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喧嚣(卡夫卡中短篇作品德文直译全集)
- 弗朗茨·卡夫卡
- 14字
- 2023-02-13 19:18:44
一场战斗纪实(1904—1910)
Beschreibung eines Kampfes
A稿 Fassung A
浩瀚苍穹下,
天空自远方山丘,
绵延至更远的山丘。
人们身着衣装,
踉跄地在碎石上漫步。
一
约莫十二点,有些人已经起身,鞠躬握手,说这次聚会真是愉快,然后穿过偌大的门框到前厅穿上大衣。女主人站在房间中央不住地鞠躬,衣裳随之产生了褶皱。
我坐在一张由三条可伸缩细腿支撑的小桌前,正啜饮第三杯班尼狄克汀甜酒,同时望着我先前亲自挑选出来并摆放整齐的小饼干——因为它们口感细腻。
这时,我新认识的朋友向我走来,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对我正在做的事情微微一笑,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原谅我来找您。我一直都和我的女孩待在隔壁房间。从十点半开始,时间没过多久。原谅我跟您说这些。我们彼此并不熟,不是吗?我们只是在楼梯上相遇,礼貌地寒暄了几句,现在我已经在跟您谈我的女孩了。可是,拜托,您得原谅我,我无法再掩藏我的幸福,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况且我在这里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这么说着,我则难过地注视着他——因为我口中有块水果蛋糕,味道不太好——然后朝着他俊美红润的脸庞说:“我很高兴您觉得我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但对于您说的事我感到遗憾。若您不是如此糊涂,您将会感觉到,跟一个坐着独酌的人谈论与您热恋的女孩有多不合适。”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坐了下来,身体向后靠,垂下手臂,然后他支起手肘将手臂收回来,开始十分大声地自言自语:“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坐着——我跟安娜在一起,我吻了她——吻——我吻了——她——的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
站在附近的几位男士以为我们在谈什么生动有趣的话题,便打着呵欠走过来。于是我站起来大声说:“好,如果您想去,我也去,但是现在去劳伦茨山(1)未免愚蠢,因为天气很冷,还下着小雪,道路滑得像溜冰场一样。不过既然您想去,我就舍命陪君子。”
他先是吃惊地看着我,嘴巴张开,宽厚、红润的嘴唇湿漉漉的。然后他看见围聚到身边的男士们。他笑了,站起来说:“哦,当然了,寒冷的天气对身体有益,我们的衣服满是热气与烟味,我没喝太多酒却可能有点儿醉了。好,我们去道个别,然后出发。”
于是我们走向女主人。当他亲吻她的手时,她说:“我真高兴看见您今天一脸幸福,不像平常那么严肃无趣。”这些话的善意感动了他,他再度亲吻她的手;她回以微笑。
前厅站着一名女仆,这是我们初次见到她。她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拿着一盏手提灯为我们照亮楼梯。对,女仆很美。她的脖子裸露着,只在下巴下方系着一条黑色缎带。她把灯悬在低处,在前方领我们下楼梯时,她衣着宽松的身体弯下腰的姿态很美。因为喝过酒,她的双颊潮红,双唇半启。
来到楼梯下,她把灯放在台阶上,有些踉跄地走向我那位朋友,拥抱他,亲吻他,一搂住就不松开。直到我将一枚硬币放在她手上时,她才睡眼惺忪地放开他,慢慢地打开小小的房门,让我们走进夜色里。一轮硕大的月亮和些许云朵挂在辽阔的天空上,空荡荡的街道被均匀地照亮了。地面上铺着细雪,双脚容易打滑,所以必须小步行走。
一到户外我便兴致高昂。我纵情迈开大步,让关节兴高采烈地咔啦作响。我对着巷子喊出了一个名字,就好似看见一个朋友溜出了巷口一样,我跳起来把帽子掷往高处,然后略带夸张地接住它。
我的朋友却漠不关心地跟在我身旁。他低着头,一语不发。
这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我以为离开聚会场合会令他喜出望外,于是我沉默下来。刚刚我还拍了一下他的背鼓舞他,现在我羞愧起来,笨拙地把手抽回。既然这只手闲着多余了,我便把它插进大衣口袋。
我们默默行走。我注意着我们的脚步声,不明白为何我的脚步无法与我朋友的合拍。这让我有点儿恼怒。月光皎洁,使人看东西很清楚,偶尔会见到窗边有人在注视我们。
来到费迪南街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朋友哼起了小调,非常小声,但我听得见。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他若是不需要我,为何不能让我静一静?想起那些好吃的甜点我就生气,因为他,我才把它们留在了桌上。我也想起了班尼狄克汀甜酒,心情变得有些欢快,甚至可以说近乎高傲。我双手叉腰,想象自己是一个人在散步。我参加了一场聚会,解救了一个不知感恩的年轻人,使他免于受辱,现在我在月光下散步。这本就是一种极其自然、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白天工作,晚上聚会,半夜在街巷里散步,万事不逾矩。
不过我的朋友还走在我后头。是的,当他发现自己被抛在后面的时候甚至加快了脚步,好似很自然。我却在思索是否要拐入另一条小巷,因为我本无义务与人一同散步。我可以独自回家,没人可以阻止我。在房间里,我会点燃那盏摆在桌上的有铁制灯座的灯,我会坐在那把被我摆在破掉的东方地毯上的扶手椅里。——只要想到又要回到我的公寓,又得待在彩绘的四壁间,坐在地板上——从挂在后墙的金框镜子里看,地板似乎是斜着的——独处几个小时,我便会感到虚脱。我的双腿累了,我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躺到我的床上,却又犹豫着是否该在离开时跟我的朋友道别。但我太胆怯,不敢不打招呼就离开,同时也太软弱,无法大声喊出来,因而我再度停下来,靠在一面被月光照亮的屋墙上等待。
我的朋友踏着愉快的脚步到来,兴许也有些担忧。他迈出了一大步,眨着眼,双臂水平举起,戴着黑硬帽的头猛地向我伸过来,似乎用这些来表示,他衷心赞美我为了逗乐他而开的玩笑。“今晚真是有趣!”我已束手无策,轻声地说,同时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他回答:“是啊,您也看见女仆是怎么亲我的了。”我没法说话,因为我哽咽了,所以我试着发出邮车号角般的声音,不让自己保持沉默。他先是捂住耳朵,然后友善地握住我的右手致谢。我的右手摸起来一定很冷,因为他马上就松开了,他说道:“您的手非常冷,女仆的唇比较暖和,噢,这是真的。”我理解地点点头。我一边恳求亲爱的上帝赐予我坚定,一边说:“是的,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吧,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还得工作。您想想,是可以睡在那里,但这并不妥当。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去。”说着,我作势要与他握手,好像事情终于了结了一样。他却微笑着,用我说话的方式继续说:“是的,您说得对,这样的夜晚才不要在床上虚度。您倒是想想,在床上独眠,有多少快乐的想法会被闷死在被窝里?有多少不幸的梦会在被窝里取暖?”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高兴,于是用力攫住我大衣的前襟——他够不到更高的地方了——欣喜地摇着我。然后他眯起眼睛,亲密地对我说:“您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您真是奇怪。”他又继续向前走,我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因为脑子里在思索着他的话。
首先我很高兴,因为看来他猜错了我的心思,但由于他对我的猜想,我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样的关系让我很开心。我很满意自己并没有回家去,而我的朋友对于我来说就变得非常珍贵,因为不用我争取,他就会在人前给我很高的评价!我用亲切的眼神注视着我的朋友,脑海中想着要保护他免遭危险,特别是不让他受到情敌与善妒的男人们的伤害。对于我来说,他的生命比我的还要珍贵。我觉得他的脸庞俊美,他的艳福让我引以为傲,他今晚从两名女子身上得到的吻我也有份。噢,今晚多有趣!明天我的朋友会与安娜小姐聊天;首先自然而然地聊寻常事物,然后他会突然说:“昨天夜里我跟一个人在一起,亲爱的安娜,你肯定没有见过他。他看起来——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一根摇晃的长竿,稍显笨拙地挑着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脑袋。他的身体被很多块很小但明亮的淡黄色的布覆盖着,因为夜里寂静无风,那些布平整地贴在他身上。他害羞地走在我身旁。我亲爱的安娜,善于亲吻的你,我知道你一定有些想笑,有些担忧,而我,我的灵魂早已被对你的爱融化。我很高兴有他在场。他也许因为不高兴而缄默,然而在他身边我会感受到一股停不下来的幸福的躁动。昨天我屈从于自己的幸福,几乎忘了你。我觉得,繁星密布的天空的坚硬穹顶,仿佛在随着他平坦胸部的起伏而上升。地平线展开了,在燃烧的云朵下,景色宜人,一望无际,此等风光带给了我们无边的幸福。我的天,我多么爱你!安娜,你的吻对于我来说远比景色可爱。别再提他了,让我们彼此相爱吧!”
当我们踩着缓慢的步伐踏上码头时,尽管我嫉妒我的朋友得到了那些吻,但我也欢喜地察觉到,他面对我时内心定是羞愧的,我在他面前也是这副模样。
我是这样想的。但是当时我的思绪纷乱,因为莫尔道河(2)与对岸的城区笼罩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灯火在与张望它们的眼睛嬉戏。
我们站在栏杆旁,河上吹来凛冽的风,于是我戴上手套,像夜里待在河边的人们那样没来由地叹息,然后想继续走下去。而我的朋友却望着水面一动不动。然后他更靠近栏杆一些,手肘抵住铁栏杆,把额头埋进双手中,模样看起来很愚蠢。我浑身发冷,于是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我的朋友先伸展四肢,然后把靠在绷紧双臂上的上半身探到栏杆上。我羞赧地连忙开口说话,好抑制住呵欠:“真奇怪,不是吗?只有夜晚能让我们完全潜入回忆。好比我现在就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经在某个晚上,姿势扭扭歪歪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手臂平放在木椅背上,头靠在手臂上,我看见对岸如云一般的山丘,听见有人在海滩饭店演奏时发出悦耳的小提琴声。河两岸有列车顶着闪闪发光的烟雾来回滑行。”——我这么说道,并且极力在字词背后编造情节奇特的爱情故事,情节上少不了一些野蛮与暴力的内容。
然而,刚说出头几句话,我的朋友就发现我居然还在这里,我感觉他吃了一惊,继而他冷淡地转向我说道:“您看,事情总是这样。我今天走下楼,想着去聚会前先在傍晚散个步,忽然发现我红润的双手在白色袖口中前后摆动,姿态反常地快活,这让我十分惊讶。当时我就想或许有奇遇。事情总是这样。”他说这些话时又在往前走了,似乎只是顺带提起了一点儿日常观察。
我听了十分感动,可是想到自己的高个子也许让他不好受,心里就有些难过,因为他在我身边也许显得过于矮小。这种情况深深地折磨着我,尽管现在是深夜,我们几乎遇不到任何人,我还是弯腰驼背,走路时双手都能碰到膝盖了。为了不让我的朋友察觉到这些刻意的举动,我小心翼翼地慢慢改变姿态,借着谈论射手岛(3)上的树与桥上灯火在河中的倒影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是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我,宽宏大量地说:“您怎么这样走路呢?您腰弯得这么厉害,都要跟我一样矮小了。”
他这么说也是出于善意,于是我回答:“没关系。我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您知道我很虚弱,要挺直身子很难。这不是一件小事;我就是太高了——”
他有些怀疑地说道:“这只是心情问题。我相信您之前是抬头挺胸走路的,在聚会中也维持着体态。您甚至跳了舞是不是?没有吗?您之前还昂首阔步,现在肯定也做得到。”
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固执地回答:“对,我之前是昂首阔步。但是您低估我了。我知道何为举止端庄,所以我驼背走路。”
这对于他而言并不容易理解,他被幸福冲昏了头,不明白我说的前因后果,只说了句:“那就随您吧。”他抬头看向塔楼上的时钟,指针已快指向一点钟了。
我却对自己说:“这个人多没良心!面对我谦虚的话语,他的淡漠是如此明显!他正感到幸福甜蜜,幸福的人都会把他们的遭遇视为理所当然。他们的幸福制造出一个璀璨的因果关系。假使我现在跳进水里,或者在这桥拱下的石子路上、在他面前任由痉挛把我撕裂,我也要平和地接纳他的幸福。是的——幸福的人很危险,这点毫无疑问——若他兴致来了,会像个路上行凶的歹徒般把我打死。这点毋庸置疑。而且我胆小如鼠,肯定会惊恐得不敢呼喊——天哪!”我害怕地环顾四周。远处一家有方形黑色玻璃窗的咖啡店前,一名警察在石子路上巡逻。他的佩剑稍稍妨碍到了他走路,于是他便把佩剑拿在手中,走路姿态就漂亮多了。在一定的距离当中,我还能听见他微弱的欢呼声,这时我便明白,就算我朋友想打死我,这名警察也不会来救我。
不过我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面对可怕事件时,我的决心反而会更加坚定。我得跑开。这简单得很。左转去卡尔桥的时候,我可以往右跑进卡尔街。那是条蜿蜒的巷子,里面有黑暗的房门以及没打烊的酒馆。我没必要绝望。
当我们从码头尽头的桥拱下走出来时,我高举双臂奔进了巷子。当我来到教堂的一扇小门前时,却因为没看见那里有一级台阶而失足跌倒了。我猛然应声倒地。我躺在黑暗中,离下一盏街灯很远。一名胖妇人提着一盏冒烟的小灯从对面一间酒馆走出来,探看外面街上发生了什么事。钢琴演奏停止了,一名男子打开半掩的门,在台阶上大吐一口痰,一边搔弄那胖妇人的双乳,一边说外面发生的事无关紧要。接着他们转身,门又关上了。
我试着爬起来,却又倒下。“地上有薄冰。”我喃喃自语,感觉膝盖在疼。但我很高兴酒馆里的人没有看见我,所以在我看来,最舒服的事情就是在此躺到黎明了。
我的那位朋友大概没有觉察到我的不辞而别,独自往桥那边走了,因为他过了一阵子才来到我这里。他满怀同情地弯下腰,用柔软的手安抚我时,我没有看见他吃惊的神色。他来回抚摩着我的脸颊,然后把两根粗粗的手指搁在我扁平的额头上,说:“摔疼了吧?地上有薄冰,可得小心——头疼吗?不疼?噢,是膝盖疼啊。”他用吟唱般的声调说话,仿佛在讲故事,讲述某个遥远的、膝盖被摔疼的可爱故事。他动了动手臂,却没打算拉我起来。我用右手撑住头,手肘抵在一块石砖上,因为生怕会忘记,所以我说得飞快:“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右边走。但在这座教堂的拱门下,我看见一只猫在跑——哦,请原谅,我不知道教堂的名字。那是一只小猫,有浅色的毛。因此我注意到它——哦,不,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抱歉,要一整天克制自己真的很费劲。人们睡觉就是为了获得体力以应付这些费劲的事,若是不睡觉,不少徒劳无益的事就会降临,身边的人若是对此大惊小怪,那也不礼貌。”
我的朋友双手插在口袋里,望向空荡荡的桥,然后看向十字军骑士团教堂,最后望向清澈的天空。因为他刚才没在听我说话,所以此时担忧地说:“对了,亲爱的,您怎么不说话?您觉得不舒服?——对了,您怎么不站起来呢?——这里明明很冷,您会冻着的,而且,我们不是要去劳伦茨山吗?”
“当然了,”我说,“真抱歉!”我强忍剧痛自己站了起来。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必须盯着卡尔四世的立像才能站稳脚跟。然而月光朦胧,卡尔四世的身影也跟着朦胧。我感到吃惊,若是我的姿态不稳,卡尔四世不就要倒下了吗?我感叹着,双脚也变得更有力气,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没站稳,卡尔四世就会倒塌。努力了一阵子后,我觉得使劲也没用,因为就在我突然想到可能有个穿着美丽白衣的女孩爱着我的那一刻,卡尔四世倒下了。
我的所作所为徒劳无功。忽然想起那女孩是多么幸福啊!感谢亲爱的月亮,它的光照着我,我意识到月光普照大地是多么理所当然,出于谦卑,我想让自己站在桥上塔楼的拱顶下。于是,我欢喜地张开双臂,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月光中。这时,我想起了一首诗:
我蹦跳着穿过巷弄,
像一个奔跑的醉汉,
踏着重步穿行于空气中。
当我用放松的双臂做出游泳姿态,无痛也不费力地前进时,我觉得轻松多了。我的头在凉爽的空气中感觉很好,白衣女孩的爱使我既忧伤又欣喜,因为在我看来,好像我游着泳离开了我的心上人,也离开了她周围如云般的山丘。——我想起自己曾恨过一个幸福的朋友,他现在也许还走在我身边,我很庆幸自己的记性这么好,连这么不重要的事都记得。因为记忆要承载许多事物,于是我知道了所有星星的名字,尽管我从来不曾学过。是的,星星的名字很奇特,很难记,但我对它们了如指掌。我将食指指向天空,一一大声念出它们的名字。——我没法继续给星星点名,因为,我还得继续往前游,我不想潜得太深。为了不让人们在之后有机会对我说,人人都可以在石子路上游泳,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一提,我加快速度跃过栏杆,每碰到一尊圣者雕像,都绕着游上一圈。——当我在石子路上维持着优美的击水泳姿,来到第五尊雕像旁边的时候,我的朋友抓住了我的手。我又站在石子路上,感到膝盖一阵疼痛。我忘记了群星的名字,对那可爱的女孩我只记得她身穿白色裙子,但我完全无法想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相信这个女孩的爱。所以,我内心升起一股对自己记忆力的强烈怒火,生怕会失去这女孩。于是我焦虑且不停地重复着“白裙子,白裙子”,想至少通过这样一个记号留住这女孩。可是这一点儿帮助也没有。我的朋友说着话,不断逼近我,就在我开始理解他话语的那一刻,一丝白色微光沿着桥畔栏杆灵巧地跳跃着,掠过桥上的塔楼,跃入黑暗的巷子里。
我的朋友指着圣女露德米拉(4)的雕像说:“我一直很喜欢左边这位天使的手,她的手极其细致,伸开的手指微微颤抖。不过从今天晚上开始,这双手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了,我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吻过手——”这时他上前拥抱我,亲吻我的衣衫,头顶着我的身体。
我说:“是,是,我相信。我不会怀疑。”同时,我用被他松开的手指用力掐他的小腿肚。但是他没有感觉。于是我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跟着这个人?你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因为他的幸福维系在一个女孩身上,连她是否身穿白裙子都难以确定。因此,这个人对你无关紧要,再说一遍,无关紧要。但他也证明了自己不是个危险分子。那么就继续跟他去劳伦茨山吧,因为你已走入这美好的夜晚,就让他畅所欲言,用你的方式好好享受,这也是——悄声说——保护你自己的最好方法。”
二、消遣作乐或证明生活之不可能
(一)骑马
我以难得的矫健身姿,一个箭步跳上我朋友的肩膀,用拳头捶着他的背让他小跑起来。他还有点儿不情愿地跺起了脚,有时甚至停下来,我就用靴子踢了他肚子好几脚,要他振作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我们飞快地来到一个巨大且尚未开发完成的地带的中心,这时已是晚上了。
我骑行的乡间道路多石且十分崎岖,然而这正合我意,我让这段路更多石且更崎岖。只要我的朋友步履踉跄,我便揪住他的头发往上拉,只要他发出呻吟,我就敲他的脑袋。行进时,我感觉在晚间骑马让我的心情愉快,有益健康,我想要骑得更奔放狂野,便让狂风一波波地不断朝我们袭来。现在我在我朋友宽大的肩上,还刻意夸张地做出腾跃的马术动作。我的双手紧紧攫住他的脖子,头往后仰得奇高,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云朵,它们比我更软弱,慢吞吞地随风飞走。我因为自己的胆量而发出颤抖的笑声。我的大衣敞开着,我充满了力量。同时我的双手用力交握在一起,好似我不知道这样会把朋友掐死。
我让路边的树木生长,弯曲的枝丫逐渐遮蔽天空。我骑马奔腾,对着天空喊道:“我有别的事要做,没法一直听谈情说爱的空话。这个聒噪的恋爱中人为何要来找我?他们都很幸福,若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他们就会更幸福。他们认为,仅仅凭借拥有幸福的一晚,就可以期待未来共度一生了。”
这时我的朋友摔倒了,我为他检查时发现他的膝盖受了重伤。他对我已毫无用处,我把他丢在石头路上,吹起口哨从高空中引来几只秃鹰,它们顺从地落在他身边,用严厉的尖嘴守护着他。
(二)散步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走下去。由于是步行,我深怕连绵起伏的山路走起来让我感到吃力,于是我让路变得越来越平坦,最后在远方下沉进一座山谷。
石头依我的意念消失,风渐渐止息,隐没在黑夜中。我踏着大步行走,由于是下坡,我仰起头,把身体挺直,手臂交叠放在脑后。因我喜欢杉木林,遂走过杉木林;因我喜欢默默凝望满天繁星,于是星辰如往常一样在浩瀚天际缓缓为我升起。在空中只看见少许长条状的云,被高空的风吹动着。
在我这条路对面很远的地方——也许与我之间相隔着一条河——我让一座高山耸立,让山顶与天空交界处长满灌木丛。我还能清楚地看见最高树枝上的细小枝丫以及它们摇动的姿态。这景象也许再平常不过,我却高兴得像枝头上的小鸟,在遥远蓬乱的树丛上摇晃着,乃至忘了让月亮升起;它早已躺在山后,也许正因为耽误了时间而愠怒。
此刻,冷冷的光在月升之前先在山上铺展开来,霎时,月亮从一片骚动的树丛后方升起,而我却看往另一个方向。当我回过头来望向前方,突然看见它几乎像满月那样大放光芒时,我停下脚步,眼睛里一片朦胧昏暗,因为我走的这条陡峭的坡路正像是通往这骇人的明月。
然而半晌后,我习惯了这月亮,并且审慎地观察着月亮升起的过程是多么艰难;我和月亮彼此相迎着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我终于感到舒适的倦意袭来。我想这是一天的劳顿所致,而劳顿的原因我当然记不得了。我闭上眼睛走了一小段路,只能靠有规律地大声拍手保持清醒。
然而,就在脚下的路险些令我滑倒,就在困倦如我的一切都开始消失之际,我连忙爬上道路右边的斜坡,好及时抵达那片迷惑我的高大纷乱的杉木林,我打算在那里睡一宿。加紧赶路是必要的。星光已暗,月亮自天空无力地下沉,仿佛在一片流动的水域中沉下。山已成为夜的领域,道路结束在我转上斜坡的地方,看起来令人不安,从林中传来树木倒下的声音,声响还在不断接近。现在我多希望能马上躺在青苔上入睡,但是我怕蚂蚁,因此我将双腿攀绕在树干上爬上一棵树,即使平静无风,树仍然在摇晃。我躺在一根树枝上,头倚着树干很快睡着了。这时,一只和我心情一样的小松鼠正竖起尾巴坐在摇晃的树枝末梢,身体跟着晃动起来。
河面很宽广,响亮的小水波被阳光照耀着。对岸也有草地,随后是灌木丛,从远处望去能看见灌木丛后面是明亮的果树和林荫大道,通往绿色的山丘。
看到这景致,我高兴地躺下来,为了不听见可怕的哭号,我捂住耳朵,心想,在这里我可以满意了。“因为这里偏僻又美丽,生活在这里不需要很多勇气。纵使也会像在别处一样受苦,却不需要摆出美好端正的姿态。完全没必要。因为这里只有群山与一条大河,我有足够的聪明把它们视为没有生命之物。对,如果我晚上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在长满杂草的陡峭小路上,我不会比山更孤寂,只因为我有感觉。但我相信这会随着时间过去的。”
我这样想象着我的未来,并且顽强地试着遗忘,同时眯起眼睛看着印染着非凡幸福色彩的天空。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看着天空了,很受触动,想起了几个曾经这样看天空的日子。我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伸开手臂让它们落在草丛里。
我听见有人在远方低声啜泣。起风了,大量枯叶沙沙扬起,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枯叶。树上未成熟的果实疯狂地砸在地上。难看的乌云从一座山后升起。河浪发出呻吟,不敌风的侵袭而撤退。
我迅速站起。我感到心痛,因为现在我似乎不可能脱离烦忧了。我正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我过去的生活方式中去,这时我突然有了个想法:“在我们这个时代还用这样困难的方式运送高贵人士过河,真是件怪事!对此,没有其他解释,只能说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我出于吃惊而摇起头来。
(三)胖子
1.对景色的致词
四名裸身男子猛然从对岸的树丛里走出来,他们肩上扛着一个木头担架,一个肥胖的男人用东方人的坐姿端坐在担架上。尽管他是在没有开出的路上被人抬着穿过树丛,他却不将荆棘推开,反而静静地以不动如山的身体冲破它们。他身上一层层的肥肉摊开得十分经心,盖住了整个担架,甚至像担架两边的黄地毯镶边那样垂挂着,但这对他并不构成困扰。他光秃秃的脑袋很小,泛着黄光,脸上流露着纯真的表情,像一个在沉思的人,且不加以掩饰。有时他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下巴就会变形。
“风景会干扰我的思考,”他轻声说,“让我的思绪摆荡,像遇上山洪暴发时的吊桥。景色很美,需要好好欣赏。
“我闭上眼睛说:河畔的青山啊,你在水边有滚落的岩石,你真美!
“但青山并不满意,它要我为它睁开眼睛。
“然而当我闭着眼睛说:山啊,我不爱你,因为你让我想起云朵,想起晚霞,想起升高的天空;这些都是令我几近哭泣的事物,因为我坐在一顶小轿子里被人抬着,永远无法接近这些风景。诡诈的山啊,你指这风景给我看,却遮住能使我快乐的远处风光,遮住美丽视野中可以看见的风景。因此我不爱你,傍水之山,不,我不爱你。
“如果我说话时不把眼睛睁开,这些话对于它来说就会跟我从前说过的话一样毫无轻重。它是不会满意的。
“不必等它对我们友善,我们才维护它的挺直,它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偏爱我们的脑浆。它会用锯齿状的影子将我击倒,用惊人的沉默将光秃秃的山壁推到我眼前,而我的轿夫会在路上被小石子绊倒。
“并非只有山虚荣、缠人、爱寻仇,其他一切皆如此。因此就算会痛,我也必须瞪圆了眼睛不断重复:
“是的,山,你很美,我喜欢你西坡的森林。还有你,花,我对你满意,你的玫瑰色让我的心情愉悦。你,草地上的小草,你已又高又壮又清凉。还有你,奇特的灌木丛,你出其不意地刺伤人,使我们的思想跳跃。河水,我多喜欢你,我要让人抬着渡过你那柔顺的水。”
他几度谦卑地挪动身体,在大声朗诵这段赞词十次后,他垂下了头,闭着眼睛说:“山啊,花啊,灌木丛、河流啊,现在请你们给我一点儿呼吸的空间吧。”
这时,周围云雾缭绕的群山开始匆匆移位。那些林中大道虽然稳住了,护卫着道路的宽度,却提早变得模糊起来。天上有一朵潮湿的云挂在太阳前面,云朵镶了微微的金边,大地在阴影下深深下沉,同时万物失去了其美丽的轮廓。
直到我在这岸都听得见轿夫的脚步声,但是我也无法在他们阴暗的四方形脸上分辨出细节。我只看见他们的头垂向一边,看见他们的背因为巨大的负重而弯曲。我为他们担心,因为我察觉到他们累了。于是我紧张地看着他们踏上河岸草地,然后以均匀的步伐踏过潮湿的沙滩,最后陷入泥泞的芦苇地,后面的两位轿夫把腰弯得更低,好让轿子保持平衡。我不禁双手紧握。现在他们每踩一步都必须把脚抬高,身上在下午多变的凉风中冒出了晶莹的汗珠。
胖子安详地坐着,双手放在大腿上;长长的芦苇尖在前面的轿夫走过后弹起,擦过他的身体。
越是接近水边,轿夫们的动作就越不协调。轿子偶尔摇晃,仿佛已置身波浪中。他们得跳过芦苇间的小水洼,水洼太深的地方,他们就得绕路走。野鸭忽然惊叫着飞起来,直直地朝雨云攀升。这时,我看见胖子的脸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看起来非常不安。我站起来,急忙跳下隔在我与水面之间的石坡地,动作十分笨拙。我没注意到这很危险,心里只想着,要是胖子的仆人们不能再抬他了,我就要帮助他。我不顾一切地奔跑,抵达下面的水边时一时停不下来,只得在四溅的水花中奔跑一段,直到水淹没膝盖才停下来。
对面的仆人们扭曲着身体把轿子抬入水中,他们一只手停在湍急的水面上,另一只手将轿子高高举起,四条毛茸茸的手臂上不同于一般人的肌肉高高隆起。
水先是拍打到下巴,然后升到嘴巴的高度,轿夫们的头往后仰,抬着的轿杆落在肩膀上。他们还未走到河中央,水就已漫过了他们的鼻梁,但他们依然继续努力,没有放弃。这时,一个波浪打上前面两位轿夫的头顶,四个男人就这样无声地被淹没了,轿子也随着他们粗壮的手一起下沉。河水接着翻涌上来。
这时,夕阳浅浅的光线穿透大片云朵的边缘,让地平线上的小丘与群山蒙上美好的色彩,河水与云下地带则留在了模糊的光线里。
胖子缓缓随着水流的方向转动,被冲向下游,像一尊浅色的木刻神像,因成为多余之物而被人丢入河里。他朝着雨云的倒影前进。长形的云拉着他,小朵的卷云推着他,重大的骚动因而产生,这从拍打我的膝盖与河岸石头的河水中可以察觉出来。
我再次飞快地爬上斜坡,好陪着胖子走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也许我能借此得知这貌似安全的地方有什么危险。于是我沿着沙滩地带一直走,那里狭窄得需要适应一番,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脸转向河的方向,下巴几乎贴在肩膀上。
几只轻巧的燕子立在河岸的石头上。
胖子说:“岸边的亲爱的先生,别试图救我啦。这是水与风的报复,现在我输了。对,这是报复,因为我们时常攻击它们——我与我的祈祷者朋友,在刀剑的铿锵声中,在铜钹闪耀的光芒下,在遥远而华丽的长号以及锣鼓跃动的光亮里。”
一只小海鸥展翅飞着越过他的肚子,经过时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胖子继续说……
2.与祈祷者的对话(5)
我有段时间天天上教堂,因为我爱上的一个女孩晚上会在那里跪祷半个小时,那时我能静静地观察她。
有一回,那女孩没有来,我不情愿地望着祈祷的人们,一名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瘦弱的身躯整个扑在地面上。他时而用全身之力揪住自己的头,在叹息声中将头猛地叩击在平摊在石地板上的手掌里。
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妇,裹着头巾的小脑袋时常侧向一边,好去看那位祈祷者。这样引人注目似乎使他快乐,因为在虔敬之情爆发之前,他会先环顾四周,看看观看者多不多。我认为这样不得体,决定在他走出教堂的时候与他攀谈,探问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祈祷。是的,我很生气,因为我喜欢的女孩没有来。
他过了一个小时才站起来,小心谨慎地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踉跄着走向圣水盆。我站在圣水盆与门之间的路上,若他没有给出一个解释,我就不会放他走。我抿住嘴——每当我决意要讲话之前就会做这个动作——将右腿往前跨一步支撑身体,左腿足尖漫不经心地顶在地上,这样我也能稳稳站立。
这人将圣水洒在自己脸上时可能瞥了我一眼,也许他先前已注意到我而有所提防,因为他令人猝不及防地奔出门去。玻璃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紧随其后踏出门,外面有几条窄巷,车水马龙,因而我再也没看见他。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出现,但我心仪的女孩来了。她穿着黑色衣裳,肩上有透明花边,花边下面是新月形袖口,剪裁优美的丝绸衣领自花边的底部边缘垂下。因为女孩来了,我就忘了那个年轻人,就算他以后又按时来,依他的习惯祷告,我也不理会他。他总是把脸别过去,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走过。也许是因为我总以为他在移动,所以即使他站着,我也以为他在蹑手蹑脚地走动。
有一回,我在屋里耽搁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教堂。女孩已经不在了。正打算回家时,我发现那个年轻人又趴在那里。往事遂又浮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踮起脚尖滑向门口通道,给了坐在那里的盲眼乞丐一枚硬币,然后跟他一起挤在开着的那扇门后面。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脸上也许挂着奸诈的表情。我觉得那里很舒适,决定要经常去。到了第二个小时,我觉得为了那位祈祷者而坐在这里很荒唐。然而,到了第三个小时,我越来越气恼,任由蜘蛛在衣服上爬来爬去,此时,最后几个人大声喘着气从黑暗的教堂里走了出来。
他也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先以脚尖轻轻触地,然后才踏上去。
我站起来,笔直地向前迈一大步,抓住这个年轻人。“晚上好!”我说,然后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推着他走下台阶,来到灯火通明的广场。
我们下来后,他用发颤的声音说:“晚上好,可敬可爱的先生,请息怒,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好吧,”我说,“先生,我想问您一些问题,上回让您逃开了,今天您休想跑掉。”
“您多有同情心,我的先生,您会让我回家的。我很值得同情,这是实话。”
“不,”我在电车驶过的嘈杂声中大喊道,“我不让您回家。偏偏我喜欢这样的剧情。您是我的幸运猎物,我为自己欢呼庆贺。”
此时他说:“噢,老天,您心灵活跃,头脑却硬如石雕。您称我为幸运猎物,想必您非常开心!因为我的不幸摇摆不定,它停在细细的尖端,一碰便会落到提问者的身上。晚安,先生!”
“好。”我说着,紧握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我就会在这街上呼喊。所有下班的女店员以及所有等待她们的情人都将聚拢过来,因为他们会以为是拉马车的马摔倒了,或者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然后我会让众人看到您。”
他哭了起来,轮番亲吻我的双手。“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您,可是,拜托,我们最好走到那边的小巷里。”我点点头,然后与他一同走了过去。
这条昏暗巷子里仅有几盏相距很远的昏黄路灯,他不满意,于是领我走到一幢老屋低矮的门廊下,来到挂在木梯前面、滴着煤油的一盏小灯下。
在那里,他煞有介事地掏出他的手帕,把它铺在楼梯上,说:“坐下吧,亲爱的先生,这样您更好问;我站着,这样我更好回答。但别折磨我。”
于是,我坐了下来,眯眼仰望着他说:“您真是个彻底的精神病患,您就是这样的人!您在教堂里的举止是什么样子!多么可笑,这会让旁观者多不舒服!若人们不得不注视您,又该怎么保持虔诚呢?”
他的身体紧贴着墙,只有脑袋能自由活动。“您别生气——为何您要对跟您无关的事生气呢?若我自己行为笨拙,我会生气;若是他人行为不良,我会感到高兴。所以若是我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被人注视,您也不必生气。”
“您在说什么?”我的喊叫对于这低矮的门廊而言未免太大声,但我害怕让声音减弱,“说真的,您在说什么?对,我早有预感;对,自从初次见到您,我就预感到您的状况。我很有经验,若我说这是一种陆上晕船症,可不是在说笑。此病的病征是,您忘了事物的真实名称,又急于在它们身上冠上偶得之名。只求快,只求快!可是,您才一离开,便又忘了它们的名字。田野中的白杨树,您称为‘巴比伦塔’,因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那是一棵白杨树;它要是再次莫名地摇晃起来,您得把它命名为‘酒醉的诺亚’。”
“我很高兴自己听不懂您说的话。”听他这么说时,我感到有点儿震惊。
我激动且急促地说:“既然您对此感到高兴,表示您听懂了。”
“我当然表现出来了,仁慈的先生,但您的说法也未免太奇怪了。”
我把双手放到上面一级的阶梯上,身体往后靠,以近乎无懈可击的姿势——这是摔跤选手的绝招——说道:“您假设别人也在经历着您所陷入的困境,您自救的方式很有趣。”
接着,他变得大胆起来。他将双手交叠,使身体协调一致,并带着几分勉强说:“不,我这么做不是针对谁,譬如也不是针对您,因为我办不到。但若是我办得到,我会很高兴,因为如此一来,我便无须再在教堂里引人注目。您知道为什么我需要引人注目吗?”
这个问题令我难以回答。诚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我也不想知道。当时我告诉自己,其实我也不想到这里来,但这个人逼我听他说话。所以,我现在只要摇摇头,向他表明我不知道,但我无法让我的头摆动。
站在我面前的人微笑着,然后蹲下身子,用昏昏欲睡的怪相说:“我过去从来不曾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坚定的信念。我仅用一些过时的想法来理解周遭的事物,始终相信这些事物曾经存在过,只是它们如今正在逝去。亲爱的先生,我一直有个自我折磨的兴趣,我想看看事物在我面前展现之前会是什么样子。它们肯定既美丽又安静,一定是这样,因为我时常听见人们这样谈论它们。”
由于我沉默不语,只通过不由自主抽搐的脸来表示我的不快,于是他问道:“您不相信人们是这样谈论的吗?”
我认为我必须点头同意,但却做不到。
“真的,您不相信?啊,您听我说!小时候,有次我睡了会儿午觉后睁开眼,还在似醒未醒中,依稀听见母亲在阳台上用自然的声调问下面的人:‘我亲爱的,您在做什么呀?天这么热。’有个女人在花园里回答:‘我在绿意里喝下午茶。’她们说话未加思索,而且不太清楚,仿佛人人都预料得到。”
我觉得我被问倒了。于是将手伸进后面的裤袋,作势在找东西。但我并没有在找什么,只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模样,好显示我在参与谈话。作势找东西时我说,这件事真古怪,令我百思不解。我还补充说我不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它定是为某种我一时看不出的目的而臆造出来的。而后我闭上了眼,因为眼睛很疼。
“噢,您与我的看法相同,这是好事,而您为了告诉我这个而拦下我,这是慷慨无私的。
“只是我为什么要感到羞耻,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感到羞耻?难道就因为我走路的时候没有挺直身体,没有用手杖敲打石子路,没有碰触从我身边大声走过的人的衣服?难道我不该理直气壮地抱怨,我是个长着方肩膀的影子,沿着一幢幢房屋蹦跳而过,有时就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上?
“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为什么所有屋子都盖得这么糟,时有高楼无缘无故地倾塌?我爬上瓦砾堆,询问我遇见的每一个人:‘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在我们的城市——这已是今天塌掉的第五栋新房子了——您想想看。’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经常有人倒在巷子里,躺在那里死去。这时,所有商人打开被商品遮住的店门,敏捷地走过去,把死者弄进一幢房子里,然后脸上又堆满笑意走出来说:‘您好——今日天色灰白——我有许多头巾可卖——是啊,有战争。’我跳进那幢房子的一间屋里,好几次胆怯地举起弯曲的手指,最后终于敲了敲管理员的小窗。‘亲爱的先生,’我用友善的口气说,‘有个死掉的人被送到您这里。请您让我看看他,我求您。’他摇着头,仿佛无法做决定。于是我坚定地说:‘亲爱的先生。我是秘密警察。请您立即让我看看死者。’‘死者?’他问话的态度像是被冒犯了,‘没有,我们这里没有死者。这是幢正派的房子。’我向他致意,然后离开。
“然而,当我穿过一个大广场时,先前的一切,我就全忘了。穿过广场让我感觉很是吃力,我感到困惑不解,我也时常想:‘若只是出于狂妄而修建这么大的广场,为什么不修建一道贯穿整个广场的石栏杆呢?今天吹西南风,广场上的风很强劲,市政厅塔楼的尖顶被风吹得打转。为什么不让人群安静些呢?真是吵死了!所有窗户的玻璃喧哗着,所有灯柱摇曳如竹。圆柱上圣母玛利亚的斗篷卷在一起,被狂风撕扯着。没有人看见吗?本该走在石子路上的男士与女士像飘在空中一样。每当风平息下来,他们便停步相互交谈几句,礼貌地鞠躬致意,然而,当风又猛烈吹起时,他们便抵挡不住,双脚同时离地。虽然他们不得不攥紧帽子,但眼睛里却闪烁着欢快的光芒,仿佛只是一阵微风拂过。唯有我在害怕。’”
我感觉像是受到了虐待,便说:“您先前说的有关您母亲与花园里的女士的故事,我觉得一点也不奇特。因为我不仅仅听过并且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故事,甚至还参与过一些这样的事。这种事情非常自然。您认为,若是换作我,在阳台上就不会说出一样的话,从花园里不会得到一样的回答吗?这事件多稀松平常。”
听了我说的这些话,他显得非常高兴。他说我打扮得漂亮,很喜欢我的领带,还说我的皮肤很细腻。他还说,供认的事被撤回时,才最清楚明了。
3.祈祷者的故事
然后,他坐到我身旁。我害羞起来,于是把头倾向一边,让出一些位子给他。尽管如此,我仍然察觉到他坐在那里有点儿尴尬。他始终跟我保持一小段距离,并且费力地说: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昨晚我参加了一场聚会。我在煤油灯下对一位小姐鞠躬致意说:“我真的很高兴,冬天临近了。”就在我弯着腰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厌恶地发现自己的右大腿从关节处脱臼了,连膝盖骨都有些松了。
于是我坐下来说话,因为我在说话时总是试图说出梗概:“因为在冬天无须太费力,行为举止可以更轻松,说话也无须严肃。亲爱的小姐,不是吗?希望我说得有道理。”就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右腿把我搞得火冒三丈。因为它起先像是要解体,经过我逐步按压与巧妙地挪移,才差不多让它恢复正常。
女孩出于同情也坐了下来,这时我听见她轻声说:“不,您一点儿也不令我钦佩,因为——”
“请等等。”我心满意足且充满期待地说,“亲爱的小姐,您应该省下跟我说话的五分钟。我请求您在说话的空当吃些东西。”
我伸出手,从铜雕天使小童手中捧的碗中拿起一串肥硕的葡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然后把葡萄放进了一个镶蓝边的小盘子里,也许用了个优雅讲究的姿势把盘子递给这女孩。
“您一点儿也不令我钦佩,”她说,“您说的一切都很无聊,让人难以理解,因此也不会是真的。我认为,先生——您为什么总是叫我亲爱的小姐——我认为,您之所以不说实话,是因为真相太让人难以承受。”
老天,这时我的兴致来了!“是的,小姐,小姐,”我几乎是喊着说,“您说得很有道理!亲爱的小姐,您可明白,在无意之间就被人说中了,这真是令人喜出望外!”
“真相对于您而言自是太难承受,先生,您看看自己的模样!您整个身形就像从棉纸上剪下来的,薄薄的黄色棉纸,像个剪影般,您行走的时候,人们听得到您起皱的声音。所以,被您的态度或意见激怒也是没道理的,因为房里一吹起穿堂风,您就得弯腰。”
“我不明白。一些人站在房间里。手臂靠在椅背上或倚在钢琴上,或犹豫地举杯凑到嘴边,或畏怯地走进隔壁房间,在一片漆黑中撞上一只箱子,把右肩撞伤了,之后便在打开的窗边透气,心里想:那里是金星,夜晚最明亮的星。我却身处这场聚会里。中间有何关联我不甚明白,但我连这中间是否有关联都不知道。您看,亲爱的小姐,这些人因为弄不清楚状况而犹豫不决,举止可笑,看来只有我才配得上这些人的清楚议论。为了让气氛轻松,他们言语讽刺,甚至明显留了几手,就像让一幢内部被烧毁的房子还残留下它重要的墙。此刻的视野一览无余,白天可以透过大大的窗户看天上的云,晚上可以看星星。然而,云朵时常从苍白的星星身边逃离,星星组成不自然的图像。若是让我出于感谢向您吐露,所有想要活着的人,有朝一日看起来都会像我一样,那会是怎样的光景?如您所说,像从黄色棉纸上剪下来的,像个剪影般,行走时人们会听见起皱的声音。他们不会跟现在有任何不同,但他们的外表会变成这样。就连您,亲爱的——”
这时,我发现那个女孩已经没有坐在我身旁了。她一定是说完最后几句话后就离开了,因为她现在站在离我很遥远的窗边,身边围绕着三个年轻人,他们身上的白衣领十分直挺,正谈笑风生。
我高兴地饮下一杯酒,走到钢琴师那里,他独自一人,正低着头弹奏一首悲伤的曲子。为了不吓着他,我小心翼翼地弯下身体靠近他的耳畔,伴着曲子的旋律轻声说:
“可敬的先生,请您成全,让我弹奏一曲,因为我想尽兴一回。”
由于他没有听见我说话,我尴尬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压抑住我的羞怯,从一个又一个的宾客身边走过去,顺道对他们说:“是的,今天我要弹钢琴。”
他们似乎都知道我不会弹钢琴,但因为我愉快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也回以友善的笑容。直到我大声对钢琴师说话,他们才全神贯注起来。我说:“可敬的先生,请成全我,让我弹奏一曲,因为我想尽兴一回。这事关一场胜利。”
钢琴师虽然停了下来,却没有离开棕色的琴椅,貌似也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他叹了口气,用长长的手指捂住自己的脸。
我有些同情他,想鼓励他继续弹奏,这时一群人随着女主人走了过来。
“好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们说道,并且大声笑着,仿佛我有意要做什么反常的事。
那个女孩也来了,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说:“可敬的夫人,请您让他弹奏吧。也许他想娱乐大家。这事值得赞许,可敬的夫人,我请求您。”
大家开心地大笑,显然,他们跟我一样,认为那些是讽刺的话。只有钢琴师沉默不语。他垂着头,左手食指像在沙里作画一样抚摩着木头琴椅。我的双手颤抖,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把它们塞进了裤袋。我也开始口齿不清,因为整张脸看起来只想哭。所以我得字斟句酌,让听者觉得“我想哭”的想法很好笑。
“可敬的夫人,”我说,“我现在必须弹奏,因为——”我把要说的理由忘了,索性出其不意地在钢琴前坐下。这时我再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钢琴师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琴椅,因为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请把灯熄了吧,我只能在黑暗中弹奏。”我正襟危坐起来。
这时,两个先生抓起琴椅,他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微微摇动我,把我抬到离钢琴很远的餐桌那里。
所有人看起来都很赞同。那位小姐说:“您看,尊敬的夫人,他弹奏得多好。我早就知道了。您却害怕成这样。”
我领会了,于是好好地鞠了一个躬表示感谢。
有人倒给我一杯柠檬汽水,在我喝的时候,一个红嘴唇的小姐为我扶着杯子。女主人端给我一个银盘,上面摆着蛋白糖霜饼干,穿白裙装的女孩将饼干塞进我嘴里。一位满头金发的丰腴小姐拿着一串葡萄来到我面前,我只需将它摘下,她则望着我那躲躲闪闪的眼神。
大家待我这么好,使我不免对他们后来的态度感到惊讶:我想回去弹琴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阻拦我。
男主人说:“已经够了。”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他。他先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回来时拿着一顶巨大的圆顶礼帽以及一件有花朵图案的铜褐色大衣。“这是您的东西。”
那并不是我的东西,但我也不想麻烦他再确认一次。男主人亲自为我穿上大衣。大衣非常合身,紧紧地贴住我瘦小的身躯。一位面容友善的女士来为我扣纽扣,她渐渐弯下身体,从上往下扣好大衣纽扣。
“那么,请您保重,”女主人说,“希望您再来。您知道的,我们都很喜欢您。”这时所有宾客一起鞠躬,好像这有多么必要。我试着回礼,但是大衣紧贴在身上,让我无法弯下腰。于是我拿起帽子,笨手笨脚地步出大门。
当我小步走到屋门外时,向我迎面袭来的,是有星有月的巨大苍穹,以及坐拥市政厅、玛利亚柱与教堂的环形广场。(6)
我静静地从暗影中走到月光下,解开大衣,搓暖自己的身体,然后举起双手,借此让夜的呼啸沉默下来,开始思索:
“你们装得跟真的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要让我相信,我莫名其妙地站在绿色石子路上,不是真实的?然而,天空啊,你是真实的,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环形广场啊,你却从未真实过。
“这是真的,你们总比我优越,但也只有在我不打扰你们的时候。
“谢天谢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也许这是我的疏忽,一直把你这个叫‘月亮’的东西称作月亮。当我称你为‘被遗忘的色彩奇异的纸灯笼’时,为什么你不再那么自负狂妄了?当我称你为‘玛利亚柱’时,为什么你差点儿躲起来?当我称你为‘投射黄光的月亮’时,却再也看不出你恫吓的态度。
“看来这是真的,若有人对着你们思考,这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你们失却了勇气与健康。
“老天,如果思考者能学学醉汉,那该有多好!
“为何会变得万籁俱寂?我想是风停了。那些时常像安了小轮子一样滑过广场的小房子,现在被牢牢地压在地上——静止不动——静止不动——人们根本看不见平日将它们与地面隔开的那条黑色细线。”
我开始奔跑。我毫无障碍地绕着这个巨大的广场跑了三圈,由于没有遇到醉汉,我没有减速、毫不费力地朝着卡尔街奔去。我的影子时常显得比我小,在墙上与我并排奔跑,就像在街道的地面与墙壁之间的狭路上。
经过消防队的房子时,我听见了从小环形道那边传来的嘈杂声,我拐了进去,看见一名醉汉站在井栅栏旁,双臂水平伸开,穿着木拖鞋的双脚用力地跺着地。
我先是站住,让呼吸平稳下来,然后走向他,摘下头上的大礼帽,自我介绍道:
“晚上好,柔弱的贵人,我今年二十三岁,但还没有名字。然而您肯定来自巴黎这座大城市,并有着惊人动听的名字。您的身上散发着法兰西失落宫廷那很不自然的气味。
“您这双眼睛染了色,肯定是见过了高贵的女士,她们已然站在又高又亮的露台上,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嘲弄地转过身去,艳丽的裙摆铺散在台阶上,尾端则落在花园的沙土上。——可不是,长杆随处可见,仆从们身穿剪裁怪异的灰色大礼服与白色西装裤,他们的腿攀在长杆上,上半身时常向后仰或者弯向一旁,他们必须用粗绳将一块块巨大的灰色幕布从地上拉起,并在高处拉紧,因为一位高贵的女士希望有个如雾的早晨。”此时他打了个嗝,我差点被吓到:“真的,这是真的吗?先生您来自我们巴黎,来自狂风暴雨的巴黎,啊,来自那使人心醉狂喜的冰雹天气?”当他再次打嗝时,我难为情地说道,“我知道,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迅速地用手指扣紧大衣,然后热情而羞怯地说:“我知道,您认为我的问题不值得回答,可是若我今天没有问您,那么我将会过着哀泣的生活。
“我请求您,衣饰华美的先生,告诉我,人们跟我讲述的这些是真的吗?在巴黎,是否有些人身穿靡衣,有些房屋仅有巨门,夏日掠过城市的天空是蓝色的,只点缀着心形的白色小云朵——这是真的吗?那里是否有座门庭若市的珍奇物品陈列馆,馆内仅有挂着小牌子的树木,上面写着最著名的英雄、罪犯与情人的姓名?”
“还有这样的消息!这显然是骗人的消息!”
“可不是,这些巴黎的街道突然分岔。街上一点儿也不安宁,不是吗?并非一切始终井然有序,怎么能这样呢!有一回发生了事故,人们三五成群,从邻街走来,踩着大城市人特有的轻盈步履,与地面少有碰触。所有人尽管好奇,却也唯恐失望,他们气息短促,小小的脑袋往前伸出去。若有不慎,小小的头相互碰着了,他们便会深深鞠躬,请求原谅:‘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人群太拥挤,请您原谅——我承认是我过于笨拙。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杰洛姆·法罗什,我是卡柏汀街上的香料小贩——请允许我邀请您明日来用午餐——我妻子也将非常高兴。’他们这样说着,街上的喧哗声震耳欲聋,袅袅炊烟自烟囱冒出,弥漫在房屋之间。事情就是这样。也有可能是这样——两辆马车停在雅致地段的某条繁华大街,仆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八条名贵的西伯利亚狼犬蹦蹦跳跳地下了车,吠着跳着奔过了车行道。当时有人说,那是乔装打扮过的巴黎时髦青年。”
他紧闭着双眼。当我沉默时,他将双手伸进嘴里,撕扯着下颌。他的衣衫上尽是脏污,也许有人将他从小酒馆中撵了出来,而他还对此浑然不觉。
也许是在日夜交替时短暂而宁静的间歇,我们不经意间垂下头,万物也在这不经意间静止不动,进而消失无踪。我们弓着身体独自待着,而后环顾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连风的阻力也感受不到,然而内心深处仍然记得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幢房屋,它们有屋顶,所幸还有棱角分明的烟囱,黑夜穿过烟囱流进房屋,经阁楼流到不同的房间。在不可思议的明天,可以将万物尽收眼底,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这时,醉汉挑了挑眉,于是他眉眼之间闪烁着光。他断断续续地解释:“是这样——我很困,所以我要去睡了——是这样,我有个内弟在温瑟拉斯广场——我去那里,因为我住在那里,因为那里有我的床——我现在要走了——是这样,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好像忘了——但没有关系,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内弟——是这样,我现在要走了——您觉得我会找到他吗?”
对此,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会了。但是您从外地来,您的仆人凑巧又不在身边。请允许我送您一程吧。”
他没有回答。我把手臂伸给他,好让他挽着。
4.胖子与祈祷者后续的谈话
我有好一段时间试着鼓舞自己。我按摩着身体,对自己说:
“该轮到你说话了。你已经很狼狈了。你感到窘迫吗?耐心等待!你明知这样的处境。耐心考虑!环境也会等待的。
“就好比上周的聚会。有人朗读一份抄本的内容。我应他的要求亲手抄了一页下来。当我看到他抄写的那几页文章的字迹时,我非常惊讶。真没道理。为此人们从桌子另外三面弯下腰来看。我哭着发誓,那不是我的笔迹。
“那为什么跟今天的事情很像呢?谈话限制是由你而起的。一切都很平和。我亲爱的,加把劲!——你会发现有人提出异议——你可以说:‘我很困。我头疼。告辞了。’快点,快点。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这是什么?又是无尽的阻碍?你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一座高原,它成为大地之盾耸入天空。我在一座山上看见它,正准备越过这座高原。我开始唱歌。”
我开口说话时,嘴唇干燥且不听使唤: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吗?”
“没有。”他带着疑惑回答,微笑着。
“但您为何晚上在教堂里祈祷?”我接着问,这时,我像在睡梦中一样,撑托着我与他之间的一切全然崩塌。
“不,我们为何要谈这些?独自生活的人在晚上不承担责任。人们害怕某些事,害怕肉体会消失,害怕人类真的一如在黄昏时看起来的模样,害怕没拐杖就不能走路,害怕上教堂呼喊着祷告,只为了被看见并感觉身体的存在是件好事。”
他说了这些话,然后沉默下来。我从口袋里抽出红手帕,弯着腰哭起来。
他站起来吻了我,并且说:
“您为什么哭?我喜欢您的高大。您的双手很长,它们随着您的意志行动。您为何不开心?我建议您一直穿深色袖边——不——我奉承您,您却还在哭?这种生命困境您倒是扛得相当冷静。
“我们打造出根本不能用的战争机器、高塔、围墙、丝绸帷幕,如果有时间,我们会对这些发出更多的赞叹。我们会悬浮,不会坠落,我们振翅飞翔,就算我们比蝙蝠还丑。没有一个人可以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阻止我们说:‘啊,天啊,今天多美好!’因为我们已被安置在我们的地球上,仰赖我们的共同看法而生活。
“我们这样好比雪里的树干,看起来只是平放着,只消人轻轻一踢就能移开。但不是的,人们办不到,因为它们是与大地紧紧相连的。看啊,甚至这也只是表象。”(7)
思索让我忘了哭泣:“夜深了,明天没有人会责备我现在要说的话,因为这可能是梦话。”
然后我说:“对,就是这样,但我们在说些什么呢?我们站在门廊深处,又不能谈论天空的光。不,其实可以谈,因为我们在交谈中并非完全独立,我们既不想了解目的,也不想知道真相,只想开玩笑跟消遣。您能不能再跟我讲一遍花园女人的故事?这女人多么聪明,多么值得惊叹!我们得多向她学习。我多喜欢她!而我能够遇到您、拦住您,也是一件好事。同您说话为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我从您身上听到了许多从前故意不去了解的事情——我很高兴。”
他看来很满足。尽管碰触他人肢体会令我感到尴尬,但我还是拥抱了他。
随后我们步出门廊,来到天空下。我的朋友吹走了几朵零散的云,好让绵延不绝的星星帷幕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的朋友很吃力地走着。
(四)胖子的末日
一切都被快速地卷到远方。河水被往下引向一处峭壁,水势有意克制,在碎裂山崖边犹疑不决,但最后仍化成团团水雾落了下去。
胖子无法继续说话,他不得不转身,然后消失在水势强劲的瀑布中。
听了这么多有趣故事的我站在河岸上看着。“我们的肺该做些什么?”我喊着,喊着,“呼吸得快,内在的毒会让你窒息;呼吸缓慢,不适于呼吸的空气、令人气愤的东西会让你窒息。当肺想要找到呼吸的速度时,在寻找过程中它们就会死掉。”
此时,河岸无限延伸着,我却能用手掌碰到远处那小小的铁制路牌。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长得矮小,比一般人还矮,连一丛迎风乱摇的白色野玫瑰灌木都比我高。我看见了那丛灌木,因为我前一刻还在它旁边。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错乱,因为我的手臂好大,好似连绵阴雨时空中的云,只是它们的动作更急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臂想要把我可怜的头压碎。
我的头明明很小,小得跟蚂蚁卵一样,但它有些损伤,所以不那么浑圆。我让自己转头,做出请求的姿态,可因为我的眼睛很小,根本无人能察觉我的眼神。
但是我的腿,我那惊人的双腿,竟跨在树木茂密的山上。乡村山谷蒙上了阴影。它们在长大,长大!它们耸立在四周不见景致的空间里,高度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视力范围。
噢不,不是这样的——我长得矮小,至少目前很矮小——我滚动着,滚动着——我是高山中的雪崩!拜托,经过的人们,请你们行行好,告诉我,我有多高大,请帮我量量我的胳膊、我的腿。
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说,他跟我一起从聚会上离开,在前往劳伦茨山的路上安静地走在我身旁,“您停下来歇会儿,好让我搞清楚状况。——您知道,我还有件事情要去处理。这实在很累——在这又冷又明亮的夜,但这恼人的风,有时甚至改变了那些金合欢树的位置。”
园丁小屋的月影投在微微凸起的小路上,影子里有些许雪花点缀。一看见门边的长椅,我便向它举起手指,但是我没有勇气,又害怕被责难,因此把左手放在胸前。
他厌烦地坐下,丝毫不顾身上的华服,他的手肘压住髋部,额头放在弯曲的指尖上,这举止令我十分惊讶。
“对,现在我正想说这些。您知道,我过得很规矩,没什么可指摘的,一切必要且被称道的事我都会去做。与我在聚会中来往的人早已习惯冷嘲热讽,我自然未能幸免,事情一如周遭人对我的预期,但是心中这普通的幸福无法抑制不流露,我可以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谈论。好,我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有时我会感到遗憾,却在必要时使用恋爱中人的说话方式。现在我要说:是的,我恋爱了,因为坠入爱河而兴奋不已。我一如女孩们的期望,是个热情如火的情人。但我是否该想想,或许正是这些早先的缺点让我的人际关系产生了与众不同且格外有趣的转向?”
“安静,安静下来。”我心中只想着自己,毫不关心地说,“您的爱人很美,我听说了。”
“是的,她很美。当我坐在她身旁,我总想着:‘这真是冒险——而我真有胆量——我要好好享受一趟航行——喝几加仑酒。’但她笑的时候不像一般人那样会露出牙齿,只能看见她嘴巴微微张开时唇间狭长、弯曲的阴影。当她笑得头往后仰时,看起来有些狡猾和老态。”
“这点我没法否认,”我叹息着说,“也许我也看见了,因为她肯定很显眼。但事情不止如此,根本就是女孩爱美!每当看见满是褶皱、流苏及垂饰的衣服包裹着美丽的身躯十分赏心悦目时,我就想,这些衣服不会一直这么好看下去,它们会起皱,褶皱会再也无法抚平,它们会沾上厚厚的灰尘,再也无法清洗干净,而且没有人愿意每天从早到晚都穿着同一件华服,让自己显得可怜又可笑。然而,我还是看见身形美丽的女孩,肌骨诱人,骨架娇小,皮肤紧致,秀发柔细,却成天穿着那套华服出现,总是用同一双手捧着同一张脸,看着镜中身着华服的自己。偶尔在晚上,她们自宴会上迟归时,镜中的衣服才显得破旧、臃肿,满是灰尘。只有这时,她们才想,它们已经被众人见过了,也就不大可能再穿了。”(8)
“但我在途中好几次问您是否觉得那女孩美丽时,您都别过头去不回答。告诉我,您是不是心中有鬼?您为什么不安慰我?”
我让双脚钻进阴影里,亲切地说:“您无须安慰,大家都喜欢您呀。”说这话时,我拿出印有蓝色葡萄图案的手帕遮住嘴巴,以免感冒。
现在他转向我,将他胖胖的脸侧着靠在长椅矮矮的椅背上:“您知道吗?基本上我还有时间,我可以让这场刚刚开始的恋情马上结束,利用卑鄙的行为或者不忠,或者启程前往遥远的国家。可是我真的非常怀疑,是否该趁着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事来。一切都不确定,没有人可以指出明确的方向与时间。我若有意上酒馆买醉,那么我知道我在这个晚上会把自己灌醉,这是我的情况!一周后我们要跟朋友一家人出游,我的心不会连续狂风暴雨十四天的。今晚的吻让我想睡,让狂野的梦进来占据位置。我要抵抗睡意,所以在晚上出来散步,于是发生了如下的事——我不停地走动,我的脸像迎着风那样忽冷忽热,手一直抚摩着口袋里的粉红色缎带。我对自己忧心忡忡却又不知所以,甚至要忍受先生您,平常我一定不会跟您聊这么久的。”
我感觉浑身发冷,天空已开始泛出鱼肚白。“卑鄙的行为帮不上忙,不要不忠,也不要去遥远的国家。您必须杀了自己。”我微笑着说。
我们对面林荫道的另一边有两个灌木丛,灌木丛背后的下方是城市。城里仍有零星灯火。
“好。”他一边喊,一边用他的小拳头敲打椅子,不过马上又停了下来,“您还活着,您不自杀。没有人喜欢您,您什么也得不到。您连下一刻都无法控制。您对我说这种话,您这卑鄙的人!您不能爱,唯有恐惧能让您激动。您好好看看我的胸膛。”
他快速解开他的大衣、背心与衬衫,他的胸膛的确宽阔。
我开始讲述:“是的,我们偶尔会遇上这种棘手的状况,就像我今年夏天在河边的一座村庄遇到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我经常斜坐在河岸的一张长椅上。那边还有一间海滩饭店,常常传来小提琴演奏的声音。年轻力壮的人们坐在花园的桌边喝啤酒谈天,谈论打猎与冒险。河对岸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我无精打采地撇着嘴站起来,往椅子后的草地走去,还弄断了一些覆着雪的小树枝,然后我在朋友的耳畔说:“老实说,我订婚了。”
我的朋友并不惊讶我站了起来,他淡淡地说:“您订婚了?”他坐在那里,看上去真的非常虚弱,全身只靠椅背支撑。然后他摘下帽子,我看见了他的头发,梳得齐整,顺着圆圆的头往下一直到颈部,形成一条尖尖的圆弧线,正是今年冬季流行的发型,闻起来也很芬芳。
我很高兴我那么机智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对自己说:“是啊,看他在社交场合中脖子灵活、手臂自如的模样。他能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带一名女士走过大厅,要是家门口下起了雨,或者有个害羞的人站在那里,或者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他一样能临危不乱。不,他对女士鞠的躬都一样漂亮。但是他现在坐在这里。”
我的朋友用一块亚麻手帕擦抹额头。他说:“我请求您,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求您。”见我没有照做,他双手合拢请求我。
仿佛我们的忧虑将一切变暗了,我们坐在山上,像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尽管我们已察觉到清晨最初的光与风。我们紧挨在一起,虽然我们不喜欢彼此,但又不能相距太远,因为墙壁严密又坚固。但我们的行为可以可笑而且毫无尊严,面对头上的树枝与前面的树木,我们无须感到羞耻。
这时,我的朋友驾轻就熟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刀,若有所思地拔刀出鞘,像玩闹一样把刀子刺进自己的左上臂,但并没有把它拔出来。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他圆润的双颊变得惨白。我拔出刀,割开冬大衣与燕尾服的袖子,撕开衬衫的袖子。接着,我向前和向后各奔跑了一段路,探看有没有人可以帮我。所有树枝几乎显得刺眼,纹丝不动。之后我吸吮了一下那深深的伤口。这时我想起了园丁小屋。我奔上通往屋子左边高起的草地的台阶。我急匆匆地检查了门窗,愤怒地跺着脚按铃,尽管我马上发现这间屋子没有人住。接着我检查血流如注的伤口。我用雪弄湿他的手帕,笨拙地包扎他的手臂。
“亲爱的,亲爱的,”我说,“您因为我受伤了。您的周遭多么美,被友善的人包围,当白天许多人穿着讲究或近或远地围坐在桌边,或出现在山丘的小路上时,您就可以去散步。您只要想着,到了春天,我们会一起去园子里,不,不是我们,真是可惜,但您会带着安娜快乐地骑马同去。噢,是的,相信我,我求您,太阳会让你们所有人看见最美的事物。噢,有音乐,远处有马蹄声,不必担心了,大街上有喊叫声和手风琴的演奏声。”
“啊,老天!”他说着站起来,靠在我身上,我们一起走着,“这没用的,我高兴不起来。请原谅我。现在很晚了吧?也许我明天一早该做点儿什么。噢,天啊!”
靠近墙的上方有一盏街灯亮着,把树干的影子投在路面与雪地上,千形万状的树枝那弯曲的影子仿佛碎了一般落在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