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林黛玉别父进京都

到了神京，贾雨村就去拜会贾政。贾政看了妹夫的书信，又见贾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而且贾政最喜欢读书人，所以十分优待他。不到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让贾雨村补了这个缺。贾雨村拜别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林黛玉下船时，早就有荣国府派来的轿子和拉行李的车辆在等候了。黛玉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这几天看见来接自己的这几个三等仆人吃穿已经不凡了，想必到了家里一定更不一样。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

上轿进了城，黛玉从纱窗中向外一看，神京[1]果然繁华，人烟熙攘[2]。走了半天，忽然看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穿着华丽的人，正门上有一块大匾，上写“敕造[3]宁国府”五个大字。又往西走了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大门，只是从西边角门[4]进入，轿夫进门后只抬了不远就放下离去了，接着是三四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重新抬起，到了一个垂花门前落下。早有几个婆子过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引着黛玉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5]、穿堂，转过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6]，穿过三间厅，厅后就是正房大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下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林黛玉来了，赶忙迎上来，笑着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可巧就来了。”说着帮她打起门帘，又向里面回话：“林姑娘到了。”

林黛玉一进房中，就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bìn）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道这就是外祖母，刚要拜见，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叫着心肝儿肉大哭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全都悲伤起来，黛玉也忍不住落泪。过了一会儿，大家慢慢地劝住了，黛玉这才得以拜见外祖母。这外祖母就是冷子兴说的史氏太君，贾赦和贾政的母亲。

贾母一一为黛玉介绍在场的人：“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已经去世的贾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对人说：“去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才来，不用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就去了两个人。

不一会儿，就见三个奶嬷嬷[7]和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是迎春，温柔沉默，和蔼可亲；第二个是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8]；第三个是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个人都是一样的衣服，相同的打扮。黛玉忙起身上前见礼，互相认识之后，才各自归座。

众人见黛玉虽举止言谈不俗，但气虚体弱，就知道她有不足之症[9]，便问她平时吃什么药。黛玉回答说：“我自来就这样，从会吃饭就吃药，如今正吃人参养荣丸。”贾母听了说：“我这里正好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话音刚落，就听后院中有人说笑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见屋中的人全都敛声屏气，纳闷是什么人这样无礼，就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贾母笑向黛玉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10]，南省俗称‘辣子’[11]，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众姐妹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林黛玉早就听说过，大舅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于是马上见礼。

王熙凤把黛玉搀起，携着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叹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算是见着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12]，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只可怜我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就用手帕擦眼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快不要再提那些话了。”王熙凤听了，立刻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然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接着又拉起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然后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着话，已经有茶果摆上来，王熙凤亲为林黛玉端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她：“月钱放过了没有？”王熙凤道：“已经放完了。才刚带人到后楼上找缎（duàn）子，找了半日也没见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说：“有没有不要紧，也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王熙凤又道：“我已经备下了，等太太过了目就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又说了会儿话，贾母就让两个老嬷嬷带黛玉去拜见两位舅舅，大舅贾赦之妻邢氏忙站起身来说：“我带外甥女去吧，也方便。”贾母点头笑道：“好，那就这样吧，你也不必再过来了。”邢夫人应了声是，就带林黛玉出门坐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国府正门，进了一个黑油大门，就是大舅贾赦的家了。

黛玉和邢夫人坐了一会儿，大舅打发人来传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同家里一样，姐妹们虽然笨拙，但一处伴着，也可解些烦闷。如果有什么委屈也只管说，不要外道才是。”黛玉一一答应了，又坐了一会儿，就辞别邢夫人，去拜见二舅舅。

不巧，二舅也外出斋戒了，只有王夫人和林黛玉一处说话，王夫人叮嘱黛玉：“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到庙里还愿去了，还没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你以后不要理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早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了一个表兄，衔玉出世，性情顽劣，因此笑道：“舅母说的，是不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哥？我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这位哥哥待姐妹们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是与姐妹们在一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缘故，他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本就是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他有时候嘴里甜言蜜语，有时候又有天无日，有时候又疯疯傻傻，你到时候别理他就是了。”黛玉一一答应了。

正说着，一个丫鬟进来传话，说老太太那边传饭了，于是王夫人就带着黛玉一起到贾母房中用饭。贾母在正面榻（tà）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王熙凤拉黛玉到左边第一张椅子坐，黛玉推辞不坐，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人，原本就应该这样坐的。”黛玉这才坐下，贾母又让迎春三姐妹依次落座。外间有众多媳妇、丫鬟伺候，却寂静无比，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吃完饭后，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就学着姐妹们的样子漱过口、洗过手。接着又有人捧上茶来，贾母与黛玉、迎春姐妹三人喝茶闲聊。

不多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话还没说完，已经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项上金螭（chī）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tāo）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大吃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又让宝玉去给他母亲请安，宝玉转身去了。等到再回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装束，仍然带着玉。贾母笑道：“怎么外客没见就换了衣服，还不来见过你妹妹。”宝玉早就发现多了一个姐妹，心想一定是林姑妈的女儿，连忙上前作揖（yī）。相认过之后，仔细打量，才发现果然相貌不凡：两弯似蹙（cù）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yè）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闻言，笑着说：“这是胡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但我看她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天就当作远别重逢吧。”贾母笑道：“那就更好，更和睦了。”宝玉走到黛玉身边坐下，问黛玉可曾读过书，名字是哪两个字，黛玉一一回答。

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便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pín）颦’二字最妙。”探春问：“可有什么出处？”宝玉答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林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两个字，岂不是极妙吗？”

探春笑道：“只怕又是你的杜撰。”宝玉道：“除四书[13]外，杜撰的也太多了，偏我是杜撰不成？”接着又问黛玉：“妹妹有玉没有？”黛玉以为宝玉是因为自己有玉，所以也问她有没有，因此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是一件稀罕物，岂是人人能有的。”

没想到宝玉听了这话，顿时发起狂病来，从脖子上扯下玉，朝地上狠命摔去，口中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14]了！”

这一下吓得众人忙去捡玉，贾母急得搂着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人骂人都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一边哭，一边向贾母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意思。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只好哄他说：“你妹妹本来也有的，只是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所以带了去。一则全殉葬[15]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在天之灵，权当见了你妹妹。她说没有，是不愿意声张，你怎么能比呢？还不快戴好了，仔细你娘知道。”说着，就从丫鬟手中接过玉来，替他带上。宝玉听贾母这么一说，这才不闹了。

贾母见和黛玉一起来的奶娘王嬷嬷年纪太大，而随侍的小丫头雪雁年纪又太小，于是把自己的一个二等丫头鹦哥给了黛玉。当晚就把黛玉安置在碧纱橱内歇息，由鹦哥和王嬷嬷陪侍，宝玉则由奶娘李嬷嬷和大丫头袭人陪侍在碧纱橱外的大床上。

袭人原来也是贾母的丫鬟，本名珍珠。因为心地纯良，恪尽职守[16]，所以才被贾母派去服侍宝玉。宝玉因知道她本姓花，又想起古诗中“花气袭人[17]”之句，所以才给她改名袭人。这袭人也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袭人服侍宝玉睡下后，见里面鹦哥和黛玉还没安寝，于是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歇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坐下，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地说：‘今儿才来，就惹得你家哥儿砸玉，要是摔坏了，不就是我的过失了。’因此伤心，我好不容易才劝好了。”

袭人安慰黛玉说：“姑娘千万别这样，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你若为这个伤心，只怕伤心不过来呢。快别多心了。”黛玉点头答道：“姐姐们的话，我记着就是了。不过那玉究竟是什么来历？怎么上面还有字？”袭人道：“一家子都不知道来历，只听说是出生的时候从嘴里拿出来的，上面不但有字，还有现成的眼儿，等我拿来你看看就知道了。”黛玉连忙止住，道：“现在夜深了，明天再看也不迟。”三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各自安寝。

次日起来，黛玉随姐妹们去各处问安，来到王夫人处时，正赶上王夫人和王熙凤拆看金陵来的信件。又有王夫人娘家嫂子派了两个媳妇来说话，说是金陵城中薛家姨妈的儿子薛蟠仗势打死了人，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黛玉等姐妹见王夫人事情冗杂，于是就到寡嫂李氏房中去了。李氏就是贾珠之妻，贾珠虽夭亡，所幸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贾兰，今年五岁，已经入学读书了。

李氏是金陵名宦李守中的女儿，名叫李纨（wán），字宫裁，虽青春丧偶，身居膏粱锦绣之中，却如同槁（gǎo）木死灰一般，对外事一概不闻不问，只知道奉亲养子，陪侍小姑们针黹诵读而已。如今黛玉寄居在这里，有这样的姐妹们相伴，除了父亲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可虑的了。

原著名场面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坐左第二，惜春坐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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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京：指京城，首都。

[2]熙攘：形容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3]敕（chì）造：奉帝王命令建造。

[4]角门：城墙或整个建筑物的靠近角上的小门，泛指小的旁门。

[5]抄手游廊：院内自二门起两侧延伸到正房的走廊。

[6]插屏：摆在桌子上的陈设品，下面有座，上面插着有图画的镜框、大理石或雕刻品。

[7]奶嬷嬷：奶妈，受雇给人家奶孩子的妇女。

[8]顾盼神飞：形容左右顾视，目光炯炯，神采飞扬。

[9]不足之症：中医病症名，即民间常说的先天不足，泛指各种虚证。

[10]泼皮破落户：流氓、无赖被称为泼皮，先前有钱有势而后来败落的人家被称为破落户。这里是贾母打趣凤姐的话。

[11]辣子：厉害、泼辣的人。

[12]气派：指人的态度作风或某些事物所表现的气势。

[13]四书：儒家经典，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部书。

[14]劳什子：使人讨厌的东西。

[15]殉葬：此处指用器物陪葬。

[16]恪尽职守：谨慎认真地做好本职工作。

[17]花气袭人：出自宋代陆游《村居书喜》中“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