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打扮的尹秋水,在夜月书馆“医药书苑”翻阅医典,时近中午,看书的人渐次离去,或者去了就餐区,她又不觉饥饿,一心想着铁勒部族瘟疫的事,希望从医典里能发现些有启发的东西,最关键的就是——除去铁勒族人不良的卫生习惯,是否真的存在人为投毒,这种毒素真的无形无色能蕴发于空气中吗?可有这种毒素的炼制方法?唯有找到毒素的配方,才能找到克制的方法。
宫里也有供嫔妃们翻阅书籍的书馆,但那地方,尹秋水不大喜欢。三三俩俩的宫娥妃嫔们手里虽拿着书,眼睛却未往书上瞟,不过聚在一起“蛐蛐蛐”,纯属浪费时间……司徒夜知她喜欢自在,私底下分拨了聂云掌管的一支暗卫保护她,去去书馆、医馆什么的,也就随了她。
此时夜月书馆清净,尹秋水没想到除了她,还会有人关注着铁勒瘟疫。那人便是被俘的铁勒部族首领——白尔汗。司徒夜没有苛责白尔汗,而是将他交由毅王司徒言看管。
“白尔汗此人,心高气傲,桀骜难驯,软硬兼施方可将他拿下。况且白尔汗在铁勒民众心中素有声望,严加看管但以礼待之。”司徒夜交待侄儿。
所以,白尔汗现身夜月书馆不足为奇。被俘后,他自知难逃一劫,虽身陷囹圄却仍不忘关心铁勒民众所遭受瘟疫之苦,是以前来医馆翻阅典籍。
两边的暗卫此前相遇时亦互相通了气,各自守好“目标”即可,无需惊动书馆的其余百姓。他们也没想到,大阏氏会与白尔汗相遇。
两人背对背找书,撞到了一起,转身四目相望,不由得彼此在心中惊叹了一番。
尹秋水:“英伟不凡,气质超然。”
白尔汗:“秋水为神玉为骨,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女人。”
两人不过相视一笑,各自擦肩而过,寻自己的书去。未曾料想,须臾之后,又再次遇到,只因彼此几乎同时将手伸向了同一本书。
白尔汗将书递给尹秋水,微笑:“夫人也在找寻此书。”
尹秋水点点头,拿着书准备走人,却被白尔汗伸手一拦,“夫人对毒素有研究。”
尹秋水礼貌地笑一笑,比划着道:“只是好奇而已。”随即瞥了一下四周,还好,暗卫们就在附近。
“原来她不能言语”白尔汗心中不由得升起怜惜之意。
“若夫人对毒素略有研究,可否回答在下几个问题。”白尔汗知道尹秋书手上的那本《毒素论》并非普通人能瞧懂的典籍。
尹秋水见被识破,也好奇眼前的男人究竟想问怎样的问题,由此驻足。
“夫人,请问天下间可有无形无色能在空中散发,可慢性致死的毒?”白尔汗问。
他这么一问,尹秋水警惕起来,眼前的男人气宇不凡,不似平民,而且与自己关心的话题一致。蓦地,她想到被俘的白尔汗。“完了完了,完蛋了完蛋了,若被他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保不准确儿一掌把我拍死,或者挟持我威胁司徒!太可怕了,得想办法稳住他,赶紧开溜才行。”一刹那间,心念已转数圈。
白尔汗哪知眼前这若空谷幽兰般绝美妇人的心思,只觉她一双如弯月般的美目眼波流动,灵动慧黠,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尹秋水扯出一个微笑,轻轻柔柔将书重新递给白尔汗,优雅地比划:“我也只是碰巧翻到此书,好奇而已。若你需要,先拿去看吧。只是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心里虽着急,面上却无半分惶急之色,反而神色自若,眼见暗卫向这边走来,显然已发现有人向她靠近。她需要尽力不着痕迹地远离危险。白尔汗虽不通哑语,但见尹秋水将书递给自己,也多少明白了几分。
白尔汗解释道:“我的家人得了怪病,久治不愈,用药无数,遍寻名医,却终不见好。怀疑为奸人所害。”
尹秋水心道:“你寻了么?你寻了名医了么?哼,大白天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些良医,还不是司徒派去的。至于奸人,你不就是最大的奸人么!聚众叛乱!”面上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着最近的暗卫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
“我不能言语,这是我的家仆,他知道我说什么。”尹秋水对白尔汗解释。
暗卫识得白尔汗,在靠近尹秋水的同时,已给其他同道下了暗语:“保护大阏氏。”
尹秋水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已近身旁的暗卫比划道:“告诉他,这世间极有可能存在他所说的毒素,但想要寻着解毒之法十分不易。眼下最紧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大部分的疾疫与生活习性有关。”
尹秋水趁暗卫传话给白尔汗时,不着痕迹地后退转身,急速离去,使得白尔汗想与她多说两句都没有机会。
白尔汗有些悻悻然。他天性本风流,遇见了喜欢的,哪管别人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别人的妻子,只想着与对方生一段情缘。何况如今兵败被俘,身边又无贴心的女子相伴,见着尹秋水,欢喜之心油然而生,刚才的问话不过是为了搭讪而已。如今,见佳人匆匆离去,心下无限怅然。
握着手中的书卷,想起尹秋水方才让暗卫所传之话,仔细思索,亦觉颇有道理,心道:“不知何时,再能与她相遇。”心念转动,想着若常来医药书苑,也许还能偶遇。
这边尹秋水出了夜月书馆,方自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溜得快溜得快,否则危矣危矣”。抬头望天,看看时辰,估摸着司徒星悠已经去找司徒夜说铁勒瘟疫的事了。“团子与我个性不同,对参政议事颇有兴趣,司徒也不避讳。也不知是祸是福?算了,瞎担心也没用,还是一面顺其自然,一面小心观察,从旁提点就好。”
书房里,已经和冷峻峰踢完蹴鞠的司徒星悠在和他爹热烈地讨论铁勒瘟疫的事,“阿爹,我觉得娘亲说得很有道理,铁勒瘟疫蔓延的源头估计有两个,一个是族人生活习性不好,另一个就是有人放毒助长瘟疫的扩散。”
“投毒?”司徒夜沉吟。
“嗯嗯,娘亲只是怀疑,不过还不能确定。所以,今儿娘亲去夜月书馆医药书苑查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司徒星悠啃了一块玫瑰糕,“这种毒素十分罕见,提炼极费功夫,娘亲目前尚未寻到答案。娘亲已经修书一封给圣女,不过圣女回信说翻阅古籍确有记载,但语焉不详,需要花时间了解、研究。”
“部族习性乃长久形成,若要改变需要花时间,毒素的提炼也需要花时间。不过,当前,倒有一件事可以着手处理。”司徒夜缓缓道,“星悠,你说说看,是哪件事?”
“追查投毒之人。”司徒星悠将玫瑰糕喂进父亲嘴里,“是不是我又猜对了?阿爹心里甜不甜?”
司徒夜悠然一笑,将玫瑰吞了一小块儿下去。众人皆知他不喜甜食,天底下,能强行将玫瑰糕这种甜腻的实物成功喂进他嘴里的只有两个人——老婆和女儿。知道女儿要来找自己,特意命人做了玫瑰糕送过来。
“接着往下推,小星悠觉得最有可能投毒的人是哪些?”司徒夜笑问。
“我是星悠,请将小字去掉,我已经不小了,很快便要及笄了”,司徒星悠又往嘴里放了一小块玫瑰糕,“最不可能投毒的当然是铁勒部族的自己人,至于最有可能的嘛——”美丽的少女拖长了尾音,“我认为有两个,阿爹伸出手来,我写给您看”。
司徒夜依言伸出手掌,司徒星悠在上面划拉了一阵,拍拍手笑道:“阿爹,我猜得对不对?”
大单于素日里如豹般的眼神透露出祥和与满意地笑意,伸手刮了刮女儿娇俏的鼻头,“我已交给小言去暗查此事。”
司徒星悠道:“原来阿爹早就猜到了。难怪娘亲说什么事也瞒不住阿爹。”
司徒夜瞧了瞧女儿,笑道:“听说你最近和冷峻峰走得挺近。”
司徒星悠:“还好吧,主要是一块儿玩玩儿蹴鞠。上回出兵铁勒,冷峻峰也一块儿去了,怎么说也算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吧。”
司徒夜:“兄弟?”
司徒星悠点点头:“不然呢?难不成做姐妹?他这人,人如其名,像块石头,做姐妹确实差了好些柔软和温度。”
司徒夜有些恍然,想起多年前尹秋水将上官羽当姐妹的事,不禁哑然失笑。
“阿爹,你取笑我?”司徒星悠表示不满。
“没有。我只是想到冷峻峰也算是贵族子弟中的翘楚,不知与昊哲相比如何?”司徒夜问。
“他俩就没什么关系。为何我一提起冷峻峰,你和娘亲都不约而同想到完颜昊哲?”司徒星悠不解。
“怎么没关系,不都跟你有关么?”司徒夜暗道,嘴上却说,“算起来昊哲早到娶妻之龄,却未曾听闻有何动静?他可曾说与你听?”
司徒星悠撇了撇嘴,撒娇道:“阿爹关心那家伙远甚于我,星悠好不开心。”
“不开心?”司徒夜扬起嘴角,笑道:“不开心的是昊哲吧,前些日子他寄了好多书信给你,如今你回宫好些日子了,怎不给他回信?”
“不想回就不回啰。”司徒星悠微微蹙了下眉,倘若她真的嫁给完颜昊哲,随他去了北狄,往后母亲便没了依靠,后宫里的女人心思可多着,觊觎大阏氏这个后位的大有人在,母亲未能再生育又不能言语,万一哪日失了宠,更会落得孤家寡人备受欺凌。她自幼与尹秋水度过相依为伴的日子,断不能让母亲遭受欺侮。如此,不如趁早与完颜昊哲作了了断,彼此无所牵挂。
司徒夜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女儿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但有些事却不宜说破。行动永远比承诺更为有效,这世上,没有人能动摇尹秋水在他心中的地位,任何想要取而代之的女人,他都会让她们付出代价甚至性命。曾经的风青鸾如此,萧晴如此,现在的那个女人亦如此。是以,他只是伸出手,替女儿整理好散在额前的发,微笑道:“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
司徒星悠垂下眼帘:“星悠舍不得阿娘,舍不得阿爹。星悠要永永远远陪在阿爹阿娘身边。”
“可是,永远能有多远呢?”司徒夜心下怅然。
“珍惜当下,珍惜当下”回宫后的尹秋水喝了几口茶,拍拍胸脯安慰自己:“还好没暴露身份,否则小命危矣。”她早听女儿说起,白尔汗此人“老奸巨猾”、“极不好对付”,“花了好些精力才将他擒住。”
司徒夜已得了暗卫消息,忙完手中事,赶紧来琉璃宫瞧老婆。尹秋水连比带划将遇见白尔汗的事“说”了一遍,与暗卫所说别无二致。“还好我机警,否则麻烦大了。”莫了,不忘在老公面前夸自己一句。
司徒夜看着自个儿千娇百媚的老婆,“呃”坦白说,大单于认为“千娇百媚”这个词语用在尹秋水身上过于俗气了些。白尔汗作为他的敌人,为人行事如何,大单于作了研究,早已了如指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司徒夜认为那种情形下,白尔汗识破尹秋水身份的可能性不大,为尹秋水魅力所倾倒的可能性却极大。
尹秋水的确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上神霓凰的真身赋予了她浑然天成的高贵典雅清丽之气质,岁月赋予了她成熟的智慧与风情,心灵依然保留着几分纯真与清澈,再加上南苑尹恒夫妇的爱护和教养,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成为了今日的西戎大阏氏尹秋水独树一帜的魅力。其实司徒夜还少算了一样,尹秋水的柔媚与清澈、天真与世故,慧黠与浪漫,与他作为丈夫的疼惜、爱怜密不可分,这世上再美再好再艳的花儿,若缺乏爱的滋养,凋零枯萎的速度也是极快的。
“是的,小七,还好你机警,否则麻烦真的挺大。”司徒夜认真点头,重要战俘对自己老婆一见钟情的事情,确实挺麻烦,难道不是吗?
“不过,我认为麻烦不在于你,而在于白尔汗自己。”司徒夜唇角泛起邪邪的坏笑。
“所以呢,你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永绝后患?”尹秋水迷惑地看着自己老公,心里暗想着,更觉得奇怪的是,老公提起白尔汗为何有种“色色的感觉”?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小七”,司徒夜邪气的笑容在听见老婆的心声时不断扩大,“相信我,麻烦的确在白尔汗那里。而我们,不如一起放松放松,可好?”
……
司徒夜说得没错,麻烦的确在白尔汗那里。自打遇见尹秋水之后,白尔汗又去了好几次夜月书馆,但未曾再遇见“那位夫人”,夜深人静时,白尔汗想起那一双秋水弯月言,脑海里情不自禁想起几句诗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