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南关郊外一个大土坑附近,围满了破衣烂衫的看热闹百姓,后面看不见的蹦高,蹦得费劲就踮脚往前拥,不是前面有兵横着长矛拦挡弹压,唬得前面的拼命往后顶,只怕当场就拥做一团冲了进去。
欧阳直见过杀人甚至吃人,但这般肃杀的气氛他还是头一遭,心道这赵大帅好狠,这杀人诛心又立威,一样不拉。
“时辰到了……”欧阳直嗫嗫嚅嚅小声向南离禀报,满面肃杀的赵南离闻得哼了一声,一摆手。
三通鼓响过,日照当头,赤膊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被绑缚俯伏的几名豪绅恶奴魂魄已经开始往上窜……
“且慢——刀下留人!”
一声四平八稳还带着奶味的吆喝传来,正端坐马上闭目沉吟的赵南离浓眉微微一动,怒气登时上涌,回头向声音来处一看,只见一位头带翼善冠,身着青衣常服,身量不高又俊俏、气度四平八稳的浊世佳公子迈着四方步翩然而来,身后跟着老小两名太监,狗腿子慕老三,知州程羡良一干人等。
被扫了雅兴的南离暗自咒骂:
她怎么这时来了?这特么咋改言情宫斗剧了?还整出刀下留人这一出了。
不对,慕老三今日不是被委派清理官衙吗?怎又去与媅媺一起来的?
程羡良这官儿怎么也跟着先搅过去了?
可不管怎么懊恼,这趟行刑整不下去了,刽子手当即收刀,据说确是有这么个规矩,何况还是程知州领着一位贵人出面。
而这时一直在南离身后站地的欧阳直却在颤颤巍巍双手合十,口中只暗念:“阿弥陀佛,可算来了……”
南离下了马,上前拱手躬身:“末将迎候世子。”
“赵总镇辛苦!”朱媅媺一手背于身后,另手成空拳,往前一划拉,将明黄圆领的小袖抓在手中,一派端然气度。
“这都是犯了什么法啊?”
“这些豪绅,勾结官员,欺男霸女,逼良为奴,当斩!”
“予来询及总镇,这里行的是军法还是律条呢?”
南离脑子一转,就觉得这里有坑,当即答道:“此乃民事纠纷,邛州并非军管,当然是大明律法。”
“若按大明律法,确实是治得罪,呵呵,赵卿执法有度,乃国之栋梁!但罪不至死吧?逼良为奴……哎,慕知县,按律该当如何啊?”
“呃……这个……”说起这个慕老三张口结舌、狗屁不懂。
“欧阳先生,你说。”
“启禀世子,依大明律,有:”
“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
南离听了登时知道糟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落了坑,都怪自己没背过大明律,只以为按常理这些家伙个个该死,却忘了一件事:这个时代,只要你情我愿,为奴为婢并不是什么逆天大罪。
往下还有,欧阳直没往下说,他觉得前面两句就够了:
若和同相誘,及相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凡收留人家迷失子女,不送官司,而卖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为妻妾子孙者,杖九十,徒二年半。
南离看看这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不动声色地眼珠转了转,把慕天蚕、欧阳直、程羡良等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陡然间哈哈大笑:
“哈哈,世子既来,就依世子断决!咱只是一武弁出身,这民事之分,本非所长,还是南离鲁莽了!”
赵南离狠是狠,可是他不虎,而且看明了形势,该转弯就转弯,还转的特别快。
如果他觉当众被折了自己威信,尽可麾动亲信手下杀个血流成河,可是真的亲信恐怕只有韩羽、张翦等兄弟,张应兴、陈登皞可还远远谈不上生死与共。
而一众士子绅矜这时分明已经站到了朱媅媺那边,即便真的把不同意见的杀个干净,那么他赵南离又与张献忠有什么区别?
这时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家不仅仅是有些鲁莽了,而且恐怕是还没抛却自己的那颗满怀超越时代之理想的初心。
此间南离声色不动,沉吟无语,一直在盯着媅媺的一举一动。
只见媅媺装模作样地绕着大坑晃荡着小方步,还探头往坑里看了一眼,这本是个杀人坑,吓得她“妈吔”一声“嗖”就把头缩回来了,转头又见周围围着密匝匝的百姓,便唰地捻开折扇一挥:
“乡亲们,哥老倌儿……都吃了噻?”
“哗……”围观百姓面面相觑,没人出声,只有几个好事的缩在人群中奓着胆子叫唤:
“吃咯!”
“还没吃!”
“没得吃!”
“哈哈哈哈!”媅媺就很得意,豪放地怪笑一番,小破油纸扇搧得啪啦啪啦地,南离暗骂:这丫头人来疯啊,出山沟到大城市了可不好管,得赶紧找个地方把她圈起来。
媅媺可不管南离脑门子汗都下来了,走过去小扇一折还“叮”地敲了一下就近的一名刽子手的刀身,人不理她就撇撇嘴,又将小扇“啪”地落在跪地囚徒抻长摆好的脖颈上,结果“嘎”一下这位就抽过去了。
卖弄够了,才圈转来,对着满头青筋暴起就要发作的南离问道:
“有没有杀人的啊?”
“有没有啊?”
南离不语,程知州看看风色来了,赶紧上前打躬回禀:
“没有,没有。回世子的话,杀人的那个前日在桂仙楼被张都司当场格杀咯。”
“那有没有伤人的?”
“没有?”
“真的没有?”南离沉声追问一句,吓得程羡良又缩回去了。
“实禀参戎,鞭挞之事实有,然不得筋骨之伤,有苦主首告则议,苦主能允其解合,则给医给药,可杖后徒刑。”蓝师爷会看风色,这时胆子壮了些,因为他看出南离要讲理了。
“呃……还是那个胡成,这恶棍已经被赵四爷下令斩杀了。”蓝师爷最后一句话推个溜干净,还捧着南离的面子。
这功夫什么事都往死人身上推了,令南离有些后悔,这货杀早了。
“那得了,籍没家产吧。”被媅媺一搅合,敢说话的人多了,在媅媺身后做候场状态的慕老三也跟着凑趣。
“抄家好啊!对,就抄家!”媅媺很快乐。
南离听着不动声色心中却不住地骂:吗个淡这不就是阶级调和吗?和稀泥啊?
媅媺可不管南离咋想,他看大哥哥绷着脸面色不动,心说那我就夸夸你吧:
“赵卿平定州乱,大功居首,就以邛州总兵之职挂印发令吧!其余诸将,如何升赏,赵卿自去办理,怎么着都得实赏一级不是。”
“谢世子恩典。”南离心说正好,要不也想扩编呢。
“还有谁?张什么都司?陈啥子参将?好咯好咯你去办噻!”
“末将代属下谢过世子恩典。”
“州治不明,程知州,汝之职责啊。”最后媅媺将小胖手划拉一圈一抓,又做了一个定论。
“下官之罪,下官知罪。”程知州这才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躬领。
“然则守土有功,没你我们今日也不能到这里,将功折罪吧,仍以原职听用。赵卿,如此可好?”
“就依世子之议。”南离毫不迟疑,只盼赶紧找个地方,把这小祖宗圈住,可别出来现大眼了。
朱媅媺微微侧头,还在装腔作势斥责程羡良:
“这些案子你须得好生审理,怎能糊里糊涂?”
“下官之罪,下官知罪,既然世子开金口刀下留人,就再行细细审理,如何……”说到这儿他小心地看了一眼赵南离,生怕这位突然暴起发飙。
不想赵南离理竟向他微微一笑,抱拳拱手点下头,又转而恭谨有礼地朝向朱媅媺:“谨遵世子台命!”
“唉哟喂——!”
程羡良终于把自己这颗心放进了肚子,长出一口气:看来这位世子果然十足真金,不掺半分杂的,我这老眼还没昏花,而且眼看着如此的英明果断,将来就是奉之监国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