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私放晁天王

宋江暗中控制了局面,把知县和何涛掌控在自己手里,一直牵着他们,按照自己指定的路线走。这是宋江的厉害之处。

《水浒传》里的人物,最难评价的是宋江。

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你说他真心待人,他却又虚伪做作;你说他忠厚仁义,他却是城府颇深;你说他以德服人,他却常不择手段……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一起来看看这个矛盾重重的人物,看看他复杂的内心世界与特别的人生经历。

宋江的抉择

宋江出场时是山东郓城县的一个押司,即处理文书的地方小吏,所以,他以后经常自称小吏。

虽然是小吏,但某一天,他干了件大事,就是著名的“私放晁天王”事件。

事情要从晁盖等人智劫生辰纲说起。梁中书搜刮了十万贯金珠宝贝,命人送往东京[1],作为给岳父蔡太师的寿礼。刘唐听说后,认为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于是找到郓城县东溪村保正[2]晁盖,想劫取这笔生辰纲。晁盖联合本村私塾先生吴用,又找来公孙胜、阮氏三兄弟、白胜,在吴用的策划下,晁盖等扮作枣贩,白胜扮作卖酒郎,骗护送生辰纲的军士喝下掺了蒙汗药的酒,将生辰纲劫了去。

事发后,蔡太师大怒,梁中书大惊。因为被劫地点在济州,济州府尹也跟着大惊,知道蔡太师饶不了他。果然,蔡太师直接派人住进了他的官府,限他十日内捉拿一干逃犯,否则要请他去沙门岛走一遭。

这可不是让济州府尹去公费旅游。沙门岛是海中的一个小岛,是北宋时最著名、最恐怖的流放地。该岛与世隔绝,犯人要在岛上服劳役,缺衣少食,或饥寒而死,或投海而死,或被虐待而死,总之是死路一条。

济州府尹心想,他拼命读书,考中进士,又拼命巴结,才坐到知府的位子,怎么能就此玩儿完呢?蔡太师逼他,他就逼迫手下缉捕人员。他做得更绝,对手下缉捕使臣[3]何涛说:“我若去沙门岛,必先把你这厮迭配[4]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说完,就唤过文笔匠来,在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州名,以便将来填空。

这哪里像个堂堂知府呢?简直就是个无赖!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何涛终于得到消息,先抓了白胜。白胜熬不过打,供出晁盖。济州府尹随即押一纸公文,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郓城县捉晁盖。

这是大案,所以何涛非常机警。为了保密,他抓白胜时,三更进去,把白胜包头包脸带出来,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现在去郓城县抓晁盖,也是偷偷摸摸,就怕走漏了消息。他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前往郓城县衙门前来下公文。

此时,参与抢劫生辰纲的其余七人中,阮氏三兄弟已自回石碣村,剩下的四人——晁盖、吴用、刘唐、公孙胜——还在晁盖庄上,正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何等逍遥自在,却不知已经大祸临头。何涛行事如此机密,完全可以把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在网里。

但是,百密总有一疏,最后关头,还是走漏了风声。

这个走漏风声的人,就是宋江。

也是天意,何涛来到县衙门前时,正好知县退了早衙休息。何涛只好在县衙对面的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这一等,却等来了当日值班的押司宋江。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5],走出县衙来。何观察[6]当街迎住,两个人到一个茶坊里坐定,为了保密,伴当都被叫去在门前等候,茶室内只剩下何涛、宋江二人。

互通姓名后,何涛道:“押司是当案[7]的人,便说也不妨。”便把要抓晁盖的实情相告了。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才是最不能告诉的那个。

宋江一听,心里大吃一惊:“晁盖是我心腹弟兄,我若不救他,他被捕获去,性命便休了!”

此时的宋江,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矛盾。作为押司,他应当奉公守法,本县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有责任积极协助抓捕罪犯。但是,这个罪犯偏偏是他的朋友,而且是好兄弟!

在法律与兄弟之间,宋江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通风报信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宋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站在兄弟一边!

兄弟现在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宋江心内自慌,脸上却十分镇定,不但镇定,还马上说出和心中所想完全相反的话来:

晁盖这厮奸顽役户[8],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

晁盖真是这样一个郓城县人人讨厌的人吗?显然不是。后文中,知县时文彬听说晁盖劫了生辰纲,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说:“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可见晁盖在郓城县上下,有的是好名声。

宋江故意说把晁盖说得一无是处,就是要假装与何涛同仇敌忾,一起针对晁盖。果然,何涛对他更加深信不疑,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接下来,宋江就开始一步步地救晁盖了,首先是拖延时间。

事实上,何涛此次来,志在必得,每一个环节都行事周密,没有走漏一丝风声,务求把主犯一举抓获,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宋江此时,几乎没有什么机会。

但是,精明的宋江还是在一瞬间想好了对策。他对何涛说:“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先说容易,是为了让何涛宽心,放松警惕。何涛一放松警惕,他就有机会了。

宋江接着说:“只是一件,这实封[9]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不仅给人处事稳重的印象,而且还显得很为对方考虑。何涛对宋江更加信任了:“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

本来,案情如此紧急,宋江就该二话不说,带上何涛就去见知县。但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

他巧妙地利用了知县休息的机会,拖延了时间,稳住了何涛。这句“小吏来请”也很有意思,正常来说,难道不应该是“小吏带你去”吗?宋江就是故意暗示何涛:我不来请,你不要走,不要自己去县里找知县,或转找他人。

不知不觉间,宋江已经开始控制何涛,把何涛捏在自己手心里。

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他并没发现宋江的心机,还以为宋江在帮他忙。

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

何涛道:“押司尊便,请治事。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找了个要回家处理家事的借口,巧妙地脱身出来。何涛被骗了不自知,还放心地让宋江去办事,自己在原地等他。

此外,宋江还考虑得很周密:万一何涛等不及,自己去县衙问,他的谎话不就露馅了吗?于是,他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吩咐茶坊伙计,把何涛的茶钱都算在他的账上,让何涛安心喝茶,有人买单。

第二件,叫一个手下到茶坊门前伺候着,并告诉手下,要是知县坐衙,就安抚何涛,说他马上就来了,让何涛再等等。

何涛实在是很可怜,他被上司无端责罚,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又被宋江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已经被宋江控制了,自己却一无所知。宋江已经脱身报信去了,他还在这里傻乎乎地等着。

这个时候,宋江在做什么呢?

宋江在住处牵了一匹马,从后门出去了。他拿了鞭子,慌忙地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了东门,他才打上两鞭,让马朝东溪村疾驰而去。

慌忙上马,快马加鞭,我们都好理解,因为此事十万火急,可是为什么中间却又不急,慢慢地离了县治?

这就是宋江的心机了:因为县里熟人多,走得太急,会让人起疑心;慢慢地走,将来即使被追究起来,也不像是报信的。

没半个时辰,宋江就到了晁盖庄上。晁盖慌忙出来迎接。宋江告知晁盖出事了,并且建议晁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逃跑,不要纠缠。

报完信,宋江又快马加鞭回到县里,拴好马,连忙到茶坊里来。

在此期间,何涛就一直在门前望着,可笑又可怜。即使心急如焚,他也没有直接去县衙,而是在这里眼巴巴地等着宋江。

宋江轻描淡写地告诉何涛,家中事务耽误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实封公文,引着何涛到县衙大堂上,直至知县的书桌边,还装模作样地叫左右挂上回避牌,然后才向知县时文彬低声禀报。

知县拆开公文,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差人来等着要回话之事!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

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

他再一次用看似非常在理的借口拖延时间,让晁盖等人从容脱逃了!

我们来做一个比较。

林冲总是被别人牵着走,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武松是被自己骄傲的内心牵着走,直至走到景阳冈上,差点儿被老虎吃了。

李逵是被自己躁动的本能牵着走,一举一动,看似全由自己做主,实际上是糊里糊涂走了一辈子。

宋江呢?他牵着别人走!

本来,他只是郓城县的一个小吏,他要接受知县的支配。何涛是上级衙门派来的,他也要接受何涛的支配。

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宋江暗中控制了局面,把知县和何涛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一直牵着他们,按照自己指定的路线走。这是宋江的厉害之处。

从另一个角度看“义气”

知县真的听从了宋江的建议,一直等到夜里,才派人去抓捕,结果可想而知,晁盖等人全部逃脱。

可怜的何涛得知晁盖跑了,一连声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要知道,他办砸了事的结果,是要被那混账的济州府尹流放的。

晁盖等人逃出东溪村以后,在石碣村全歼何涛带来的五百官兵,五百多差役,何涛也被阮小七割了双耳,落下了永久残疾。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因伤回家休养,最终没有被流放。

但是,仔细想想,从头到尾,他又何辜?

从救晁盖这一点来说,宋江可谓义薄云天,他是舍着前途、性命去通风报信的,所以晁盖感慨道:“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可是,宋江对晁盖“义”的另一面,是对何涛的“不义”。

江湖义气的致命问题,就是不问是非,只问兄弟。你如果是他的兄弟,他就对你讲义气,如果你是个外人,他就不会管你死活了。何涛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何涛是个负责缉捕罪犯的小官,从原文中看,他并无劣迹。他的弟弟何清喜欢赌博,他就生气。他被上司责罚,回到家,和老婆一起发愁。可见,他是一个不失正派的普通人。他摊上这样一件倒霉的事,被上级无端责罚,脸上刺了字,已经很值得同情了。他来郓城县捉拿晁盖等人,是他的职责所在,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他是个反派人物。

何涛很尊敬和信任宋江。比如,他刚见到宋江,两人互通姓名后,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请何涛上坐,何涛道:“小人是一小弟,安敢占上。”表现了出对宋江的极大尊敬。何涛是上司衙门的人,如果不是敬重宋江,他完全没有必要在下级小吏面前如此谦恭。

接着,何涛就把案件的情况对宋江和盘托出。对待这件案子,何涛自始至终都很谨慎,他为什么如此信任宋江呢?

第一,出于对宋江本人的敬重。宋江在江湖上的名气太大,名声太好,他相信这样的人绝不会坑害自己。

第二,出于对宋江身份的信任。宋江是郓城县押司,协助办案是职责所在,何涛默认宋江会尽职尽责。

在何涛看来,无论从个人私德上,还是从职业道德上,宋江都值得信任。可是,正是出于对宋江的信任,何涛才最终办砸了事。

由此可见,江湖好汉挂在嘴边的“义”,与孔子、孟子所说的“义”,是有极大区别的。江湖义气,只在乎兄弟,对外人不公平。孔孟之义,才是正义,才是人生大义。

宋江一出场就干了这么一件大事,在极度惊险之中,他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他的出场第一案中,我们就能看出,宋江其实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物,这也为他从普通小吏到梁山之主的人生经历奠定了基础。

晁盖等人上梁山后,火并了王伦,晁盖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梁山首领。济州府尹派团练使黄安来征讨梁山好汉,却大败而归。一时间,梁山声名大振。

济州府尹被撤职,回东京听罪。新上任的府尹招兵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

宋江知道后,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己一个心中纳闷。

不过,他的“心中纳闷”也没持续多久,因为他马上要交桃花运了。

呼保义/及时雨·宋江

宋江,字公明,梁山一百零八将之一,排行第一。本是山东郓城县押司,仗义疏财,好结交英雄好汉。

宋江曾给劫取生辰纲的晁盖等人通风报信,使其逃过朝廷追捕。阎婆惜知晓此事后,借此勒索宋江。宋江怒杀阎婆惜,为躲避官府追捕,踏上了逃亡之路。投奔梁山途中,他接到父亲病逝的家书,冒险回家奔丧,结果被捕,发配江州。他在江州浔阳楼题诗,被诬写反诗,判了死刑,幸得梁山好汉相救,自此上了梁山。

宋江在梁山众人中威信极高。原梁山首领晁盖身亡后,宋江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将梁山的聚义厅改名为忠义堂。之后,他带领梁山众人两赢童贯、三败高俅。接受朝廷招安后,宋江率梁山军为朝廷南征北战,受到了朝廷的封赏。然而,宋江最终的命运是被奸臣毒死。


[1] 东京:北宋都城开封。自东汉以来,在“京”字或“都”字前加上一个方位,用以表示某重要城池的首都或陪都地位。北宋时期,以开封为东京。

[2] 保正:宋朝王安石推行保甲法,规定五百家设都保正一人,副都保正一人,下有大保长、保长,分别掌管户口治安、训练壮勇等事务。

[3] 缉捕使臣:宋时缉捕罪犯的低级武官。

[4] 迭(dié)配:发配,流配。

[5] 伴当:仆役。

[6] 观察:宋时捕役。本章中的“何观察”“观察”都是称呼何涛。

[7] 当案:主持文案。

[8] 奸顽役户:奸诈的人。

[9] 实封:宋时对机密或紧急公文的密封方式,将公文的封皮折角重封,两端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