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虎狼

博陵郡。

在颜季明主政之前,博陵郡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崔氏。

博陵崔氏。

看似是地名在前,实则是地凭人贵。

住在这儿的百姓,哪怕穷的一脸寒酸,也会在面对外来者时,自豪的说此处乃博陵崔氏之乡,仿佛在说出这四个字时,自己身上也多了一丝清贵之气。

但如今博陵郡最出名的东西,

已经变成了瓷器。

大大小小遍地都是的烧瓷场,养活了无数流民和百姓,而后者则是提供了极为充足的人力,生产出大量以瓷器丝绸为主的货物。

而这些货物,会被魏博镇下辖的商队以市场价买下,然后转手运往北疆和安东都护府以外的地方售卖。

譬如新罗。

博陵郡内的商业日益发达,所收的商税为诸郡之最,相比之下,盐铁两税的进项,其实不是特别多。

收的少不是问题。

但要是收不上来,就意味着地方上出问题了。

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片刻后,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踏出马车,在他踩到地上的一瞬间,周围的官吏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想要了解一个人,特别是有身份有社会地位的那种人,不能只靠着第一眼看见的相貌和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的谈吐来评判。

得看他做过什么事。

弹压常山官场,大肆结党营私;

血洗太原府,晋阳城内杀的人头滚滚,尸首便是那些不服从他心意的官吏。

以及不久前,他在邺郡内以抓捕刺客余党为由头,最后调动邺郡守军,硬生生屠了两个本地的豪族,

若说魏博镇节度颜季明是个时常坏规矩的人。

但他手下的这条老狗,

这条虽然老,但爪牙依然锋利的老狗,却向来视规矩如无物。

听说他要来,博陵郡太守带着下属官吏,直接站在官衙外迎接。

“见过太守。”

“拜见曹督查。”

崔太守神情恭敬,笑道:

“后堂已经备下薄酒,为督查接风洗尘,还请督查赏脸。”

曹得意淡淡道:

“曹某奉节度之命,过来彻查博陵贪腐一事,其他事,就不用那么大操大办了。”

崔太守笑容微滞,他深深看了曹得意一眼,沉声道:

“既然督查已经到了,下官自当尽力配合,彻查贪腐......”

“但曹某却发现,博陵郡内,不只有贪腐。”

曹得意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簿册,在崔太守面前扬了扬。

“还有...卖官鬻爵!”

崔太守猛地抬起头,笑容全无,声音也冰冷了些。

“这四个字,是不能胡说的。”

要知道,原来的博陵太守,可不姓崔。

就算是崔太守本人,也是靠着实打实的钱粮,才从颜季明手中“买到”了太守的官职。

“曹某做事,不看良心,不看人情,只看...魏博律法!”

崔太守神色阴沉下来,曹得意脸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数日,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曹得意做事,是真的毫无情面,只要抓到确凿证据,就会当场把人拿下。

很快,就有些世家私下派出人与崔太守接触,恳请他出面,阻止曹得意再这么胡搞下去。

为什么曹得意每次都能做到证据确凿的抓人?

因为卖官鬻爵,

是魏博镇高层和河北世家心知肚明的一桩买卖。

颜季明那边,本就有某地某官员靠着多少钱粮买到了官职的记载和证据。

“太守,求求您出面说和一下,我家四郎年少无知,虽是花钱买官,可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崔太守,我刘家大娘子是您的姑母,就算不看在她是您长辈的份上,也得看刘氏与崔氏的世交,恳请太守帮帮忙...”

一时间,请求、喝令、争吵之声不绝于耳,崔太守听着聒噪,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够了!”

他重重一拍桌子,吓得众人一时间没敢再说什么、

“那曹得意自打来了博陵,就没查过一桩贪污案,没审过一个被抓的税吏!”

崔太守神色阴沉,一字一句道:

“他就是有意在针对我等。”

今天查刘家,明天是宋家,再往后呢?

岂不就是要踩着他崔家?

博陵,

是崔氏的博陵!

你曹得意不过是颜季明的一条狗。

颜季明在的时候,你还能狗仗人势。

可你现在自己跑出了家门,竟然还敢对着其他人龇牙?

崔太守沉默片刻,对着众人拱拱手,道:

“诸位之中,有不少是我的长辈,所以也不敢欺骗你们。崔某在此承诺,必然会让那曹得意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出来!”

等人走后,崔太守喊来了身边的老仆。

“你去备下车马,本官要回去见家主。”

“是。”

寻常富贵人家,屋堂高大,仆役成群,出门在外趾高气昂,就怕别人认不出自己的贵气。

而有传承有家世的那种家族,其底蕴尽藏于内。

虽然也是高门大户,富贵远超常人,但在乡里民间风评极好,一代传一代,最终成为地方上无数人称颂的...世家。

院子的一角,栽种着几株名贵花草,除此之外的陈设简单,不过一方石桌,几座石墩。

小院幽深,却并不显得逼仄,反倒是有种出尘之意。

有两名年轻婢女正在侍弄着花草,在她们身后,有一个老者,似乎正看着她们动作,但似乎又并不在意这里,只是发着呆打发时间。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下人在外面通报了求见客人的姓名,老者才如梦初醒一般,道了声:

“让他自个进来。”

崔太守跟着下人走进小院内,刚进来,老者就咳嗽一声,道:

“仔细脚下,莫要踩到了老夫的花。”

“家主。”

崔太守恭恭敬敬施礼。

“何事。”

“魏博节度派了那个叫曹得意的人,任命他做了个叫督查的官,来博陵查那几个税吏的事情。但这个曹督查到博陵之后,反而在查卖官鬻爵一事。”

“卖官鬻爵...”

老者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其中的含义。

“这跟咱们崔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太守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但没敢说什么。

自己的太守官职,可是眼前的家主,亲手写信给那位节度索要来的。

“现在,刘氏宋氏那几家,都在跟我要说法,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者似乎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淡淡道:

“崔氏身家清白,从不参与这种徇私枉法的事,反正崔氏没做,任由他查便是,你慌什么?”

可特么咱家根本就不是无辜的啊!

博陵郡下辖的一个县中,甚至出现了从县令到户曹、主簿之类的官吏全都姓崔的天大笑话!

任由曹得意这么疯狂查下去,崔氏被波及到,只是迟早的事。

“你是一郡太守,些许小事,也能让你这般慌张。”

老者闭上眼睛,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废物。”

“解决不了事,那就去解决找事的人。”

崔太守一愣,道:

“那,这样不会引得颜节度发怒么?”

“纵然他发怒,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生气没用。

“您的意思是......”

崔太守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杀了...曹得意?”

“不是。”

老者站起身,指着院子里那几株名贵的花草,问道:

“你说,在我眼里,它们珍贵么?”

“自然是...珍贵。”

崔太守迟疑片刻,缓缓答道。

这些花草,其中有一株就是崔太守献上的,是极上品的牡丹,据说就算是在洛阳,这样的牡丹也是稀少。

家主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甚至专门安排了婢女服侍它,显然是极为喜爱。

老者此刻指着那株牡丹,道:

“这花长得,已经有些碍眼,除了吧。”

崔太守看着立刻忙碌起来的婢女,眼里依旧满是不解。

家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者看他没反应,不由叹了口气。

“若老朽这时候不在了,不知道崔氏,在你们手中,还能多活几日。”

“那颜节度任用曹得意这种酷吏,就是为了鞭挞地方,力求各处听从他的命令。”

“你把鞭子折断了,没用,因为拿鞭子的人,绝不只有这一条鞭子。”

老者看着那株牡丹花的残骸,神色始终平静。

“逢真,你可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成名和建功立业的时候,要么已经三十多岁,要么已经是人到中年晚年。”

崔太守微微皱眉,道:

“晚辈不知。”

不用他回答,老者就自顾自道:

“因为有许多比他们更出色更惊才艳艳的人物,在早年就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能出头。”

历史上,

有太多遗憾和让后人联想的事情了。

西汉霍嫖姚,

曹魏郭奉孝,

若他们还活着,他们所处的时代,会不会发生更多的变化?

这样的事,

实在是太多太多。

现在对于颜季明也是一样。

你再出众、再惊艳又如何?

那就让你,

英年早逝!

李唐兴盛的时候,河北世家被压的抬不起头来,只能以清贵二字标榜门面。

但在百年之前,

他们的祖先,谁又不是叱咤风云逐鹿中原的人物!

安史之乱爆发后,河北世家从未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颜季明身上,而是在尽全力夺回以往失去的东西。

官职,

权力,

乃至于...兵马。

河北世家,从来都不是魏博镇或是魏博节度使的附庸。

“李唐得国历来不正。

高祖窃据神器,

太宗弑兄弟得帝位,

高宗纳父妾武氏为后,

最后,甚至国家权柄都落入妇人手中,

还有今上;

呵,一个连自己儿子女人都抢的...畜生。”

老者念叨至此,将目光看向小院的门口。

“崔氏闭门百年,现在,应当是出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