“无色幡”的影响。
说话间,一楼绝大多数宾客已经尽收欧维恩眼底,不得不说,耶里梅斯爵士的人缘挺不错,人头数与昨天奥斯卡伯爵攒的局相差无几。
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看到昨天的“净化者”或“机械之心”成员。
至于这座城堡的陈设和布局,爵士显然保留了原本的大多数特点,使得客人们能一眼辨认出它几个世纪前的修筑风格。
事实上,这座位于霍纳奇斯山脚的城堡有超过五百年的历史,建成于834年。作为昔日王族的居所,它被继承者们维护修缮至今,直到它上一任主人、这一代的索伦无力保持部分财产。
“哈你还是这么戒心,多关心你一下都不行。”塔威尔很无所谓地拍了拍欧维恩肩膀。“不过这样也好。”
“戒心么……”欧维恩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小臂一抬把塔威尔的手格开。
“与其说是戒心,倒不如说是隔阂吧,或者说,嗯,代沟。”
“嗯?因为我是隐秘组织成员的缘故?”
原因不在于你,在于整个世界……似乎还是说多了……欧维恩下意识错开了视线。这其中的原因他没办法解释,无法向任何人解释。
“范海辛,范海辛!”
一阵有意压低了声音但是难掩兴奋的催促声响起,欧维恩先是一愣,马上想起这是自己所用的假名,当即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顺着他的目光,塔威尔也一同望去。
哈尔浮·卡门,这个香槟省蜜商子弟,欧维恩刚认识不久的艺术青年,此时正半身露出于楼梯角,朝自己振臂招呼。
“快来看!”
木质楼梯在皮靴下咯吱作响,跟着走完向上的最后一段,城堡二层并入视野。
二层比自己想象中拥挤得多,但大部分人似乎都有意维护着安静的氛围,以至于单从音贝判断,欧维恩原本还以为二层只有寥寥无几的闲客。
而随着哈尔浮的手指指向,欧维恩顿时将目光瞄向了在角落里聚集起来的客人们。
在许多客人的围观中,一名身形纤瘦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二层观台的边沿,手拿调色板和笔刷,在一张半人高的画板上不断地作着画。
“真厉害!话说起来,他这会儿已经是第几幅了?”
“不知道啊,哎,我还真忘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
相较于与会的众人,他的着装实在过于朴素,头戴一顶软塌塌的暗红色软帽,肩上披着褐色斗篷,上面不仅落满了洗不掉的颜料,欧维恩作为“药师”还闻到了来自海水的腥咸。
唯一一件比较体面的衣服,是他身穿的一身丝绒正装,但同样有明显的污迹。
这青年画家不似什么身份显赫之辈,甚至从衣装上看不出他对待自身形象与社交丝毫的认真。
可就是这么一个潦草的家伙,围在他身边观看的人们却是赞不绝口。
欧维恩忽略了哈尔浮在耳边不迭的介绍,主动凑近前去,看向众目睽睽下正在被描绘着的那副画。
画中描绘的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动荡夜晚,海浪层叠起伏。只一艘单桅帆船插足其间,任浪花扑上栏杆、碎在甲板,甚至扑打在乘客的衣服上,融在饭菜与酒杯里,其上的乘客却浑然不觉,跟着浪潮手舞足蹈。
欧维恩先是一愣,随后想起那天耶里梅斯爵士在席间谈起的海上经历。
“愚人船……?”
——是“影丝中将”的旗舰“愚人船”吗?
欧维恩大约记得,那天哈尔浮说过,“愚人船”是有更古早的民俗文化,和艺术创作原型的。
他的喃喃自语,马上得到了哈尔浮回应:
“没错,看来大家看到这幅画,都想起爵士讲过的故事了。”
而就在欧维恩即将失去兴趣,打算去别处踩点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画作中一处细节。
只是一小个黑色块,几乎融入夜晚的底色,但那依稀是个人形。
那事物远离喧嚣的愚人们,独自背靠在船尾的栏杆前,隐约一身黑色正装,戴同色礼帽。
这……无论是当天耶里梅斯爵士的描述,还是原版的《愚人船》,有这样一个人物吗?
欧维恩盯着那个人影,不禁问道:
“‘影丝中将’?”
他的问句不高,很快淹没在人们一如既往的窃窃私语中,但那绘画的青年手中的画笔却突兀地停了。
“尤纳斯·索罗亚斯德。”
一句人名轻飘飘地插入了进来,嗓音完全陌生且空灵,欧维恩过了数秒,才反应过来这出自青年画家之口。
而他手中画笔似乎一刻未停。
欧维恩猛地直起身子,与塔威尔对视一眼。
话堵在两人嘴边,但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
尤纳斯……尤纳斯·索罗亚斯德……什么意思?这是“影丝中将”的真名吗?
可几小时前才刚问过“黑色郁金香”号上的非凡海盗,就连他们对于新晋的“影丝中将”也都表示一无所知啊?
欧维恩忍着焦急向后缓慢迈开步子,直到退到楼梯附近,才把塔威尔一把拽了过来。
“你也注意到了?”塔威尔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严肃。
“对啊!塔威尔,你有没有办法印证一下,‘尤纳斯’是不是那位海盗将军的名字?”
“什么海盗将军?”塔威尔看着欧维恩,脸上露出焦虑、疑惑、错愕交替的表情。
吱拉一声,古堡二层中间的木门开了,耶里梅斯爵士在两名仆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所有二层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包括伟在青年画家身周的那些,开始听耶里梅斯宣布晚宴的开始。
“不是,那你刚才想说什么?你注意到什么了?”欧维恩急不可耐地问道,完全不去听宴会主人的宣讲词。
“我刚才认出了一个客人带的男仆,我之前认识他,可是他已经去世两年了。我当时亲眼所见!”
欧维恩听到这话,顿时牙关咬紧,这时耶里梅斯不紧不慢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们多年没回因蒂斯和间海了,这次回来,是因为家父非常想念故乡,想要再吹一下第利斯城的新鲜海风,并且安安稳稳地庆祝70岁生日,在间海度过余生。
“让我们祝老爵士身体健康,赞美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