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州夜谭
  • 纪妖
  • 5373字
  • 2023-02-17 16:17:23

第一谭 狐之谜

云栖

冬雨淅淅沥沥,飘在脸上像针扎一般疼。刘管家在屋檐下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偏门。

老爷若再不醒来,他的饭碗怕是保不住了。

老爷是七天前陷入昏迷的。那是个寻常的午后,太阳露了个脸,多少驱散了些冬日的寒霜。刘管家坐在走廊上晒太阳,只听“嗖”地一声,一道黑影闪过,钻进了书室中。

刘管家没在意,以为是某只被暖阳唤醒的动物,可那日下午,几个仆人从书室前经过时,其中两人都被石子击倒了。

这般事多半是妖怪在作祟。刘管家派了几名仆人去驱赶,反而被妖怪砸了满头包。而被砸中的人,都染上了怪病。

刘管家想将此事向老爷禀报,但老爷下午便闭了房门不见任何人。老爷是城中的孝廉,痴迷书籍,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思考一些在刘管家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刘管家不敢打扰老爷,便先张罗着请来一些术士。刘管家本以为此事没什么大不了,可第三日早晨,老爷的贴身小厮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老爷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以往老爷虽关起房门,但小厮送的饭菜多少会吃,这次却一点也没碰。

老爷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刘管家让小厮推开老爷房门,发现老爷坐在床上,双眼紧闭,好比那庙中的石像。他们试着唤醒老爷,可谁都喊不醒他。刘管家不得已,只能请来在奶娃的夫人,夫人火气大,见老爷不理她便呼了老爷两巴掌,老爷倒在床上,依旧保持坐姿。

夫人尖叫起来,她怀里的娃也大哭,房里顿时闹哄哄的。刘管家正懊悔找来夫人时,夫人拽着他的衣领大叫:“不管用什么办法,把我夫君弄醒。不然你就滚蛋!”

刘管家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不能在刘孝廉府上做事,哪里还会收留他这个懒汉?

刘管家立马贴了告示,求请城中能治邪祟的术士。几个术士都说,老爷昏迷是与那只书室里的狐妖有关,只要把狐妖赶走,老爷自会醒来。

可不知是那妖怪太厉害还是那些术士太菜,术士们被它砸走了不说,有几人还大病一场。

此事越传越邪,刘管家提高了赏金,却没人再敢来帮老爷驱妖了。就连贴告示的地方,行人宁愿淋雨,也不肯从告示前经过。

管家无法,只得托关系向绍安城官府中的熟人求救。可这信一来二去,不知何时才能派高人来,到时候老爷怕是已经归西。

就在刘管家绝望时,有仆人来报,说城西有人揭了榜。刘管家立马从火盆旁走到屋外,伸长了脖子,期待高人出现。

然而,出现在偏门的不是高人,而是在厨房帮忙的张妈,她还拉着个面生的女孩。女孩头上搭着一件粗布衣裳,已被细雨濡湿。

刘管家挥手道:“张妈,快躲开些,别挡了高人的道。这女孩谁,府里的规矩不知道吗?”

张妈那张被风吹红的脸此时更红了,她拘束地看了下四周,道:“这位就是能救老爷的大师,白小知。”

说着,张妈拉了一下身旁的女孩。白小知?确实挺小只的。刘管家道:“这位大师怕是连告示都够不着吧?赶紧地,把她送走。”

张妈说告示是她帮女孩揭下的。刘管家一听更来气了,这不是捣乱么?

刘管家让仆人把张妈和女孩往外赶。张妈平时对刘管家十分恭敬,此刻却像一头发脾气的倔牛,她体格本就壮,那些仆人推不动她。张妈撒开女孩的手,哀求道:“管家,老爷的病拖不得了,就请大师看看吧。”

刘管家见张妈不听自己的话,顿时折了面子,正要发火,只听那女孩道:“她说得对。再拖下去,你家老爷真的会死。”

刘管家怒从心起,猛地扯盖在女孩头上的衣裳,可当看清女孩面目时,刘管家愣住了。

女孩生了头月光般的长发,尖尖的鹿耳昭示着她妖怪的身份。女孩背着一个比她还高的斑驳竹简,竹简散发出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这哪里是七八岁的女孩,这是位妖仙。

刘管家的火气瞬间下去了。他搓着手,脸笑得像是一朵绽放的老菊花:“原来是仙家,恕我眼拙。您远道而来,先去喝口水么?”

白小知抽出袖中的告示,道:“先去看看你家老爷吧。”刘管家赶走了张妈,随后将白小知引到了老爷的房中。自从吃了夫人那巴掌后,老爷脸上的肿还未消。老爷坐在床上,双眼紧闭。

刘管家给白小知搭了条凳子,白小知爬上去,翻开老爷的眼皮,朝他耳朵里看了看,转头问:“他像这样多久了?”

刘管家大致说了这七日的事。白小知从凳子上爬了下来:“书室在哪?我去看看那只狐狸。”

刘管家道:“老爷如何了?能救过来么?”

白小知:“能不能救过来,要等见了那只狐狸才知道。”

刘管家又将白小知引到了书室外,远远地便不敢靠近了。刘管家道:“这只狐狸怪得很,被它用石子扔中的人会得场大病,妖仙多加小心。”

白小知点点头,见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刘管家猜测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连日的小雨,加上无人行走,书室的小路竟起了一些青苔。白小知站在书室外,刘管家屏住呼吸。

狐妖没用石子砸白小知。

白小知:“果然是你们。有人因你们昏迷,你们要如何才肯放过他?”

“不是我不愿放过他,而是他不肯放过自己。”

书室内传出一阵声音,刘管家拉长了脑袋,但依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白小知:“若不是你们从中作祟,那刘孝廉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昏过去。”

“多说无用。白泽,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白泽?这小丫头就是传闻中通晓一切的神兽白泽?

白小知的身影顿时变得高大起来。管家本以为白小知会痛斥那只狐妖,随后让狐妖放过老爷,谁知白小知一脸懊恼地朝他走来。

刘管家:“仙家,连您也对付不了那狐妖么?”

白小知跺了跺脚:“那群家伙全是死脑筋,还是只有用笨办法。”

“什么办法?”

“解开狐妖设下的谜——就是近日困扰刘孝廉的问题。”

把新的告示贴出去的时候,刘管家是有些犹豫的。与之前的内容相比,新的告示强调只有至善的圣贤才能解开刘孝廉的病,金钱仅做点缀。

白小知:“从刘孝廉近日所书的内容来看,他在思考何为善。你需引来城里的圣贤,再将圣贤与狐妖的对话转述给刘孝廉,若孝廉得出了正确答案,他便会醒来。”

管家:“若老爷得不出正确答案呢?”

白小知:“刘孝廉就醒不过来了。”

管家又问:“那些圣贤能解开谜题倒也罢了,万一他们解不开,折了面子该怎么办?”

白小知有些不解:“为何会折面子?”

这份告示是刘管家发出去的,若他们真解不开,多半会怨恨刘管家。但如果不请他们来,老爷的病只会越来越重,自己最终会被夫人赶出去。

刘管家思索再三,决定保住自己的管家一职。刘管家向夫人说了这般情况,请夫人去请城内外的圣贤之人。

夫人的娘家人有权有势,第二天便请来了隐居在城外的张居士——城中有名的隐士。他曾在绍安城任职,但因同僚排挤,辞官回到了故乡。

张居士个子不高,双目炯炯有神。在与夫人稍作闲聊后,夫人便派人将张居士向书室引。

望见走近书室的张居士,刘管家想到一个问题:“那只狐妖会不会用石子击打张居士?若张居士染了病,我们可不好交代。”

白小知:“不用担心,对待贤人,狐妖不会用石子扔他。”

正如白小知所言,书室里的狐妖没有用石子击打张居士。张居士站定后,朗声道:“扁毛畜生,你在求至善之理?至善便是将百姓放在首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将自身的苦乐放在其后,像你这般恶的妖怪自然是不会理解的。”

屋檐上传来狐妖的声音:“张公为官之时,确实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可张公敢说,你做这些事全是为了百姓么?”

张居士一愣,怒道:“不然还是为了什么?”

狐妖道:“依我看,张公所行之事,三分为百姓,七分为了自己。你敢说你做那些,不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么?”

张居士气得胡须抖起来。他一甩衣袖,留下一句“岂有此理”,不管夫人怎么劝,还是离开了刘府。

狐妖三两句便气走了张居士,但刘管家还是按白小知所说,将张居士见狐妖的话语都说给了老爷听。

老爷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几日陆续来了几位贤人,无一例外都被狐妖气走,有一人甚至被狐妖用石子砸。仆人向老爷转述贤人与狐妖的话,大多数时候老爷没有任何反应,但有一次眼珠子在眼皮下转了转,最终还是没有睁眼。

夫人为了老爷几乎将城里的贤人得罪了个遍,但老爷依旧没有醒来。刘管家开始怀疑白小知是不是和以前那些术士一样是骗子。

刘管家向夫人说了自己的疑虑。夫人哄着怀中的婴儿,道:“若夫君能醒来,得罪那些人也是值得的。再说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么?再看看吧。”

今日一早,管家还未起床,便听见有人来报,董思任来见。管家猛地起身,催仆人去接待。

董思任是隔壁县有名的良吏,夫人有想过请他,但因路途遥远,也就作罢了。谁知董思任听了这个消息,竟不远千里赶了过来。

董思任生得高大,交谈一番后,让刘管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老爷这次或许有救了。

夫人将董思任引到书室外,董思任向狐妖陈述人妖殊途之理,力劝狐妖离开。董思任说得激昂时,屋檐上传来狐妖的声音:“董公为官十数载,确实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也不为钱财。但公之所以为此,并非为善,乃一驱一避也。公爱民乃是为了名,公不取财乃是怕取财有后患。你也别再解释了,自取其辱而已。”

刘管家本以为董思任会有所反驳,但后者和那些先前来的贤人一样,竟被妖狐说得哑口无言。董思任的脸色发白,他叹了口气,道:“夫人,我怕是爱莫能助了。”

说完,董思任便灰溜溜地走了。刘管家派人将此事说与老爷听,老爷依旧双眼紧闭。夫人掩住了脸。

刘管家道:“世间没有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老爷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白小知:“至善之人一定存在,只是此处没有,别处一定有。”

刘管家道:“若是远在天边,不等请那些至善之人,老爷已经咽气了。”

刘管家与白小知争执之时,仆人跨了进来。刘管家把仆人骂了一顿,仆人委屈道:“您不是说要转述所有人与那狐妖的对话么?”

刘管家问:“是谁?”

仆人:“是厨房里的张妈。她给狐妖说了好一阵,狐妖都没有说话。”

刘管家想起了那个脸盘很大的农妇。农妇又不是圣贤,她怎么可能是至善之人?

刘管家正想把仆人赶出去,白小知却让仆人继续说。刘管家正要发火时,撞见了夫人警告的眼神,便把话吞了回去。

仆人转述了张妈的话。张妈说,自己是个粗俗的农妇,平日在府里干活,侍奉亲老,很感激老爷给了自己这份活干。她恳请狐妖离开,不要再折磨老爷了。

仆人的话还未说完,老爷的眼珠子猛地转了几下,随即睁开眼来。

老爷呼喊道:“我知道了。”

老爷忽然醒了过来,一屋子人都愣住了。老爷挣扎着想起身,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将老爷按回了床:“厨房快备些热菜,赶紧送上来。”

菜送来后,夫人半哄半威胁之下给老爷灌下一些。夫人想让老爷休息,可老爷执意要去见狐妖。夫人没法,只得让仆人将老爷抬到书室外。

老爷支起身子,望着书室道:“至善有许多,孝是其中之一。狐妖,这便是我的回答。”

狐狸道:“是也。孝乃百善之首,至孝之人连鬼神见了都会躲避,更何况是我这个小小的狐妖呢?刘孝廉,你既解开了这个谜题,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后会无期。”

白小知:“阁下请留步!”

白小知急忙去推门,书室里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灰层落了一地。

狐妖走了。

老爷本想留白小知几日,但那狐妖走后,白小知似乎也不愿久待。老爷好说歹说,白小知最后答应老爷给自己践行的请求。

践行宴上,白小知只吃了几口,便取下背上那个硕大的竹简平铺在地,用毛笔蘸墨,似乎在画什么。

老爷问起白小知,白小知:“这狐妖与曾经遇见的略有不同,我得把它记录下来。可惜没见到它的面目,以后再见时,不知能否认出来。”

老爷:“这竹简上的妖怪都是大师一路所记么?不知我能否瞻仰一番?”

“不是我不想给你看,而是它不愿意。”

语毕,白小知指了指竹简,管家想起初见竹简时的模样,不禁出了些冷汗。

老爷似乎也意识到那竹简的问题,他另起了话题,问到了书室里的狐妖:“那狐妖为何知我近日思索‘善’?”

白小知:“当人在思索问题时,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气’,若久久不能得出答案,这股气便会郁结,吸引狐妖这类同样执着于此问题的妖怪。他们会把你的问题具现化,再将你推入困境。你若能解开,他们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财富。”

夫人道:“若解不开呢?”

白小知:“他们认为,解不开问题的人也不配活在世上。”

白小知的话很轻,但在座的人听了背脊发寒。老爷就因为思索问题,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把城内城外的贤人得罪了个遍。夫人一把揪住老爷的耳朵道:“听见没?以后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老爷连忙答应,等他发了毒誓后,夫人终于放开了他的耳朵。

老爷又问了白小知一些别的事情,但除了妖怪,白小知鲜少对别的事情产生兴趣。饭菜很快便被风吹凉了,白小知从凳子上跳下来,起身告辞。

再次挽留失败后,老爷嘱托刘管家将白小知送至驿站。刘管家望着这个个子小小的妖怪,心里全是敬意。

刘管家:“大师,您以后要前往何方?”

白小知道:“我打算往北走走,最近许多从未听过的大妖怪活跃了起来,我得记下他们。”

刘管家夸了白小知几句,随即两人又陷入一片沉默。待到了驿站时,眼见两人要分手,刘管家上前几步,问出了自己思索良久的问题:“大师可否指条明路,以后怎么做才可以不被这类妖怪盯上呢?”

紧接着,刘管家支支吾吾说出了自己最近的苦恼,他在思索到底是要不要为了杏花楼里的春莹,而休了自己在乡下的发妻。

刘管家:“若妖怪真逼我做出选择,我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白小知看了一眼刘管家:“要完全避免很难,但你记住,不管是白天还是梦中,不要轻易许诺,或是与一个不相识的人达成交易。”

语毕,白小知转身,消失在了绵密的雨幕中。

约莫一个月后,老爷的身体完全恢复了。正如白小知所说,老爷劫后走了大运。老爷病中所写的诗文,被路过的贵人偶然所见,贵人当即去刘府拜访,并写了信推荐他到绍安城的官府中做事。

此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不久后,刘孝廉就和夫人搬去了绍安城,留下刘管家守宅子。刘管家心里虽然高兴,但他时刻记着白小知的话,他变得十分小心,生怕招来妖祸。

不过,有一件事白小知没有告诉刘管家。他脑子里想的那点事情,妖怪不会有一丝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