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
多么美好的两个字。
从早上睁眼的时候开始,娇俏温柔的新罗婢就替颜季明准备好了所有东西,殷勤服侍着他。
军中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比得上新罗婢。
想到这儿,他不由伸手想拍拍新罗婢的肩膀,犹豫一下,又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颜季明原先在太守府的时候,身边也没什么下人,最多是些负责护卫他的侍卫和亲兵,再者,就是新罗婢和两三个负责服侍的小娘子。
他后来又觉得没必要让那么多人服侍,连带着把那几个小娘子也打发送去了平原郡,继续跟着颜家人。
除此之外,就是颜季明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
转眼间,那些侍卫亲兵有的在沙场战死,有的凭借战功擢升,而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也早已各自有了去处。
颜季明回来的时候,孙清等人在府衙中等候。
内宅里,陈设整洁,如同颜季明离开时的那样。
新罗婢每日始终坐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内宅里只有她一名婢女。
“这是奴分内之事,何来辛苦。”
新罗婢微微侧过头,好让颜季明揉的更舒服,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颜季明正要说话的时候,陈温的声音在外响起。
“节度,不好了!”
陈温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又喊道:
“您夫人来了!”
房门打开,颜季明出现在陈温面前,发觉后者正喘着粗气。
“十三娘?那有什么不好的?”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她之前还给我的刀鞘还在吗?”
“末将一直替您好好收着呢。”
“你把它拿过来。”
颜季明心里很快就琢磨好了哄李十三娘的办法。
与李家的亲事,
是父亲颜杲卿定下的。
而尚公主这事,
算是颜季明自己招惹来的。
无论如何,他觉得要跟李十三娘交代明白。
自己的那位岳父,当初很显然已经对这门亲事有了悔意,而李十三娘则是自己过来,当面问颜季明要不要娶她。
要娶她,她就嫁。
这算是情分。
颜季明觉得这件事还是很好搞的。
与公主成亲又不急在一时。
再过半年,
朝廷平叛未必能有多少进展。
但魏博镇的气象,
必然已经立起来了。
之前曾多次说过,朝廷的兵力和钱粮大有短缺,除了关内、河东等处,河北其实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钱粮征收来源地。
但现在负责筹钱粮的人,是颜季明。
只要他不同意,你朝廷且看河北能给你送来多少钱粮。
到时候,
别说是让公主做大还是做小,
就算是颜季明要娶几个,
都随着他的心意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
颜季明从沉思中惊醒,看着面露难色的陈温。
“来的,不止她一个。”
“还有谁?”
陈温低下头,一口气道:
“还有三殿下,以及那位姓李的奚人族长。”
“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你想去?”
“不去了。”
杜甫看着多年后重逢的老友,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真明白了。”
“只是累。”
李白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
“我在长安遇到颜节度的时候,他并未对我做出任何承诺,而到了常山的时候,我讨好他,想要求官做,他就真给了我一个官。”
“给了多大的官。”
“给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官儿。”
“小气了。”
李白笑道:
“有时候,他总是很小气的。但那些真正对他有用的人,他总是对他们很大气。”
“那么,是他觉得你没用,但你却不怨恨他。”
“是,不怨恨。”
李白推开门,让杜甫好看清庭院里的一角。
那儿专门修了个地窖,掀起地窖的板门,可以看见,里面贮藏着大量的酒坛。
“我还是没找到能让我做高官的人,但我找到了一个能天天请我喝好酒的朋友。”
“你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不再跟他要官做了?”
“我真就只是累了。”
李白老老实实道。
做官真的很累。
而李白那时候做的,虽然是城中一个小官儿,但事事都得亲为,每天忙的要死。
那个官职,属于能浑水摸鱼的,要是无心案牍,每天把事情推一推,根本不会有多忙碌。
至于堆积的公文、百姓的诉求,又与我何干?
李白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官。
自然会累。
然后就累的不想再做官了。
是喝酒不快乐么?
何况在颜季明治下,现在人人都有事做,寻常人只要肯付出力气劳动做事,就不会饿死。
李白不觉得自己能在里面再起到多大的作用。
杜甫简直被气笑了。
多年不见,这个老友还是这幅惫懒心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
“寒士居的事,你听说了么?”
“这是好事。”
李白毫不犹豫道。
他早年落魄,漂流各处,苦求官职而不得,其中甚至两次献赋,希望得到玄宗的任用,却并不受赏识。
反倒是后来因为玉真公主和好友贺知章的推荐,得以与玄宗奏対交谈,大得后者赞赏。
李白的才学,其实是有的。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若无锦绣心胸,又如何能在玄宗面前对答如流。
但他所得到的供奉翰林一职,其职责是给天子写诗娱乐。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
在天子的眼中,
原来是,
你很不错了,
来做我的狗,赏你个脸,逗我开心吧。
李白最后自个都觉得厌倦。
然后又是宫人诽谤,使得玄宗渐渐疏远了他。
好在结局得了个赐金放还,算是抬举。
相比之下,杜甫半生飘零,半生落魄,只混了个极小的官,不过是勉强糊口。
他回家中看望家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幼子已经饿死了。
相比于李白,寒士居这三个字,以及颜季明所施行的政令,无疑是狠狠触动了他的心思。
李白的年纪,比杜甫还要大十岁。
但两人现在的样貌,
反倒是杜甫看上去更为年老一些。
李白半生,大多豪放恣意,杜甫处处忧思,夜夜叹息,岂能无白发。
官,
这个字,
不光是他和老友半生的心魔,
又何尝不是天下读书人最痛心之处。
读书美其名曰是为了明事理。
但实质上,
大部分人谁不是为了做官才去读书。
“你必须把寒士居拆了!”
和政公主坐在案几后,啜饮一口清茶,声音不缓不急,却是透露出一股凌厉。
她这次来,本就是想看看颜季明治下的盐铁专营究竟是如何运转,但没想到,她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这是从根本上改了朝廷的选士制度!
那些人被从寒微时提拔为官吏,他们又会对谁忠心?
对朝廷,
还是对提拔他们的那个人?
和政公主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在座的另外两个女人,则是在气势上全都被她压倒了下去。
李宜奴没有说话。
和政公主和颜节度的对话,她没有资格插嘴。
李十三娘本是带着怒意而来。
她早已知道了天子赐婚的事,
她也知道,李家已经被人耻笑。
但她还是不相信,颜季明对自己所许下的所有承诺都是假话。
只要...
不,哪怕你骗我,你...
很多委屈,很多愤怒,
但到了公主的面前,听着她对颜季明的厉声诘责,李十三娘心里忽然生出了退缩之意。
自己父亲,不过是八品录事参军。
而人家的父亲,
则是当今圣人,
大唐皇帝。
颜季明瞥了一眼头越来越低的李十三娘,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刚才这娘们指着鼻子骂的是我,
怎么给你委屈上了?
和政公主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她在这儿,
某种程度上,
也代表着朝廷。
她本能地觉得颜季明这个政令有问题。
但问题是,
“关你屁事?”
颜季明想了想,笑着回答了一句。
和政公主顿时目瞪口呆。
就连身旁被她雌威压的不敢说话的两女,这时候也愕然抬头。
“本节度曾与陛下说过这事,不光是陛下,朝堂诸公也很是赞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本节度一意孤行之政令,而是朝廷之政令。
敢问殿下,是否是有意阻挠朝廷?”
“朝廷...会同意你这么做?”
和政公主咬牙切齿问道。
她不信,
朝廷诸公,还有父皇会看不出这样做的弊端。
他们当然看的出。
但颜季明当时清清楚楚跟他们说了,这样做,能压制河北世家门阀的再度崛起。
李亨所代表的,是他自己利益集团和部分关陇世家门阀的利益。
所以他不能坐视这种情况的发生。
总不能叛军在外面捣乱,自家河北这边又后院起火吧?
“旨意在此。”
颜季明将一卷诏书拿出来,放在面前。
和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这时候竟然站起来,走到颜季明身前,想要伸手拿诏书来看。
她伸手去拿,却发觉没拿得起来,再仔细一看,颜季明的手牢牢按住了诏书。
“放开。”
“怎么,殿下是想以妇人之身,干朝廷之政么?
您得想清楚,
看,
可以,
诏书就在这。
但这干政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颜季明轻声问道。
和政公主当即省悟,但又愤恨颜季明这样明显是有意羞辱她,气的凤眼圆睁,但满目怒火却是无处释放,只能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转身就走。
外面是新罗婢侍立在门外,当即微笑着迎过来。
公主瞥了她一眼,知道颜季明就这一个婢女,必定最为怜惜,但犹豫片刻,还是没拿她撒气。
一个下人罢了,没来由作践人家干什么。
但她也因此更为恼火。
本宫这么有道德有修养,
所以,
你颜季明是何等的混账,
偏偏每次都能让本宫气成这样!
她一路无视躬身施礼的下人和士卒,直接走向大门。
没到门口,她就听到门外有大量的嘈杂声。
公主是贵客,她来的时候,颜季明还是给了面子,让人把门关起来,表示要招待贵客,暂且不迎接其他客人。
“开门!”
公主喝道。
门内站岗的几名士卒知道是公主,当即应声去开门。
随着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声浪随即传入门内。
公主站在门口,抬头向外看去,正好看见了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节度府外,
门口,
临近的街道上,
全都站满了面露恭敬和狂热的人,
见府门开启,
当即有许多人对着大门跪下,
高呼。
这些人的穿着,
或是干净,或是邋遢,
但也都只是一身布衣。
衣裳破旧处,还打着补丁。
有人原本在田里忙着耕种,
有人曾在账簿里做着营生,
而他们的身份,今日则都是...
读书人!
寒士居外,挂着一首诗。
据说是节度亲手所写,
但落款处,却是汪洙两字,不知究竟是何人,相传或许是颜节度手下的一名幕僚。
有人泪流满面,对着府门跪下,嘴里大声念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草民拜见节度!”
“节度千岁!”
“节度...”
颜季明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微微皱眉。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最大的那个麻烦,已经被气走了。
和政公主要是把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就是个天大的雷,颜季明得多一倍的糟心事。
颜家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
颜季明对着李宜奴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愣,心里会意,站起来道:“奴军中尚且有些琐事,一时想起,还得回去做事,望节度恕罪。”
“去吧。”
偌大的堂内,只剩下两人。
颜季明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李十三娘。
后者听到脚步声接近,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你站住!”
李十三娘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要怒斥颜季明,但迎上的,却是后者那双满是无奈的眼睛。
“你可知,我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
李十三娘满脑的思绪顿时被打乱,她有些惶恐地盯住颜季明,上下看了一会儿,随即眼里露出疑惑。
你这不好好的么?
她哼了一声,又把头低下去,不肯看颜季明一眼。
“你可知,刚才那个公主,为何敢指着我鼻子骂?”
颜季明叹息一声,他在李十三娘面前盘膝坐下,缓缓道:
“河北世家恨我久矣,能帮到我的,现在只有朝廷。”
那你现在设立寒士居,岂不又是在公然反对朝廷的科举么?
像是知道李十三娘心中所想,颜季明缓缓起身,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所希望的,是尽我所能,去改变现在不公的一切。”
“凭什么出身低微的人就应当一辈子屈居人下!
凭什么有才学的,反而得靠着巴结那些出身高位的废物才能有官做!
我现在确实是靠着朝廷才能有现在的地位,
但,
你是我的夫人,
我要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
天下人!”
李十三娘心里一震,
她不由痴痴抬起头,
但看见的,
只有颜季明孤单的背影。
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只刀鞘,头也不回地将它递出。
“我送你刀,不是因为承诺,
而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
它能替我,
保护好你。”
“那位殿下走的时候脸都腊了。”
陈温笑道。
薛嵩则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是她自己来这儿找不痛快。”
自家节度的话,很多时候反过来听就行了。
比如报效朝廷。
还得在前面多加个不字。
陈温装着站岗的样子,没敢回头去看,只是再度压低了声音,道:
“我刚才看见那个李族长自己出来了,里面只剩下咱们节度和那位...”
薛嵩回头看了一眼,他咳嗽了声,并没有说话。
“诶,你说咱节度到底是选那位做夫人,还是选公主啊?”
我觉得那位三公主其实也不错。
薛嵩默默想道。
长相,品貌都很端正。
就是太有主见了。
这样的女人可远观可亵玩,
但娶回来就是糟心。
但薛嵩现在连话都不敢说。
陈温没得到回答,却也还自顾自道:
“不过,咱们节度英明神武、风流潇洒,要是两个都娶了,那也成啊,哈哈哈......”
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尹,别扒拉我。”
薛嵩,名尹,嵩是他的字。
因为当初他是以叛军的身份被俘,耻于暴露姓名,只对外称自己的字。
长此以往,将错就错也就顺口喊下来了。
薛嵩自己也不在乎。
本就是戴罪之身,除非日后自己做到了祖父曾经的位置,且亡父的耻辱都被洗雪了,他才会对外改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陈温和薛嵩相处的熟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这回事。
但随后响起的声音,却并不是薛嵩的。
陈温心里早有准备,暗暗笑了笑,看见那人后,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节度?!”
但他心里,却是在想,
你薛嵩这次坑不了我。
耶耶早就知道节度在背后。
夸他英明神武风流潇洒,难不成他还能生气?
颜季明的神情,有些抑郁,更多的,则是无奈。
才哄好的李十三娘,听到陈温“两个都娶了”那句话,气的锤了颜季明一下,愤愤离开了。
“温啊。”
“额...末将在。”
“我那个新罗婢天天打扫各处,还得服侍我,她也够辛苦的了。”
颜季明拍了拍陈温的肩膀,温和道:
“我准备明日让她休息一日,你觉得呢?”
“节度仁慈!”
“行,既然你同意了,那你明天过来帮我端水沏茶一天。对了,这边地都脏了,你别闲着,把地扫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