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寺庙内院里,一名个头不高、圆润丰满,胖乎乎小圆脸,翘鼻子、大眼睛,甚是可爱的少女正在一间屋内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地无声咒念着。
如果她念出声来,就是反复的这么几个字:“张献忠怎么还不死呢?”
她身着海棠红绫子面的交领小袄、桃粉红缎子的袄裙,袄下腰间玉佩垂挂;头戴金丝鬏髻,有精致的嵌宝桃花金簪固定,又有凤鸟金花缠绕;耳戴嵌珠金花耳环,颈佩嵌玉金圈。
这身华贵衣饰代表着她的身份,又掩盖着她的身份。
一名宫嫔少妇打扮遮掩着的却是一个尚为雏儿的少女。
正因于此,她幸运又惶恐着熬过了两个年头。
幸运的是大西皇爷竟然两年都不曾来临幸自己,却令自己在后宫中躲过了被赏赐、被蹂躏的命运。
惶恐的是令自己看不到出头之日,只能靠着王府内院自小熟知的宫斗技能,来抱住皇后大腿而卑微苟活,也不知到何日才是个头。
她年纪小,但识字、又会算账,不仅杂在女眷中幸运地躲过了乱兵蹂躏,又兼会帮着点算财物而躲过屡次的清洗,竟已经在这老营后宫里打混了一年多快二年。
又靠着耍乖卖萌讨欢心,办事贴心,成了一个皇后眼前不可缺的人,不仅混到了封号,还被发还几名昔日王府旧人来服侍自己。
只是她仍旧对自己境遇不满意,即便捱到如今境地已属运气爆棚、上天眷顾。
虽说后宫佳丽三百,好歹咱也是……郡主啊,虽然如今被忽视,好歹曾是天潢贵胄,再说了,看看妹娃子咱,哪里不比她们强……大……
心念及此,还将交领小袄的前襟往下拉一拉,受到阻隔后,再勉力挺一挺!
正做足了深宫怨妇之态,为自己的伤春悲秋而自我感动呢,外面突然鼓动起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而且半晌不见消停,越来越是哄闹。
她只好放弃了好不容易强自堆垒的一腔思绪,回首斥道:
“小转子,你去看看咋子回事儿?”
“是嘞主子。”一个小太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其实少女不张嘴还好,一张嘴一口的成都土腔儿,回话的小太监却是标准的南都官话。
这时外面一直靠柱础倚坐的赵南离闻得喧闹,心中一动,“腾”地起身,向外迎去。
“拔营,拔营,即刻拔营!都特么起来!赶紧的。”
面貌狠戾的“走地蝎”纪水子带着几名随从,正在催赶庙宇内四下歇息的部属,迎头正撞上往外奔的赵南离。
不等他喝骂,赵南离先问道:
“往哪里走?”
“不知道!别多话!”
后面一个管哨是个多嘴的喽啰,得意地漏了一句:
“往南,四将军迎请皇后,令我们断后!”
四将军?李定国也在其中?赵南离闻言疑惑:
“是不是出事啦?”
“小赵你是不是想死啊?今日废话这么多呢?赶紧去,赶着女娘们,快走!你个孙子也给我闭嘴!”
“是!”赵南离有点走神,其实最后一句不是骂他。
“是你吗个淡是,装什么军爷!忘了爷咋教导你的?叫老爷!”
“遵命,老爷!”
赵南离应了,急忙派人去催赶庙内住宿的女眷人等起行。
不止他,庙宇内歇息的士卒分作内外两层,分别外围警戒与对内宿卫,当然寻常是进不得内院去接触老万岁的妃子们,内里自有抓来的太监、宫女等内侍。
乱哄哄的催赶中,内眷终于得以纷纷出门,各自登车的登车,步行的步行,依着军卒们的指引,陆续上路。
三日后的一早,赵南离他们这一小营人马,护送兼看押老营所谓内宫女眷离开南充县境已经百十里。
全营从一所村落刚刚起行,突然背后人喊马嘶,惊得尾后的士卒、民伕纷纷惊叫躲避,乱做一团。
一哨几十骑人马衣甲齐备,战马嘶鸣,蹄声杂沓,明明也打着大西军的旗号,却飞驰而来,毫无顾忌地冲撞路上士卒,带头将领边奔边吼叫着:
“让路!让路!四位王爷过路!”
“停了!都让开大路!”
后面马上士卒挥舞马鞭驱赶躲避得慢些的,一边挥鞭一边大骂:
“累赘的夯货,滚开!”
“躲路边去!”
“再慢老子拔刀了!”
平日嚣张跋扈的营头儿都司“走地蝎”这时竟连个屁都不敢放,领着喽啰,乖乖侯在路边。
赵南离赶紧令本哨人等避让,并将同行的民伕、宫眷车驾都拖驭到路边。
没片刻,一行行一列列的战营步骑士卒过个不休。
这些精悍的西营官兵衣甲上有的还残留着激战之后的烟痕刀迹,只是一个个神色木然,不顾路边人等瞧来,只顾一路急行。
人马杂沓,烟尘起处,呛的路旁人等忍不住的咳。
到这时,耳闻目睹之下,赵南离已经确信——张献忠,死了!
营中消息压制严密,很多人,包括他那直属上司“走地蝎”也只是听传,还不敢确信,而他此时已经十分的笃定。
韩羽还在艳羡地看着这些顶盔掼甲过路的西营兵将,而刘斓儿小声向赵南离嘀咕:
“这是四将军统带的战营精锐。”
当赵南离真的直接眼睁睁看到从西充前线退下来的西军精锐披甲疾行,胸中不由得突然汹涌激荡,几乎就要上前去请求面见李定国。
这时的张定国、后来的李定国忠勇无俦他是知道的,但他赵南离虽也二十几岁,可不是热血上头什么也不顾的性子。
他明白这时节若他寻到四将军的王驾大帐,道声:“定国兄弟,我来帮你。”估摸会被兵败无处撒气的张可旺啥地当个疯子捆起来吊打一百,然后斩首。
他是穿越了,智商可没受损失。
一介小管哨,对于战场态势、时局发展没有一个成熟的见解,如何博得青眼,便是有所见解,又如何取信?
何况这时的李定国还是张献忠的干儿子张定国,而不是后来的大明晋王,与自己一样的二十几岁,赵南离傲骨使然,自问何必便此卑躬投效?
他是一直在等待着张献忠败亡的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已经随着历史的滚滚车轮如期而至,却不是让自己随随便便这么用的。
不过这一晚掌灯时分,赵南离寻两个小兄弟一商议,两个小兄弟竟然比他还激进。
为了节省用度,照例早早就熄了灯火,看得周围没有外人,其余同袍兄弟也已入睡,赵南离起身拍拍韩羽、刘斓儿,夜色中向两人一摆手,来在屋外视野无余的角落处蹲下,小声向两名小兄弟透露消息:
“老万岁该当是已经薨了!”
“啊……!”
韩羽被刘斓儿回手捂住嘴。
“嘘——噤声!”
“他们湖广的一群悄悄说还躲着我,原来是真的啊!?”别人说出来不信,赵南离说出来刘斓儿可真信。
“我说的话先不要向外说。”
“晓得!”
“我们晓得利害。”
“老万岁败亡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对两名小兄弟赵南离已当做亲人一般信任,也不必拐弯抹角试探。
“打算……?”刘斓儿有些茫然。“跟着走咯……赵大哥你有啥子打算?”
“大哥你说,我们兄弟伙只听你滴!”韩羽非常坚定。
“咱们走他娘?”见夜色中的南离目光灼灼,看看他俩也不说话,刘斓儿试探着反问。
“老子早受够咯纪水子!”韩羽登时兴奋起来。“赵大哥,川西我们更熟悉,莫若打回老家去,寻些兄弟伙,去做大事!”
“大事不是那么好做滴,不过有赵大哥领着我们,老子做起!”刘斓儿轻轻一拍大腿。
“好!既然如此,你们跟着我,相机而动。先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时机合适,我们就动起来。”
“遵大哥的令!”
韩羽一抱拳,刘斓儿又砸大腿。
“我们兄弟伙这条命都是大哥你给的,莫得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