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
这本来是一首诗的题目,有过一个草稿,后来弄丢了。艾青和蔡其矫看过这草稿,那是1978年的8月间,我的痔疾刚做过手术,正在家里休养,他俩一块来看我。艾青当时还蛰居在北京西城的一个叫王府仓的小胡同里,离我的住处不远。我把近日在病床上整理或改写的几首在“五七干校”写的诗,请他俩当面指教,其中就有这首《最初的记忆》。艾青一首一首地看过,他欣赏《鹰的诞生》的几行诗:“鹰的蛋,颜色蓝得像晴空,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他把这几行念出了声。
当他看《最初的记忆》时,我立在他身旁,我说:“这首诗一直是草稿,很难写好。”艾青沉吟了一会,说:“这只能是个梦境。”我说:“不是梦境,是真的。”
记得《最初的记忆》,当时无意中采用了散文诗的形式,记得是一气呵成的,没有想到要分行。现在只记得其中几行:
记忆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河流
隐没在遥远的永远不能再进入的尘雾里
它的源头是母亲一滴一滴的乳汁
我看不见生命的源头
但直到现在
仍听得见母亲的乳汁叩响的第一声记忆……
在这几行之后,还有不分行的几百个字。我以童稚的心境写到母亲的大地一般宽厚的胸脯。诗写了几次,都没有能定稿,这一生也许无法完成了。但它的情境却不是虚构的,今天我仍坚信那像梦一般的情景是真真实实的。
我从小受母亲溺爱,断奶之后,还不时要吮吸母亲的乳汁。大约到了两岁之后才真正断了奶。我的眼前到现在还常常浮现出一个永远磨灭不掉的场景:麦收时节,我家的院子成了闹哄哄的禾场,几个妇女挥动着梿枷,一起一落地、有节奏地在打着麦子。空气中飞扬着闪闪烁烁的尘埃和飞虫似的麦屑,阳光透过浓密的槐树叶,洒下落花似的光斑,母亲全身饰满了金色的光斑,坐在院子边的麦秸上。我伏在母亲壮实的胸上,吮吸一只奶,还用手抓着另一只,已经长出奶牙的我咬痛了母亲,母亲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几掌,我号啕大哭。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吃母亲的奶了,同时也是我一生的记忆的神圣的源头。一滴一滴的乳汁滴成了记忆的源头。
与上面说的那个情景,也许是同一个,场院上几个妇女(其中有秀生大娘、喜生婶婶)逗我,逗我说了许多傻话。1947年冬,我写过一首诗《爱》,前半节就是记的这个情景:
小时候
妈妈抱着我
问我:给你娶一个媳妇
你要咱村哪个好姑娘?
我说:
我要妈妈这个模样的。
妈妈摇着我
幸福地笑了……
这情景我为什么还能一直记得,一方面当时的情景难忘(或许是母亲那狠狠的几掌起了作用),同时,当场逗我并且听到母亲和我对话的几个妇女,后来常常拿这一段对话取笑我,使我非常的难堪。我长到十一二岁时,她们还嘲弄我:“你母亲的模样,世上只有一个,你到哪里找第二个?”还说,“你妈牙獠着,也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我接连大声地对她们喊叫十次八次。
有了上面说的这些情景,最初的记忆,就没有迷失,永远闪亮在遥远的尘雾里了。虽然那情景永远不能再进入,却因为有了这点闪亮的记忆,使我直到老年还能远远地望到它。
最初的记忆已成为我生命的永恒的片刻。
附记:当年场院上逗我说傻话的妇女们,现在还有一位活着,她就是喜生婶婶,已经是八旬以上的老妪了。她的孙子不久前来看我,是北京一所工科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喜生婶婶还没有忘记我。(199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