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满襄白答应施法之后,这两天过得平平常常。按照她的说法,她做此事已久,有万无一失之心法,但是于安定子卯而言,那王爷仍不怎么搭理他。
安定沽云再醒,再拖着他的断手断脚妄想游荡,满襄白便也不再管了。四叔在这之后天天来,有时候会被安定子卯请到屋子里,安定沽云想见他,叔侄两个说一些二十年前再之前的事情——很少很少,来回地说。每每说到二十年前那一个节点,四叔来不及招呼,那骇人的头痛就又要发生,子卯便上来点安神息宁香,请四叔出去。
白涉雯也来,探着头来,带着狗来,总还是想来看看,这沽云哥哥还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沽云哥哥。在这个方面,安定沽云表现地出奇地好:与小丫头聊天,撸狗,帮白涉雯剪她母亲安排的花样,梳头。他不会给小丫头梳,反而被编一头麻花辫子。他不烦。虽说有看着远方发呆的时候,但是你一叫他就转过来了,笑的很干净。有时候白涉雯用一个子卯做的轮椅推他出去,下到寨子里,看看花草,也说天气。时常下雨。下雨了,他们就在哪家的吊脚楼上坐一阵儿,看着雨停。雨停,新竹翠绿,草露轮光。空气湿润一些,他也就更开朗一些。
然而白沽云开朗,安定子卯却踌躇。这人是渐渐好了,世家公子的姿态回来了,但却不是他那杀伐果断,驰骋四方的王爷。他与整个安定王府,盼的是那位主儿回去,而不是什么公子哥。然而即使在满襄白操弄之后,那人仍不理他,还不理他。他也不晓得那人是记起了,还是没记起。
平日里,安定子卯想去和他们说句话都难,更不要说跟白沽云提王府的事。虽然满襄白再三保证,她的手法,十拿九稳,童叟无欺,但架不住那侍卫天天来烦她,她还守着一山病人走不脱,最终还是给他扯了过去。
“满小姐,求求您,您抽时间,就跟小的去一趟吧,小的实在不知道王爷在想什么啊!”
“你不知道,我就知道?”
满襄白白眼一翻,几乎要耍赖了。她自恃才高,不会出问题,然而这几天也是给安定子卯烦地心烦意乱,她也生出要证明自己技术的想法,实在不行就加大剂量。于是这会儿她随着那侍卫,两人去往弼山。
说这弼山,是白山周遭的一座小山,景色幽深,颇为宁静。然而按白怡然所说,这弼山是白山的附庸,先前也是有人居住的,可是二十年前,为一把大火烧了干净:现在想来,当时白沽云母子,或许居住其中。
满襄白他们去弼山,是一早听白涉雯说,白沽云和她要去那儿抓蚂蚱虫。于是两人收拾好就去追他们,果不其然,在半道上,就遇到了轮椅卡在山路上的两人一狗。
“襄白姐姐,子卯哥哥!你们来了!救救,救救!”
看到来人,白涉雯几乎一下子就哭了。轮椅上的人先是一惊,后不情愿地转开目光。满襄白也是眼前一亮:为的是前几日,白沽云一直穿四叔送来的棉麻短衣,这几日子卯跑了一趟安定,送来了安定王的行头。
只见这人,现在身穿白绸银线蒹葭纹撒茉莉长袍,兼水纹滚边,鸳鸯白石坠脚,外裹银尖素黑狐裘。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宜披发缓行。那王爷一头好头发,给小丫头拧了个高马尾辫,戴白茉莉花环,虽显贵而不俗气,花俏浅而质朴存。器宇不凡,见之忘俗。配之小丫头穿山水翠,满襄白穿忘川玄,游春是道好风景。只是那侍卫,呆头呆脑,为了让王爷记起他,特地挑这没人的地儿,穿上了他安定的血红朱雀圆领窄袖武官服,配了刀,才是扰了清明的人。
见到两人,白沽云自是不悦。然而他受人恩惠已久,现又卡在这山路上,不是子卯来架,根本无法脱身。可架起之后,他也不愿跟两人说话。一路上只有白涉雯和谷雨蹦蹦跳跳,是真的去春游,白沽云怕是在生闷气。安定子卯在紧张地推车,而满襄白看热闹。
一行人就这样沉默前行,偶尔答两句小丫头问。转过一个山头儿,活泼的白涉雯忽然就安静下来,连谷雨都不叫唤了。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一个破败的废墟,时间长了,蒙了一层土。
只见这座小小楼儿背山而建,看基底,是自己建成,而没有请什么工匠的:烧了一半,朽了一半,深深陷在那一个山头脚下,为避风与雨挖出来的一个浅洞里。只有那一片梁土不长草,其他地方的草倒是旺盛地厉害,都长过了人头。
见此情形,安定子卯把轮椅交给满襄白。他的伤虽也未好,但是动作麻利,这会儿踢起衣襟,扎在腰带上,几下翻过土梁,进到坑里。他摸了一把洞壁,湿气混着尘土侵染上来,再干在墙上的一层泥壳下去,上吹满了西南春天的黄沙。里面夯实的,没有倒塌的墙壁一派焦黑。他再拔剑,挖了两把脚下的淤泥,便不再下手——剑上已经粘上了黑血,熬过了时间的冶炼,还瞪着暗红的一双眼睛。
这会儿他遥遥地禀告说。
“没有人,王爷!”
轮椅上,白沽云怔定定地看着这一切,看人高的野草,看野草上天空中只见其影不闻其声的飞鸟。他忽地想站起来,想直直冲到安定子卯那里去,却给绊倒了。他现在手脚上都有夹板,几乎站不起来,他便要爬过去。这架势,让满襄白和白涉雯都躲到了谷雨的后面,看那俊美的王爷扭曲地在地上爬行,最终到一蓬蒿草里去。众人连忙跟去,安定子卯更是跪下扶他。
“王爷,王爷,您去哪儿?我背您去!”
“……”
白沽云没说话,他也没拒绝。于是穿红衣的背起他,继续往草丛里去。满襄白她们也过来了,谷雨在前面,给他们咬断荆棘。过不多会儿,白沽云叫一声。
“停!”
子卯便停了下来,放下白沽云。穿白衣的王爷开始用双手掘地,且不让人掺手。挖了有半刻钟,挖出来半截小小的方石,上刻着一歪歪扭扭的“霖”字。
这会儿,谷雨也在别处叫了起来。白涉雯钻了过去,用裙子包着另一块石头回来。这上面是个“渡”字。两者合二为一,乃是“渡霖”,是白沽云死于大火的兄弟。
白沽云抱着它们便哭了,顿胸嚎啕许久,只剩下一句话。
“就剩下我一个了——”
满襄白心里战战了一阵子:她也有兄弟姐妹,虽在外漂泊的久,但也体会得出这钻心的痛苦。白涉雯看着看着红了眼,也嘤嘤地哭起来。风声良久。
后来,白沽云平静下来,用力地把下半截石碑栽回原处,小心地放上上半截,以黏土封实。这初春的天儿,他似乎怕那石头冷,又解了在领子上系着的黑狐裘,把这小石碑裹得严严实实,留在身上一个单白袍,孤影伶仃。
此时他眼也不抬,嘱咐子卯说。
“回去着人,为我胞弟,再葺坟墓。”
“属下听令!”
听见此声,安定子卯不胜欣喜,激动地声音都颤抖起来。这或许不合时宜,然而安定沽云似乎并不在意。他抬起头,只是看天,天上的鸟儿已经过去了,只有那给翎尾切割开的云雾,妄想再合到一起去。他喃喃道。
“天道……生死,轮回,呵,呵呵……”
自此,他似定下心,冷下脸,神态又换了一样。然而满襄白看得出,那人脸上,不是真正经历过厮杀,而冷却的了威权,反而是遥遥地看见,附带的悲悯和寂寞。这或许是他不是真的的证明吧,如若遇上什么大事,定然不如从前那位安定王凛冽。然也可能回到家乡,见到亲人骸骨的常态呢?满襄白有所好奇,又觉得自己是否陷得过深。
此后不久,安定子卯奉命来找满襄白辞行。他在那之后有些喜不自胜,邀请满襄白同他们同回安定王府,领他先提到的赏赐。
“你们给我送到这儿来罢!”
此时的满襄白,双手沾地都是药草的汁液,根本无暇顾他。她的经验也告诉她说,此时撤退最好。这赌局是那安定子卯设的,她满襄白才不要参与其中。然而那小侍卫却不懂一样,追问说。
“小的知道满小姐辛苦,这黄金,珍宝,小的都送的来:然而这俊男,小的实在不知小姐口味,这才要请小姐一同回去挑选的。”
“真有俊男啊!”
满襄白是真的不知道,都到这时候了,那人还想着这件事。真不知道应该是夸他细心好,还是骂他不害臊好。在山上同住了这么些日子,满襄白也不与这人装了,现下叉着两手咆哮说。
“你看看我这儿,有功夫收俊男吗?!我都快忙死了!你要是真有心,回到王府,速速派人来这白山,我教他们做事!你们西南瘟疫横行,快让你们王爷回去管,我可管不了了!”
“管,回去就管!”
子卯这儿还没答应,外面站着的王爷,一挑门帘就进来了。他恢复地不错,已能慢慢行走了。这会儿他来到满襄白桌前,也同她拜谢。满襄白同子卯熟悉,又不同他熟悉,这会儿只好洗手同他说话。那王爷客套了两句,随即说。
“不过此一行,到山下,本王也有事要做:也是要问问满小姐的。”
“什么事,问我?”
满襄白这会儿在裙子上擦着手,脑子里还是子卯的俊男。她两眼一翻,快过去了。她说。
“我理想型是银白披甲的少年将军哦。”
“啊?什么将军?”
安定沽云愣了。他是有一套银白披甲,子卯替他记着的,这会儿急的反而是子卯了。
“哎,不是,满小姐,您怎么不早说啊!”
三人互相打了几次岔,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最后一齐哈哈笑起来。那安定沽云说。
“此次返乡,乡土人情,百般不舍!然而朝务繁重,一去怕是再难回了!我兄弟父母早逝,四叔身体康健,本应无牵无挂。只有一事,虽微小,但举手可得,只是要劳烦小姐。”
“什么事?”
满襄白问。那人便答道。
“是我同族小妹,涉雯姊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