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见他,时间很吝啬,只是擦肩一过。
再见时,肩头上横七竖八的画板和画具不给我保留一点精干利索的影子。随着那辆断链爆胎的自行车,我的身体再也没有一个艺术生所有的轻捷了。感觉摔下来的瞬间,腿骨像散了架。他笑笑,扶起有气没处撒的我。
“很忙吗?”
是的,很忙吗?我没有盘问过自己,只想为这火燎难耐的尴尬找一个体面的理由。
听到“事不忙,性子忙”的回答,他被我勉强装出来的坦然逗笑了。看到他转身离开,我只想拖着车子赶快找一个能够马上消失的场所。
晚上跌跌撞撞地摸到钥匙时,才发现门早已被房东打开了。头一天租下这么间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的房子,而且一天下来还没有见到它的主人,我又有些“无言独上西楼”的感觉了。尽管门外就贴着房东的联系方式,但是这个房东好像完全不在意来者何人,房租也不面谈,只留下淡定的一句:试住三日,房租悉听尊便。
遇到这样的怪事,我并没有在意,门口存放的三暖壶热水已经彻底在我心中竖立起一个慈祥大妈的形象。我悄悄地合上门,不愿惊动起近旁的邻居。初来乍到,希望别人不要把隔壁的响动想象成闹鬼才好。
这异地的安稳觉屡睡不鲜,辗转了一个月,总能随遇而安。这九点半的阳光喷吐到脸上,简直惬意得让人感觉像是绝处逢生。
刚刚洗簌完毕就听见三声均匀的敲门声。我奔跑得大大咧咧,生怕被房东发现那一贯的懒散,第一印象很重要,这是每个艺术生都明白的入门常识。
开门的刹那,我不禁毛骨悚然,门外空无一人!只是昨晚被自己误打误撞折腾下的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静立在墙角。它似乎在嘲笑着一头雾水的我,又似乎在解释着我的贸然在打扰着第三者的清静。没过一会儿,尘埃落定,一张出现在脚下的字条让我明白的确是房东光顾了一次,所有的交代就简单的两句话:水电免费,煤火自备。
于是,我开始手忙脚乱地自备煤火,有了昨晚的惬意,我已经对这间不起眼的单间产生了好感,只是还有待确定居住的时日。按照墙体上歪七扭八的广告,我几经周折终于谈妥了一个可以送货上门的卖家。等到大叔卸完煤,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城市的人都患有“寡言症”,通体黝黑的大叔只有在我支付了五百元的报酬后,才肯露出两颗久不见光的白牙。
人情冷暖,得之心而寓之景也。大叔拿了钱便走人了,一堆面露寒光的煤就生硬地落脚在楼下。我吧嗒吧嗒地踏着短短的十三阶楼梯,没过五分钟就已经感觉不胜体力。
这时候,又遇到了他。“又在忙?”我本来要以愤愤不平的呐喊去涤净他明知故问的眼睛,可一转眼,他就搬起煤往楼上走了。
消失一如出现,神不知鬼不觉。最后一块煤从楼下乔迁到楼上时,他的影子又如鬼魅般隐了去,让我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客气上,心里还真有点憋闷。
刚从洗浴间出来,那熟悉的敲门声又一次“咣当”响起。情况和上次一样,除了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外,其他的皆为陈迹:“搬煤累了,可以到楼下用餐,出门北一百米,冷饮、包子、小吃都有。”
“哇塞”,我不禁为房东的善解人意感到满心欢喜,于是连头发也没有吹干,就跑下楼去。从昨晚到今早,一直忍受饥肠的我早已有五体发麻、眼冒金星的感觉了。所幸,房东所说的小吃店并不远。上午十一点,我本来以为自己算是早客,能够捷足先登,但是熙熙攘攘进出小吃店的人群又给我泼了一头的凉水。
其实,这样的情形并不奇怪,毕竟这个城市外来的像我一样的打工族不计其数。在里里外外挤满了排队顾客的柜台前,老板娘的吼声简直是声嘶力竭。正待我感叹时运不济时,他又出现了。
“来吧,进包厢!”
“包厢?”我着实想不到这十几平米的小吃店还有包厢可以容身。他艰难地挤进人群,我紧跟其后。在不到一分钟的喘息里,我已经满头大汗。确实没有想到,他所谓的包厢竟然是如此之小,在仅容下一张桌子的缝隙里还勉强地塞着三张椅子。
我大把大把地挥霍着额上的汗水,同时把一碗豆汁连同这燥热一并灌下肚子里。他就坐在对面,托腮看着我笑:“很好吃吗?”我并没有刻意地去保留一点羞涩和矜持,只是抬起塞得满满的嘴巴对他说:“好吃谈不上,反正饿得要死,打发了肚子再说。”
这时候,他和我谈起,他是这间小吃店的主人,在这里已经开了三年了。五年前高考失利辍学后,他萌生了去外地打工的想法,来回辗转了很多地方,也见了很多世面。
我听了有些惊讶,想不到这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倒有些可以称奇的经历。做推销员我没有多少了解,不过这杂志编辑却是我一直觊觎的梦想。最诱人的话莫过于他说可以暂时帮我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听到这话,我简直感激得要死,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能有幸混到第一口饭吃,我已感到了老天对我的优待,不管是做推销员也好,做打字员也罢。
吃完饭后,他依约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并且决定带我走走这条陌生的街,算作我们初识的一点纪念。自从离家别乡后,家乡道路两旁的高大杨柏已经在我的记忆里黯淡了,如今在这异地他乡看到街道旁满树的斑驳,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恋家的人。在层层婆娑的树影里,我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也是在这条街走失的,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住所休养了一天,便接到他的短信:“杏子,你来吧!双丰打字部缺人手,准备一下,五分钟后我过去接你。”
我急急忙忙找了一件算不上体面的外套穿上,提上小包包就飞奔下了楼。事情果然顺利得很,打字部的经理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几句便安排我第二天去上班了。我故作惊讶,其实心知是他在背后帮忙。
打工的日子,我通常起得很准时。但是,神秘的房东总能在我起床前就把热水放在了门口。因此只要我轻轻地一推门,便会有扑腾腾的热气涌来,让我心旷神怡。什么时候,我开始默默地恋上了这个城市,恋上了他,恋上那个神秘的房东,在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朵幸福的花儿开在矫情的阳光下。
在工作之余,我常会发短信给他,在深入了解了他的情况后,我也会简单地关照一下他的生活。刚开始,我们似乎都在用这种方式向对方说明,自己在铭记着对方。同时,空余时间,我也会给家里打几通电话,说说自己这边的情况,也了解一下家里的近况如何。爸爸的抽烟毛病一直戒不掉,阴天咳嗽得厉害,家人让我抽工夫回去看看。
那天我丢下一箩筐准备换洗的衣物,焦急地向经理请假后就直奔回家的火车。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不巧他手机关机,更不幸的是自己的手机也疲惫到了黑屏状态。
回去陪了父母四五天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异乡这个温暖的小屋。可一进门我就傻眼了,自己走了五天,门口竟然积了十个暖壶。这房东也真够奇怪,仿佛一定要等我用掉那过期的开水后,才肯把壶拿走。我不去想那么多,只是将冷热不均的水全部倒进浴缸,然后泡了一个温情的暖水浴。
后来我得知,在我回家的几天里他的前女友来找过他,并且决定与他重温一段回炉恋爱。他很高兴,决定邀我一起去参加他们的相聚Party。在聚会上,他大大方方地邀请了好几桌的朋友,并且陪他们喝了个尽兴。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角落里的我倒有些尴尬和难言了。他的前女友的确很漂亮,而且气质上佳。在她面前,我顷刻感觉到自己的卑微。那一天,趁着雨夜,我独自一人离开了那个城市。
我想自己本来得到工作就会获得快乐,没想到失去他真的是万念俱灰。或许,那个城市永远都不是属于我的,也或许那段记忆只是老天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第三年的春天,我在印刷厂里又遇到了他。他依然健谈开朗,当我们驻足互视时,他的眼神却有些黯淡了。我轻轻地向他微笑,他却将目光从我身旁男友的身上移下来,然后很平静地俯在我耳边说了句:“你太自私了,一个人离去,招呼也不打,手机也停机!他是你的男朋友?祝你幸福!”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聚会他们并没有谈成,在他要公开向众人道明我是他心中另一个喜欢的女孩时,我却负气走了,走得很凄然,很干脆。
刚刚擦肩而过,我的情绪有些低落和感伤。他转身向我喊道:“对了,杏子,你还差我520天的房租!”
那一刻,我潸然泪下。只愿用生命记得:爱你,是错过一生的树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