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下了一夜。
昆仑终年覆雪,主峰顶映着黑蒙蒙的天,云雾缥缈的山巅,大雪呼啸而起,雪末像是松针,一根根扎在楚璠的单薄肩背。
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自炽渊封印被破,阿兄失踪,蜀山失守,已足十日。
十日前,她还像平时一般,替阿兄编织剑穗。
楚璠混混沌沌的,从胸口抽出一件物什,是一柄剑。
剑身冷光如水,青白穗子撞出一声轻响,白鹿游林的纹路微微泛光,那光越来越微弱,却依旧努力漾起一圈暖意。
剑灵还有神志,阿兄就没有死。
“白泽……白泽……莫再使用灵力了。”楚璠把剑收紧在怀,尖瘦的下巴压在剑柄白穗上,继续往深林中走去。
她已经唤不出声,声线干哑扁平,每呼一口气,都似在喉咙里结出一层霜。
“蜀山弟子楚璠,求见昆仑子微道长……”楚璠一遍一遍呼喊着,尽管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
“弟子楚……楚璠,求见……子微道长。”
昆仑子微,不属于她的时代,是传闻中的人物。
早年三界初乱,炽渊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天魔之身,魔族被压抑太久,所过之处,无不是断臂残肢,疮痍满目。
战乱四起,魔族肆虐,多少天之骄子能人异士,都被虏获,成为掌下亡魂。
当所有人都心如死灰时,正是子微道长横空而出,一剑斩八方邪祟,仅凭一己之力,将天魔重新封印回炽渊之下,这才让人族有了重新休养生息的机会。
至于他为何会隐世不出,无人得知。
楚璠缓慢移动着,小腿没入雪中,已经没有知觉。深林中似乎有禁制,越往里走,威压便越发逼人。
胸腔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她竭力呼吸,却始终喘不上气。
威压侵袭不断,仅有警告之意,却依然幻化成了实质一般,牢牢攫取着她的喉咙。
昆仑早已被称作禁地,子微道长更是在多年前就昭告天下,避世封山,不见世人。她此行,实在是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但她必须要试试,蜀山失守,炽渊结界被破,阿兄也被天魔抓走,她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昆仑能救他了。
每当这时,她便无比痛恨自己为何是个凡人,为何不懂法术,为何护不住阿兄,为何是个废人!
若有灵力,就算仅是练气,也能触碰禁制,找明前路。而不是现在,像个走投无路、迷失方向的小丑。
雪越来越大。
理智告诉她,应该找个避风处,等大雪过后,能看清天边北斗,再重新出发。
可……楚璠摸了摸胸口,剑身通透的光在慢慢暗下去,比地面的雪光都要细了。
白泽快沉睡了。
她捂紧斗篷,将拐杖插进雪中,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子微道长!子微先生!”
她顶着胸中剧痛,拼尽全力嘶吼,声音听起来比远处的鸦叫都要更嘲哳难听。
雪松高耸入云,楚璠继续往那边走去,凛冽寒风侵入她的骨头,耳鸣声阵阵,她快承受不住了。
喉咙一阵剧痛,她咳得声嘶力竭,一大股鲜血顺着下巴流在雪地里。
楚璠看着地上染得艳红的雪,视线逐渐模糊。
死生一线的关头,她竟拿手抹了一把下巴,将血覆在白泽剑上。
“这么多血,浪费了……”
说来可笑,她能以凡人之身待在蜀山,除了阿兄的庇佑外,全是靠着自己罕见的灵脉和血液。
血液聚集成一股细流,旋聚在一处,竟汇成一个道印的形状。
隐隐有破开封印的迹象……
楚璠心中猛跳,心底藏下了小小期冀,她颤着手臂拿剑在掌中划了一下,血顺着剑尖流淌得更快了些。
雪地处冒出些森然冷光,将她整个人笼住,织成纵横交错的白线,密密麻麻。
禁制反噬。
白泽剑猛然一亮,携她后退。
她到底慢了些,只见一剑迎头袭来,气势凛然,“唰”的一下,有星流霆击之势,瞬息间便停靠在她眉心正中。
堪堪一毫之隔,她甚至能感受到剑尖传来的微凉寒意。
来人身姿清逸,峨冠博带,左手虚拢成拳,右手缚着半臂白纱,二十四轮崆峒印在掌心凝结,缓缓推入地下。
印结重新归于原位,天光大亮。
她失去意识之前,听见了那人的嗓音,声如磐玉。
“昆仑不见客。”
昆仑山,退寒居。
居所宽阔,呈方圆形,墙壁上嵌着无数个玉镜,照不清人,只有模糊的落影,每一片玉镜都投出细碎的光线,照射在中间人的身上。
这人高鼻薄唇,眉心落一抹红痕,面色略有些苍白,眼睑很薄,垂下的睫梢极为纤密。萧萧寂风中,唯有点点斑驳萤火在他侧脸,忽明忽暗的,生出些幽诡之意。
头发衣衫凌乱,一身鸦青色的道袍,宽袖堆叠在白皙臂弯上,汩汩鲜血顺着指尖流淌,滴答滴答,坠向地面的干枯石板。
若楚璠还醒着,她肯定十分震惊。
石板冒出“嗞嗞”声响,那血呈红黑色,竟如硫黄一般,将石板蚀出一个不小的浅坑。
那人呼吸顿了顿,仅过一息,又开始躁动起来。
胸腔上的仙骨由内而外透出微弱的白光,白光扭曲而又诡异地蜷动着,穿透里面的血肉,将散发幽深邪气的妖魄缓缓包裹。
他生了一颗妖心。
外面传来敲门的叩响。
子微擦下嘴角血迹,轻声道:“进来。”
“先生,那名女子无由闯山,要如何处置?”毕方向来只对子微恭敬,他走近看到地上狼藉,果然更生气了。
他还年少,喜怒皆表于面上,愤愤道:“明明早早就昭告天下,您已经不再出关,怎么还有人前仆后继地搅人清净。”
子微道:“昆仑结界不该这么轻易被破,待我伤好一些,亲自去问。这些天,你先去照顾她。”
毕方甩甩袖子,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子微笑叹着摇了摇头:“莫要一直摆出这种姿态,她虽有剑气,却不像修士,不过普通人罢了。”
“凡人?”毕方怪声怪气地嘟囔一句,“凡人上灵山干什么,山门有禁制,路上有拦碑,连误闯的机会都没有,她肯定不怀好意。”
子微蹙眉,不喜他这般模样,沉沉斥了一声:“毕方!”
毕方眨了眨眼,视线往下一落,自知无礼在先,便蔫声蔫气的,不说话了。
子微平静道:“非责骂你,只是你应该懂得,自己体内离火凶猛,本就该淡泊明心,若还是如此轻率莽撞,要我如何向你族中交代?”
他上昆仑求学修道,是子微破格收纳,毕方平日里,言辞虽说不算庄重,心中却是一直很敬服先生的。
毕方稍稍顿了一下,最终连声道,“好吧好吧,我去看着她就是了。不过先生,您闭关被打断,心脉有损,更要好好调养。”
子微理好衣领,手掌贴近心口处抚了一抚,淡淡道:“小伤罢了,不妨碍的。”
妖魄发暗,在室内更显得孱弱涣散。
想想都知道有多痛。
实在是……
压制妖魄,泯灭本性,这种章令咒术施加在身上,连六觉五感都要遏制,毕方心里发怵,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理解不了子微这种做法。
他低头看着石板上的血渍,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惘然。
毕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先生,我觉得做妖挺好的。为何抑制妖魄,您修得千年道法,难道还要嫌弃自己的本体吗?”
子微面上依旧从容淡然,只付之一笑。
他弹指推开窗门,飘雪顺着冷风如絮一般涌进屋内,飒飒落在地面,和血液融在一起,最终被灵力冲走,不留一丝痕迹。
子微看着地面,温声道:“当妖很好,做人也是。”
“我只是……”
他说:“我只是和你们不太一样罢了。”
楚璠沉沉未醒。
她陷入混沌黑暗里,呼吸间尽是她独特的血腥气,被冷风灌涌,血腥气逐渐散去,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余香。
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楚璠刚刚神志清醒,正巧听到一阵脚步声。
随之而来有逐渐清晰的话语。
“昆仑山上多久没闯进来生人了啊,这又是哪个胆子大不怕死的?竟还被先生带了回来……”那人悄悄念叨着。
声音听起来顽皮又稚嫩,很年轻,她下意识放松许多。
有微凉黏软的东西顺着她的指尖滑过手背,楚璠立刻开始挣扎,却发现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
“哟,为何又不装了呢?”那声音带着些轻蔑和高高在上,“真不知你哪来的底气,一丝灵力也无,居然敢试探镇山大阵……还要耽误我的工夫为你疗伤。”
他的语气,厌恶之味尤浓。
手上的动作却是轻缓的,禁制反噬的伤痕,慢慢愈合起来。
他似乎靠得越来越近,温热气息喷在她肘间,控制不住般,深嗅两下。
“啧,让我尝点血……也不过分吧。”
楚璠心念一动,白泽剑从腰间震出,闪出一段弧光,剑刃划过他的臂膀,警告之意十足。
“咝,没礼貌。”他退了两步,将灵力微弱的剑握进掌中,手指在楚璠额间停顿片刻,“醒来。”
楚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算宽阔的竹舍中,身下铺着寒石,盖着她的旧斗篷,里面未着一物。
她蜷缩起身子,往墙根上靠了靠,把下巴藏在斗篷中,只露出一双明澈干净的眼。
那个说要尝她血之人年纪果真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赤衣黑束带,长相偏稚嫩,但是已经有了些毕露的锋芒。
“白泽剑,还……还我。”楚璠刚出声,喉咙里就又冒了一些血,她小心咽入腹中。
那少年发现她的动作,嗤之以鼻:“你这人挺好笑啊,若我们有意,你能活到今天?”
说着便把剑随意丢给了她,楚璠伸出胳膊,快速把剑抱在怀里,她小声道:“我想见子微道长……”
传言昆仑山子微,雅正高华,有一颗仁德之心。
“先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我说你这人怎么不晓是非,你自己闯入山门,自破禁制,还中断了先生的闭关,你闹了多少事儿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哼了一声,抱臂而立,斜睨着她:“等你能下地了,就赶紧出山。先生仁慈,不责罚于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一个凡人,怎么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若真追究她的责任,倒显得昆仑小气了。
楚璠显然还没有缓过来:“下……下山?”
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连道长的面都没见到,怎么能这么轻易下去呢?
楚璠捏紧手中剑,手臂隐隐颤抖,音调破碎:“抱……抱歉。可是,外界大乱,蜀山失守,炽渊魔物群出,只有子微道长能救世!”
毕方深深皱了眉,他低喝:“住嘴!”
少年直视她的眸子,一眨未眨:“你也是有所求?”
楚璠被这灼灼目光盯得难受,正要开口时,怎知这人又一个跨步迈开,整个身子凑到她面前,恶狠狠道:“谁派你来的?”
他掐住了楚璠的下巴,逐渐使力。
楚璠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如此恼怒。
楚璠忍着痛意,仰脸和他视线相对,一字一顿道:“没有人派我来。”
她握着剑,指尖攥得发白,艰难道:“我只是,想要求见子微道长……”
少年放下钳制她的手,退开几步,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他自言自语道:“你们找他,不是利用,就是索取。”
“又是这样!你们怎么总是这样,百年前如此,今日还是这样!”他恨恨地转了一圈,眼里透出些许猩红之色,“他都被你们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我不许你去找他,速速下山!”
楚璠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说着,他竟从身后亮出一双巨大的火红羽翅,眸中仿佛两枚墨玉相融,手握成爪,朝她这个方向抓取。
传说中的毕方,兆火鸟也,性情凶恶,怎么会在昆仑山这种冰天雪地里?
楚璠小小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红白光辉在她眼前碰撞,炸出一朵绚烂光影,少年伏地咳嗽,一男子立在他之前。
她又听到了那个如磐的嗓音。
“毕方,今日暴怒一次,后山领罚五鞭。”
楚璠的眼睛被光影晃花,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背靠着光亮处,雪发蓝衫,腰间悬剑,双手笼进衣袖白纱之中,墨眉入鬓,眸如寒潭里浸透的棋子,清疏又淡然。
眉心凝一抹红痕,耳上缚着玲珑玉。
她少时在楚国皇宫之中,见过不少清秀不凡的男子,更别说去了蜀山,到处都是品貌非凡的修者,甚至她阿兄,也是独一无二的皎月高洁。
可是他仿佛有点不一样。
这人往那儿一站,就有一种别样的清远辽阔,让人沉浸在海一般的无边淡漠里。
楚璠回过神,听到他问:“可识字?”
她只得应声道:“识字。”
他垂下眼睫,冷然道:“昆仑界外,‘不可闯入’一碑,没有看到吗?”
那石碑几十米高,凛然立在山门前,她甚至还顶着明显的禁制威压走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前路险峻?
来路不明,又擅自闯入,任谁都觉得她行事无状。
她知道此事行得不妥,也明白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底牌,可她不能害怕,她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楚璠低头,把自己裹得更紧,怯怯地说:“看到了……”
她没给人回话的机会,从斗篷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半截肩膀,气息不稳,声若蚊蚋:“我想要衣服。”
肌肤雪腻,指节葱白莹润,臂膀上面覆着道道红痕,是被大阵反噬所伤,白红交错混在一起,显得苍弱无辜。
子微只看了一眼便转身,皱起眉,沉声道:“毕方。”
毕方被交锋时的余波震伤,心气不爽,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也不想胡乱被扣上旁的帽子。
“又不是我干的,山下村妇给她脱的!”他梗着脖子念念叨叨,“身上都没一块儿好皮了,资质又差,灵脉晦涩,灵力输了那么久都不见好,不能穿衣服也怨不了我啊!”
子微叹了一口气,并不和他多言:“你近日定然又松懈修行,再记五鞭。”
毕方听见这话,差点没从地上弹起来,他张嘴欲骂,却发现自己被施了禁言诀,无可奈何,只得愤恨地闭上眼睛。
子微转身行至楚璠身前,印结瞬间凝结在掌心,荡起一圈圈繁复的波纹。
灵力输送的过程中,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气息沉静,神色如旧,凝视着掌心,眼底流露出清疏的光。
没过一会儿,楚璠便觉得身上的疼痛减缓许多,伤口也开始愈合。
可若是常人被他渡了灵力,一息辰光,伤口也该恢复如初才是。
子微神色微动,扫了她一眼。
墨发柔软地蜷缩在肩膀上,下颌小巧精致,侧脸镀着浅浅的一道柔晕,鼻尖冒了些细汗,一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疗伤结束之后,女孩又把自己抱紧了些。子微默默转过身子,将她包裹里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床沿。
楚璠轻声问:“您就是……子微道长吗?”
那人轻点下颌。
“昆仑早已昭告天下,不再管尘世是非。虽不知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但是你不该来。”他淡然道,“你贸然闯入,已经犯了戒。谅你心系苍生,并无恶意,我会替你消除这段记忆,从此不得入昆仑。”
竟是两三句话就替她做好了决定。
楚璠也顾不得旁的,匆匆套上衣服,即刻便跪在地上,神色仓皇。
“子微道长,为何不再出山?若您也不管不顾……”她声音打战,带着无助的哭腔,“南海已抵挡不了多久了,龙族内乱,鲛人篡位,他们自顾不暇,根本阻拦不了魔物进攻。”
子微背对着她,面色丝毫未改,温声安慰:“那还有青丘、方诸、蓬莱、不周……乱世起枭雄,你保全自身即可,不必慌张。”
可楚璠在意的当真是魔物当道,天下大乱吗?
她知道自己自私自利,费尽心思来昆仑,只是为了以“大义”引子微道长出山,救自己的阿兄罢了。
可是子微道长,似乎与传言中的仁德圣心、菩提转世,有些偏差……
她脸色越来越白,语无伦次:“可千百年前,天魔就是您收服封印的,我不知道……不知道现在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她的阿兄楚瑜,一念结丹,一息成婴,天生剑骨的绝世天才,也被那魔物一掌贯穿,白衣染尽红血……
楚璠已不敢再想了。
女孩跪在那里,小声啜泣着,眼泪不停往外掉。
子微暗叹一声,昆仑从来没有过女眷,他很少碰到这么没有分寸感的女子。
他听了会儿女孩子的哭音,终究没忍住,回头认真解释道:“并不是我不肯。”
楚璠双眸通红,仰头看着他。
子微解下右臂缠缚的白纱,露出皮肤上冰冷繁复的纹路,那纹理晦暗,一路延伸至衣袖深处。
“你也看到了,我修为被封印了大半,已不是百年前的那个子微道长。”他面容柔和,声音却无悲无喜,“俗世因果,贫道十年前已全数斩断,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
他解释了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说着,抬手便要往她额上施法,消除记忆。
楚璠已心灰意冷,只下意识将双臂阻挡在身前。
薄光在她额前笼罩,她却觉得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消除记忆的咒术好像对她无用。
子微放下手掌,沉吟片刻,说道:“你体质似乎有异。”
毕方在一旁不停扭动,像是有话要讲,子微挥手破掉了他的禁言咒,只听他高声道:“先生!她的血特别香!”
一个妖族夸凡人姑娘血香,实在是很冒犯的一件事,毕方年幼,口无遮拦:“都快把我给香晕了,先生您闻不到吗?”
他还欲说些什么,突然看到子微严肃的目光,颇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
为了抑制体内的妖魄生长,他早已封闭五感,是闻不到气息的。
楚璠不懂这些,却也觉得有些难堪,垂头不语。
子微低头看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经脉?”
他这个“看”,可能就不仅仅是看了。
楚璠索性直接把手递过去,一个忍冬似的花枝图腾,绕在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幼年时,楚国覆灭,母后别无他法,便将我和阿兄都送往了蜀山。”她敛衣起身,声音勉强,“可我是废灵根,连山上灵气都承受不住,眼见就快死了,阿兄找来了九重鸳花,我服下后就变成这样了。”
她好像已经很习惯,直接伸出手臂:“要喝吗,从前在蜀山时,很多人都会拿我的血炼药,挺管用的。”
男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不过相较于炼药一事,“九重鸳花”这字眼显然更让他在意一些。
昆仑为西镇神山,常年覆雪,连绵不绝,被誉为天下山脉之始,千年开一株花,这花便被誉为水脉之始。
也算是昆仑天山狐的伴身灵草,只可惜他是仙妖之体,他出生的那一日,并没有鸳花现世。
直到十年前妖气突增,仙骨压不住妖魄,他露了本相,昆仑山顶峰才开了小小的一株。
却被一个满身是血的小男孩儿夺去了。
天生剑骨的少年人,潜力很大,不过抢人东西时,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倒是挺疯魔的。
子微略微沉吟了会儿,问道:“你的兄长,是叫楚瑜?”
楚璠瞪大眼睛:“您认识他?”
他淡淡应了一声。
或许是楚璠的目光太过迫切,子微平静解释:“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并没有想要告诉她前因后果,可躺在地上的毕方不肯,激愤道:“先生,就是那小子偷抢了你的灵草,害你常年闭关,内力反噬。你快把她扔下山啊!晦气!”
子微当时因为妖魄第一次发作,灵力几乎微弱到只剩下一丝,说楚瑜是偷抢,其实不为过。
楚璠被这凶恶的声音弄蒙了,捏紧手心:“我……我并不知道,这是阿兄抢来的东西。”
子微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甩了一道法诀打在他身上,训斥道:“毕方,还有没有礼数!”
一道光晕散开,毕方化作一个两掌宽的鹤鸟,火红翎毛蔫不拉唧地耷拉着,可怜兮兮的。
子微或许是觉得有些疲惫了,对楚璠道:“你能进山门,应该是与昆仑同源的鸳花灵气起了效果。”
楚璠应了一声,垂下头,掐了下掌心。
她突然生出了莫大的勇气,拿小手拽住了他的宽大衣袖,紧张地问:“子微道长刚才说,十年前已了却凡尘因果?”
子微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僵硬了,手甩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微微点了点头。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些贸然莽撞的执拗:“道长没有了却……”
“阿兄抢了你的仙草,又用在了我身上,我活到现在,这是因。”她似乎不好意思了,耳垂泛着点红,“那……我来找你,想用血为你疗伤,这是果。”
“子微先生,我们是有因果的。”
她跪在地上,子微顺着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她攥着衣袖的手指,还有那截白腕,描着细嫩的花藤。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妖相显露,鸳花刚开时,这些枝叶也是这么浅浅圈住自己,伸出柔软的芽,触碰他的狐尾。
那个触感,很像她现在的指尖,纤长、柔软、温热,似乎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子微叹了一口气。
仙要逼他,妖不留他,就连自己的伴身灵草,明明生了灵智,却也百般顺从地跟了别人,并被吃下。
真是孽缘。
他伸手抚过去,把自己的袖子捞了回来,将逻辑捋顺:“花为因,你为果。”
他声音柔和,面容沉着冷静:“我结的因,但是我可以不要这个果。”
“况且,鸳花对我或许还有一些效果,但是你的血……”子微有些拒绝。
食血破禁,这确实不像传闻中子微先生做出来的事情。
楚璠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但是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万万没有后退的道理。
“可以试试吗?”她终究还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鲜红的血在指肚上冒出来,晶莹剔透。
子微沉眼看着那颗红豆似的血滴,没有移开目光。
楚璠依旧在说着:“不周在最北,方诸已百年没出过天才,蓬莱不会顾凡人死活。”
南海离炽渊最近,可内乱频生。
她还是认为,能劝动子微道长的,唯有“大义”。
“先生,试一试吧。如果可以,不需要再等另一个枭雄现世,也不用丧失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她言辞恳切,好似真的为苍生操碎了心,见不得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子微敛眉,神情如水一般平静,突然轻声打断她:“那你呢,你要什么?”
于是楚璠又沉默了。
她缩了缩肩膀,好一会儿,才绞着手指道:“阿兄和一些蜀山弟子被掳去炽渊,我想救他们回来……”
子微又问:“他们?”
“好吧,我想救阿兄回来……”她头垂得更低,眼看都要栽到地上了。
他摇摇头,轻笑了一声。
那滴血被她拢在指尖上,都快干涸了,呈现出一种微微凝固的浓稠。
子微稍弯腰,俯身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重新开启五感。
四周的喧嚣突然涌入脑中,一切东西都开始放大——脆弱的喉咙、蓬勃的心跳、皮肤下鲜血的流动。
妖魄开始翻腾,反抗般怒涨着。
舌头一卷,那滴血液便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一股细小的暖流隐隐从肺腑流入心腔,仅仅一滴,那颗不停躁动的心魄就安稳了些,带着略微餍足。
他五感封闭之前,曾在狂暴时闻过人血味儿。那种濒临绝境的失控、屈服于欲望的堕落感,他不想再试一次。
她的血却是清透的,带着点冷泉的甘。
很熟悉的鸳花味道。
看来鸳花是自愿认主,否则也不会融合得这么完整。
男人的身体很宽阔,把背后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阴影笼罩着她,还有隐隐传来的松雪气息,她屏住呼吸,却也觉得那些味道从毛孔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抬起的胳膊已经很酸了,可还是僵硬着,不敢动弹。
指尖一阵湿润的软意,她心里微微一颤。
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了:“有……有用吗?”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影才渐渐分开,拉出些距离。楚璠不敢抬头,只听见他的呼吸——绵长,安静。
她的手腕很痒,花枝图腾涌起一阵热意,丝丝缕缕的,好似在绕着肌肤攀缠,以前从来没有过。
它好像活了过来。
“原来,是鸳花选了你。”子微轻轻一笑,声音略低,有些沙哑。
“我会帮你的。”
楚璠得了他的回复,恨不得当场割腕取血,只是手上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子微制止了。
他有些无奈,抓住她的手腕:“不是时候。”
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习惯,怎么一言不合便要割自己的血肉,拦都拦不住似的。
子微伸手轻点耳上缚着的玲珑玉,眉心红痕闪了一下,那个像耳饰的东西应势而落,漾着幽幽蓝光,恰巧停在她的手心上方。
他们修道之人所用的法术,总是让人眼花缭乱的。
楚璠有些迷茫,歪了歪头。
那人见她没动作,思索了一会儿,道:“碰一下,默念你兄长的名字。”
他似乎已经发现她什么都不懂了,又解释了一遍:“是替你兄长测测吉凶。”
昆仑天山狐,千岁即可通天命,虽然他仙妖一体,两者不能相融,能力被遏制住了七分,但要算清一个人是否活着,还是很轻松的。
楚璠听闻后,摸了下那个温凉的玉扣,心里默念阿兄的名字,紧张地看着他。
约莫过了几息,掌心玉石的光芒敛去,子微睁开眼,稍顿了片刻,面色有些凝重。
楚璠见此,心底更是一沉,摸着白泽剑,想着总不会是最坏的结果,便低声道:“不管如何,求您还是告诉我吧。”
“我曾和天魔交过手,对他也有些了解,这人除了张狂无度,行事凶残暴躁外……嗜好也很奇怪。”
他顿了一下,声音冷冽了不少:“他是体修,所以不喜修剑者,更极其嫉恨天才,早年甚至建了一个水牢,无数名门正派的仙家子弟,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的兄长,似乎是里面的佼佼者?”
这便暗喻着,他会是被折磨得最惨的那个。
说实话,子微有点无奈,他不懂如何哄姑娘,若是楚璠再控制不住掉眼泪的话,他可能真的要把毕方叫起来给她唱歌了。
可她没那样做。
一阵沉默后,楚璠站起来坚定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明白的。可是我相信阿兄,他一定会等到我去找他。”
她倒是对自己的兄长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
子微心里松了口气:“跟我来吧。”
他转过身子,身姿挺拔,毕方鸟闻声立在他肩头,红眸紧紧盯着她,时不时发出两声不满的哼鸣,最终还是拿了尾巴对着她。
楚璠摸摸鼻尖,远远跟在他后头。
楚璠醒来的地方是客所,在半山腰,而子微住的是最顶峰,早年往来之人都是修为高深者,所以他们也未曾想过修建道桥。
现在就很是为难了,这姑娘不会御剑……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毕方载人的可能性,终究还是怕这个顽劣的妖兽把人给抖下去。
子微诵咒,腰上长剑湛光一闪,平稳落在前方。
这柄剑向来清高孤傲,子微摸不准它乐不乐意载人,为保安全,他还是准备用法力强行夺回控制权。
却见他的剑微震几下,周身漾起春风细雨般的暖意,用剑柄蹭了蹭小姑娘的袍角。
楚璠轻轻“哇”了一声,先摸了摸手上的白泽,然后再去触碰那柄剑:“它叫什么名字?它是喜欢白泽吗?”
子微:“它叫昆仑神剑。”
楚璠又小小惊呼了声:“好厉害呢!”
好吧,昆仑的剑,喜欢昆仑山的鸳花,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似乎也很喜欢剑,站上去的时候还一直低头看剑的纹理,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问:“我不会太重了吧……两个人它载得动吗?”
那一小块袍角又被她拽着,子微有些不习惯,便不留痕迹地拂开了她的手。
他直到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那么哑:“没关系。”
原来他不喜旁人触碰。
楚璠微微一愣,察觉出一丝尴尬,她垂下头,抱紧怀中的剑,礼貌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实在是有些过于高兴了,竟忘了形。
不是所有人都像阿兄一般对她无微不至、百依百顺。
毕方扭脸小小“哼”了一声,他化为原身,展翅开路。子微则载着楚璠跟在后头,放缓速度,念咒前行。
昆仑的雪虐风饕,踩在剑上,更是顶着暴烈罡风,他与毕方都有灵力护体,这肯定不算什么。
可若是一个凡人姑娘的话……
子微回头看了一眼,她果然颤颤巍巍地站在剑上,被风潮灌涌,斗篷上的绒毛都贴在脸上,鼻尖和脸通红一片,缩着脑袋抖个不停。
倒是没有喊一声不适。
子微想了想,隔着衣料牵住她的手腕:“不算太远,很快就到了。”
他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凸起,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很明显。
非常好看的一双手。
楚璠微怔之时,一股热流已经顺着手臂涌进全身,她放松了身子,小声道:“多谢道长。”
子微放下触碰她的手,向前御剑疾飞,蓝光刺破云雾,没多久就到了顶峰。
昆仑山的顶峰,更加寒冷。
远山连绵,风雪初霁,昼色渐渐湮灭,天际是一片雾蒙蒙的灰。起伏的山上,一座小楼立在那里,子微走在前面,楚璠看着他的背影。
清肃,穆然。
原以为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仙长,住的会是什么玉阶云衢、仙气盎然的地方,没想到只是个竹楼,这般简朴,偏僻冷清。
洞府连接着山脉,牌匾上只写了两个字:退寒。
洞府内干净宽敞,构造巧妙,最深处有个闭关室,隐隐冒出来些寒气,像是镇压了什么东西一般。
子微让楚璠原地等候,他独自进去好一会儿,一直没出来。
楚璠抱剑坐着,观察四周,书架上全是些珍贵典籍,古老而悠远,她不敢碰,就这么仰头望着它们。
这些深奥的力量一直将她拒之门外,而她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向往。
毕方刚才去领罚十鞭,回来时恹恹的,翎羽失去了光泽,还一直掉,翅根隐隐有血迹渗出。
感觉到她的视线,毕方鸟转过头来瞪她。
楚璠挠了挠头,把地上的红羽捡起来。羽毛很长,外圈泛着一层淡金色,她夸道:“很漂亮。”
毕方看着自己的毛在她手上,心上更气,伸长了喙就要来啄她。
白泽剑看她被欺负,从沉睡中醒来,立马把她护在身后。一鸟一剑对峙着,气氛一时很紧张。
楚璠原本就有求于人,自觉理亏,根本不欲争执,连忙道:“白泽,别生气。哎,你先休息。”
她又扭头看向毕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哦,白泽不归我管,是阿兄的剑,有时候……不太听话。”
楚璠知道自己算是个大麻烦,语气更加卑微,她想了想,习惯性伸出手腕:“要喝点血吗?”
毕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眼神透着古怪。
其实是觉得她奇怪。
可是他确实觉得很渴,这血有种浓醇的甜香味儿,隐约还能嗅到与子微同源的灵气,实在是无比诱人,他喉咙已经滚了一下。
楚璠便舒了一口气似的:“那我给你喝,不要生气了好吗?”
毕方觉得这人有点傻气,头扭到一边,不理她了。
子微不知何时出了密室,手上拿着卷竹简,腰间环佩撞出一阵轻鸣,看到毕方扭头后,依然淡淡地看着她。
他身形挺拔如松,长发披散,被那缕淡白的月华一照,有种遥不可及的清幽神韵。
子微忽然开口:“你经常这样吗?”
楚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嗯?”
他走过来,将毕方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翎毛,复述道:“经常这样给别人饮血?”
楚璠回过神来,声音变得细微:“蜀山上都是一些有灵根的修道者。我一介凡人,总要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才能待在那里的。”
这其实是幼时的习惯。
天才是需要成长空间的,楚瑜在年幼时,不过是谁都能捏死的一根杂草。他毫无根基,也没有世族支持,这般进步神速,很难不遭旁人嫉妒。
修道人当然是明月清风、心思端正者居多。可毕竟是凡人,爱恨嗔痴,不过人之常情。
而引发这个矛盾的,是她身上的鸳花。
当能力达不到一定的程度,身怀巨宝,就等于怀璧其罪。她数不清忍受过多少目光,怜悯的、审视的、阴郁的、躁动的、黏腻的……
没有办法,楚瑜不可能一直护在她身旁,为了不让她在暗中遭人觊觎,还不如将鸳花之事上报给蜀山决策者。
于是每月一次的奉血,成了她在蜀山上的任务。她顺从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实实在在地为不再拖累阿兄感到欣喜。
人人都道蜀山首席弟子风光无限,可只有楚璠才晓得——阿兄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修炼,十年如一日地拼搏,不知下了多少秘境试炼,带了多少伤回来,才有今天这个成就。
子微听完后,垂眸不语。
他怀里的毕方扑棱了下翅膀,飞至楚璠面前,口吐人言:
“笨蛋。”
毕方趾高气扬地上下打量她,声音却是怜悯的:“你口中的阿兄,无一处不好。那他又为何非要让你献血,非要把你捆在身边,你去安安稳稳当个凡人,不也能快活一生吗,何必受这么多磋磨?”
“你那个阿兄,说不准就没安什么好心呢!”
楚璠骤然抬头,一反常态,冷冷盯着他:“不许这般说我阿兄。”
毕方也不示弱,双目圆睁瞪着她。
“好了。”子微打断了他们。
他把手中竹简摊开,唤楚璠上前,圈出上面的阵纹:“献血分为三次,明天是月圆之夜,你准备一下。”
楚璠冷静下来,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可以用多一点血,能不能快一些?”
“最短一月。”
楚璠一下子萎靡不振,皱着眉,神情很是不安。
“精血流失过多,你如今的身体状况,恐会有性命之危。”
楚璠忙不迭接话:“我可以……”
还未说完,便被子微温声打断了。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不必多言。”
“一个月,已经算很紧凑了,那时我功力应该会恢复七成。”子微叹了口气,又退了一步,“明天我开启昆仑封印结界,会有很多生人上山,我会和他们一同商讨此事,你不用多虑。”
“你兄长剑骨在身,没那么容易……”
他觉得“死”这一字不太好,特意换了种说法:“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楚璠恍惚地点点头,眉头紧皱,头垂得很低,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子微将竹简收起,蓝色衫子垂在低处,微微一荡。
他声音如往常般温润,却也透出一股疏离:“你上山之时,当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鸳花与昆仑灵山有羁绊吗?”
楚璠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腕上的花藤。
她没有摸准子微究竟是什么意思,质疑或是试探?
楚璠突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向地面,言辞恳切:“我个人所求,皆是为了阿兄,这九重鸳花是您的物品,此事我原本并不知情。”
“若……若先生需要,您也可以收回灵花,只要能出世抵挡天魔,救出阿兄,我别无所求。”
她面色略显苍白,嘴唇干燥,发丝微湿黏在脸侧。
她瘦弱极了,俯身弯腰时,脊骨一节节的,都能从单薄的衣物中隐隐透出来。也不知路上吃了多少苦,大概真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收回灵花?这便是把她的性命也交到他手里。
子微难免有些无奈。
天山狐一族,通晓先天六十四卦,可纵使他算术通上彻下,却参不透楚璠的命格,连是吉是凶都极其难测。
因为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线因果。
得到九重鸳花认主,本是她的机缘,却被延误了十多年,如今看楚璠成了这般虚弱模样,他心里有几分惋惜。
她本应该是个灵透至极、聪明秀丽的女子。
子微觉得可惜。
楚璠跪伏在地上,石板寒冷刺骨,她的身躯渐渐僵硬,呵出的气成了一团白雾。
子微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没带什么感情:“鸳花既已认你为主,是你的机缘,便不是我的东西了。”
楚璠哆嗦着点头,似懂非懂。
“你身上虽有九重鸳花烙印,但这些年丢失的气血过多,经脉灵窍也迟迟未打开,若以后还想要修习法术,便不能再这样接连不断地取血。”
楚璠抬头,讶然道:“我也可以吗?”
子微问:“你不想吗?”
楚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是有痛感的。
这不是梦,想到这里,她连声音都变得激动不少:“我……我也可以吗,我很想!我很想修炼法术的!”
“先起来吧。”子微看到她踉跄着站直,笑了笑,似是无奈,“二楼藏书阁,你自可以去找找有什么适合的功法。”
“今日先休息。”他特意多说了一句,带着恰如其分的温柔,“还有,以后,就莫要让旁人随意取血了。”
门外寒风瑟瑟,雪粒吹在脸上,凉津津的,在眼尾处融开。
楚璠揉了揉眼睛,没缓过来,甚至还觉得有一丝恍惚。
她没想到居然这般顺利,子微道长果然慈善,非但没有惩罚自己,还应下了救出阿兄的请求。
楚璠止住步子,下意识地回首看了一眼那栋竹楼。
它独立在风雪之中,似乎含有禁制,周边十分安静。外面没有装饰,这么一看,很不显眼。
天色真的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唯有那栋竹舍,窗边挂了一盏灯笼,一团暖融融的淡橘色,倒映出浅浅摇晃的影子。
楚璠停住了呼吸。
沙沙。
是风卷起细雪,又扑在地上的声音。
就在这个抬头的瞬间,只见窗边的修长人影越来越近,而后伸出来一只手,恰好开了窗,拿起那盏灯。
手指干净齐整,长而白皙。
他挑着灯笼,那火光便一层层晃起来,半明半灭地荡开在眉眼间,衬得眸子乌沉发亮,如画一般。
二人双目相对。
楚璠愣在原地,她眨眨眼睛,慢慢把头垂了下去。
她心里……有一种极其微妙又矛盾的心虚。
子微怔了一怔,他温和一笑,看起来有些困倦:“天色已暗,我让毕方送你,要执灯吗?”
楚璠搓搓自己的衣角,迟疑几息,才道:“谢谢。”
子微颔首,门窗重新被掩住。
楚璠站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
毕方衔着灯盏晃晃悠悠飞了过去,羽毛像是烈火,于风雪中显得十分漂亮,他在楚璠前面带路,尾羽闪着细碎的光泽。
楚璠的伤还没有全部愈合,步子跟不上,有些一跛一跛的。
这只鹤鸟真的不太开心,像是故意飞得忽高忽低,光源极不稳定,楚璠只顾着追赶,步伐急匆匆的,一不留神便栽在了地上。
她抱着白泽剑,膝盖又疼又麻。
楚璠呵了一口气,呼叫声被自己抑在喉中,她慢慢站直,拍掉身上的雪。本以为毕方已经飞远了,没想到刚抬头,就对上了那双不太善意的眸子。
毕方化为人形,少年模样,他蹙着眉毛:“你真的好没用。”
楚璠僵在了原地。
不料下一刻,这人却直接拉她起来,把灯笼塞在她怀里。楚璠抱着暖融融的一团火,不觉得冷了。
“太没用了,好弱。”毕方背着手往前走,步伐慢了许多,他声音懒洋洋的,“不过还好,你不算太吵。”
他好像只是在叙说一个事实:“你孤身前来,这样的身子……连御剑都撑不住吧,怎么去找天魔啊?更别提救什么人了。”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
毕方“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我……”她憋不出几个字,脸涨得越来越红。
她能力不足,费尽心机上昆仑求人相助,没有话语权,不能怪别人。更何况,这鸳花的一线机缘,是阿兄抢来的。
已经得到子微的保证,她应该感激了。
她低着头:“我会……尽量不拖累你们的。”
毕方转过身,背手歪头倒退着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怎么个不拖累法啊?要我说,即便是来个天资卓越的,也没有几天时间就能筑基聚灵的道理。”他仰起下巴,“而且……我替你疗伤之时,根本没摸到你的灵脉啊。”
楚璠攥紧了手,面上有些发白,她有些艰涩道:“但是……道长跟我说,我是可以修炼的。”
倒也是,毕方站直身子,嘟囔了一句:“鸳花之主。”
天山狐道术独秀,这一种族生来就精通易经咒术,他们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实乃万物宠儿。
可命数哪有完美的道理,《周易》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必定要走遁其一。
毕方皱起眉。
妖典确实有过记载,天狐一族因实力超群,被天道强行牵出一线,抽一缕灵丝化作仙草,这灵花所认之人,皆是他们的因缘。
不是吧,毕方瞅了瞅面前女孩颤颤巍巍的样子,就这,这么弱不禁风的,是他们家先生的缘主?
毕方绞尽脑汁回想了一下往年昆仑的缘主,时代太过久远,留下来的资料也极少,好像有几位成了人皇,也有不少世代大儒……
而大部分,纠纠缠缠,皆变成了伴随一生的道侣。
所以修真界常私下议论,说这九重鸳花是天狐一族的命定姻缘,给他们自个儿找媳妇用的。
毕方的表情可谓十分难看。
轩辕族供奉的离火认自己为主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下限更低的玩意儿。
他歪歪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是你呢?”
这言语中的味道,确实有些过于直白。
“我是很弱。”楚璠垂着脑袋,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手腕,“但阿兄很强,或许小花是看在阿兄的面上才……”
“呸呸呸!”毕方急忙打断她,摆了摆手,“那更不可能了,花有灵性,怎可认夺它之人为主!”
楚璠低低“哦”了一声,回道:“那我也不知道……那晚醒来之后,鸳花就已经浮在手腕上了。”
毕方扭头哼了一声:“再说了,你那阿兄都被天魔抓走了,看样子也没强到哪去啊。”
楚璠眉头一皱。
“还请不要这般说我阿兄。”她音色薄,在雪天中尤显冷清。
她可以被毕方的这种直言中伤,但是不喜欢阿兄被这般挖苦讽刺。
毕方原本就不喜十年前那个没礼貌的剑修,他双手叉腰,生气道:“不过说了两句,至于吗?喂,你别忘了,鸳花是子微先生的东西,这么算,十年前可是先生救了你!”
“我知道。”楚璠加快步伐,面色淡淡,“我愿意付出代价,不管子微道长是要血,还是要我的命,我都没有一丝怨言。”
毕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一脸欲言又止。
前面那么久都没生气,说了她兄长两句便不理人啦?
楚璠嫌这条路太长了,又不舍得拿白泽当拐杖,随意在雪地里捡了个枯枝当作拄杖,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速度快了不少。
毕方清咳一声,默默跟上。
昆仑山甚少有生人上山,子微近年来总是闭关,他没什么人说话,语气不免尖锐了些,现在想想,有些后悔。
毕方心里纠结好久,刚欲开口,楚璠先看到前方的客居,抢先一步说话:“到了,谢谢你。”
她顺势把灯笼也递了过去。
毕方没有接,僵硬道:“先生说送你了。”
楚璠没多推拒,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就要进门。
毕方硬生生把她拉了回来。
楚璠无奈扭头道:“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弱,并不是嫌……”他和楚璠对视很久,突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迟疑道,“你不会是哭了吧……”
楚璠茫然地抬头,又茫然地揉揉眼睛:“啊?”
毕方指着她眼尾的红印和水渍,语气复杂道:“你真的哭了啊?”
他年龄还算不上大,目光澄澈,唇红齿白,一脸纯真的稚气,除了嘴毒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楚璠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真的没有,你看……”她把脸仰起来,雪花大片落下,在眼角和面颊融化成水珠,这么一看,就像是哭了一般。
她摇摇头,把脸上还未化掉的雪甩了下去,认认真真道:“我从小热气就比别人足一些,但是又格外惧冷。倒没这么容易哭的。”
毕方尴尬地后退几步,面色通红,支吾着说不出什么连续的句子,最后强行把头扭到一旁,斩钉截铁道:“我才没有关心你呢!”
楚璠点点头:“嗯。”
毕方一脸羞愤,急忙转移话题:“你们人族的体温,这么高吗?”
“高吗?”楚璠把脑袋重新缩进毛领中,“我还蛮冷的呢……”
毕方乃火象灵属,黑袍红带,打眼一看就热腾腾的,楚璠好奇地问他:“你体温很低吗?”
“当……当然了!妖都是这样的。”毕方羞恼道,“你冷是……是因为你弱!春夏秋冬,灵气自成循环,我就算体温低,也不冷的!”
“真羡慕啊。”楚璠小声逗他道,“可不知冷热,不也很没意思吗?”
“哎呀!”毕方不想和她聊天了,跺跺脚,“我管你冷不冷呢,我……我先走了!”
他走之后,楚璠也笑着进了房间。
她觉得这小鸟有一出没一出,咋咋呼呼的,真是小孩子呢,还怪可爱的。
这间屋子像是空置已久,人气更是不足,简简单单的,没有窗,也没有灯火,任何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楚璠把手里的灯笼放在床前的桌上。
她好好清洗了一番,躺在床上后,把白泽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剑柄花纹。
剑身冰凉,上面亮着淡淡弧光。
“白泽……”楚璠拍了拍剑鞘,轻轻念着,“好好休息吧。”
长剑暗了些许。
楚璠放下白泽,准备休息,她少时上蜀山养成了点灯睡觉的习惯,便下意识看向屋内唯一的光源。
那盏灯笼不知是什么做的,焰芯长而明亮,这么久也不见灭,透着朦胧橘黄的光,看起来很温柔。
这让她想起了晚上看见的,那提着这盏灯笼的人。
他笑得很温柔。
可楚璠在那温柔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疲惫。
楚璠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这种环境会让她觉得安心。她不能再想太多了,现在以血做交易,救出阿兄,才是她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