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郡。
在颜季明主政之前,博陵郡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崔氏。
博陵崔氏。
看似是地名在前,实则是地凭人贵。
住在这儿的百姓,哪怕穷的一脸寒酸,也会在面对外来者时,自豪的说此处乃博陵崔氏之乡,仿佛在说出这四个字时,自己身上也多了一丝清贵之气。
但如今博陵郡最出名的东西,
已经变成了瓷器。
大大小小遍地都是的烧瓷场,养活了无数流民和百姓,而后者则是提供了极为充足的人力,生产出大量以瓷器丝绸为主的货物。
而这些货物,会被魏博镇下辖的商队以市场价买下,然后转手运往北疆和安东都护府以外的地方售卖。
譬如新罗。
博陵郡内的商业日益发达,所收的商税为诸郡之最,相比之下,盐铁两税的进项,其实不是特别多。
收的少不是问题。
但要是收不上来,就意味着地方上出问题了。
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片刻后,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踏出马车,在他踩到地上的一瞬间,周围的官吏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想要了解一个人,特别是有身份有社会地位的那种人,不能只靠着第一眼看见的相貌和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的谈吐来评判。
得看他做过什么事。
弹压常山官场,大肆结党营私;
血洗太原府,晋阳城内杀的人头滚滚,尸首便是那些不服从他心意的官吏。
以及不久前,他在邺郡内以抓捕刺客余党为由头,最后调动邺郡守军,硬生生屠了两个本地的豪族,
若说魏博镇节度颜季明是个时常坏规矩的人。
但他手下的这条老狗,
这条虽然老,但爪牙依然锋利的老狗,却向来视规矩如无物。
听说他要来,博陵郡太守带着下属官吏,直接站在官衙外迎接。
“见过太守。”
“拜见曹督查。”
崔太守神情恭敬,笑道:
“后堂已经备下薄酒,为督查接风洗尘,还请督查赏脸。”
曹得意淡淡道:
“曹某奉节度之命,过来彻查博陵贪腐一事,其他事,就不用那么大操大办了。”
崔太守笑容微滞,他深深看了曹得意一眼,沉声道:
“既然督查已经到了,下官自当尽力配合,彻查贪腐......”
“但曹某却发现,博陵郡内,不只有贪腐。”
曹得意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簿册,在崔太守面前扬了扬。
“还有...卖官鬻爵!”
崔太守猛地抬起头,笑容全无,声音也冰冷了些。
“这四个字,是不能胡说的。”
要知道,原来的博陵太守,可不姓崔。
就算是崔太守本人,也是靠着实打实的钱粮,才从颜季明手中“买到”了太守的官职。
“曹某做事,不看良心,不看人情,只看...魏博律法!”
崔太守神色阴沉下来,曹得意脸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数日,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曹得意做事,是真的毫无情面,只要抓到确凿证据,就会当场把人拿下。
很快,就有些世家私下派出人与崔太守接触,恳请他出面,阻止曹得意再这么胡搞下去。
为什么曹得意每次都能做到证据确凿的抓人?
因为卖官鬻爵,
是魏博镇高层和河北世家心知肚明的一桩买卖。
颜季明那边,本就有某地某官员靠着多少钱粮买到了官职的记载和证据。
“太守,求求您出面说和一下,我家四郎年少无知,虽是花钱买官,可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崔太守,我刘家大娘子是您的姑母,就算不看在她是您长辈的份上,也得看刘氏与崔氏的世交,恳请太守帮帮忙...”
一时间,请求、喝令、争吵之声不绝于耳,崔太守听着聒噪,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够了!”
他重重一拍桌子,吓得众人一时间没敢再说什么、
“那曹得意自打来了博陵,就没查过一桩贪污案,没审过一个被抓的税吏!”
崔太守神色阴沉,一字一句道:
“他就是有意在针对我等。”
今天查刘家,明天是宋家,再往后呢?
岂不就是要踩着他崔家?
博陵,
是崔氏的博陵!
你曹得意不过是颜季明的一条狗。
颜季明在的时候,你还能狗仗人势。
可你现在自己跑出了家门,竟然还敢对着其他人龇牙?
崔太守沉默片刻,对着众人拱拱手,道:
“诸位之中,有不少是我的长辈,所以也不敢欺骗你们。崔某在此承诺,必然会让那曹得意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出来!”
等人走后,崔太守喊来了身边的老仆。
“你去备下车马,本官要回去见家主。”
“是。”
寻常富贵人家,屋堂高大,仆役成群,出门在外趾高气昂,就怕别人认不出自己的贵气。
而有传承有家世的那种家族,其底蕴尽藏于内。
虽然也是高门大户,富贵远超常人,但在乡里民间风评极好,一代传一代,最终成为地方上无数人称颂的...世家。
院子的一角,栽种着几株名贵花草,除此之外的陈设简单,不过一方石桌,几座石墩。
小院幽深,却并不显得逼仄,反倒是有种出尘之意。
有两名年轻婢女正在侍弄着花草,在她们身后,有一个老者,似乎正看着她们动作,但似乎又并不在意这里,只是发着呆打发时间。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下人在外面通报了求见客人的姓名,老者才如梦初醒一般,道了声:
“让他自个进来。”
崔太守跟着下人走进小院内,刚进来,老者就咳嗽一声,道:
“仔细脚下,莫要踩到了老夫的花。”
“家主。”
崔太守恭恭敬敬施礼。
“何事。”
“魏博节度派了那个叫曹得意的人,任命他做了个叫督查的官,来博陵查那几个税吏的事情。但这个曹督查到博陵之后,反而在查卖官鬻爵一事。”
“卖官鬻爵...”
老者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其中的含义。
“这跟咱们崔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太守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但没敢说什么。
自己的太守官职,可是眼前的家主,亲手写信给那位节度索要来的。
“现在,刘氏宋氏那几家,都在跟我要说法,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者似乎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淡淡道:
“崔氏身家清白,从不参与这种徇私枉法的事,反正崔氏没做,任由他查便是,你慌什么?”
可特么咱家根本就不是无辜的啊!
博陵郡下辖的一个县中,甚至出现了从县令到户曹、主簿之类的官吏全都姓崔的天大笑话!
任由曹得意这么疯狂查下去,崔氏被波及到,只是迟早的事。
“你是一郡太守,些许小事,也能让你这般慌张。”
老者闭上眼睛,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废物。”
“解决不了事,那就去解决找事的人。”
崔太守一愣,道:
“那,这样不会引得颜节度发怒么?”
“纵然他发怒,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生气没用。
“您的意思是......”
崔太守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杀了...曹得意?”
“不是。”
老者站起身,指着院子里那几株名贵的花草,问道:
“你说,在我眼里,它们珍贵么?”
“自然是...珍贵。”
崔太守迟疑片刻,缓缓答道。
这些花草,其中有一株就是崔太守献上的,是极上品的牡丹,据说就算是在洛阳,这样的牡丹也是稀少。
家主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甚至专门安排了婢女服侍它,显然是极为喜爱。
老者此刻指着那株牡丹,道:
“这花长得,已经有些碍眼,除了吧。”
崔太守看着立刻忙碌起来的婢女,眼里依旧满是不解。
家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者看他没反应,不由叹了口气。
“若老朽这时候不在了,不知道崔氏,在你们手中,还能多活几日。”
“那颜节度任用曹得意这种酷吏,就是为了鞭挞地方,力求各处听从他的命令。”
“你把鞭子折断了,没用,因为拿鞭子的人,绝不只有这一条鞭子。”
老者看着那株牡丹花的残骸,神色始终平静。
“逢真,你可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成名和建功立业的时候,要么已经三十多岁,要么已经是人到中年晚年。”
崔太守微微皱眉,道:
“晚辈不知。”
不用他回答,老者就自顾自道:
“因为有许多比他们更出色更惊才艳艳的人物,在早年就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能出头。”
历史上,
有太多遗憾和让后人联想的事情了。
西汉霍嫖姚,
曹魏郭奉孝,
若他们还活着,他们所处的时代,会不会发生更多的变化?
这样的事,
实在是太多太多。
现在对于颜季明也是一样。
你再出众、再惊艳又如何?
那就让你,
英年早逝!
李唐兴盛的时候,河北世家被压的抬不起头来,只能以清贵二字标榜门面。
但在百年之前,
他们的祖先,谁又不是叱咤风云逐鹿中原的人物!
安史之乱爆发后,河北世家从未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颜季明身上,而是在尽全力夺回以往失去的东西。
官职,
权力,
乃至于...兵马。
河北世家,从来都不是魏博镇或是魏博节度使的附庸。
“李唐得国历来不正。
高祖窃据神器,
太宗弑兄弟得帝位,
高宗纳父妾武氏为后,
最后,甚至国家权柄都落入妇人手中,
还有今上;
呵,一个连自己儿子女人都抢的...畜生。”
老者念叨至此,将目光看向小院的门口。
“崔氏闭门百年,现在,应当是出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