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一片虚无的空白,就好似无限这一概念的具象。
而那个由无数变幻色块拼凑起来的人形,就这么浮现在了这片虚无之中,宛若高居于无限之上的神祇。
光是看着它,江舟都感觉自己此刻并不存在的汗毛立了起来。
“呃……你好?”
他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不安,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你究竟是什么?”
江舟继续问道。
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好像对方听不到他说话一般。
莫不是这家伙目前在初始化中,还需要载入时间?
看着这个身上无数色块在不断变化着的抽象人形,江舟疑惑地想。
犹豫了片刻,他通过眼动追踪系统,调出了收纳在自己视野左上角的菜单界面。
在点选了“生成替身”以后,一具稍显削瘦的肉体飞快地于虚空中勾勒了出来,承载起了江舟的意识。
Another(替身)程序,简称A程序——通过扫描使用者现实中的身体,在虚拟的赛博空间中制造出能够活动的肉身。当初在“雅努斯项目”的开发阶段,这是为了让上传的数字人格,能够与外界进行交流互动而搭建出来的操作界面。
而现如今,这项技术好像被用作成了计算机与大脑之间的交互。
江舟低头看向了正在被勾勒出了的手,相较于当初那个粗糙的开发版本,现如今替身建模的真实度与流畅度,要强了至少十倍不止。
不过这也是在江舟的意料之中——要是一百年过去以后还做不到这个水平,他真的要怀疑人类文明的科技是不是被什么外星文明给锁死了。
尝试着抓握了一下,江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延迟或者阻塞,就好像是自己原装的手一般。
点了点头,他控制着这个替身,走到了那个色块人的面前,朝对方的脸缓缓伸出了手。
兴许用替身触碰一下会有反应。
他心想。
也是在这个时候,对方有了动静。
就好像有人抽掉了几帧画面,“雅努斯”的动作突兀地发生了变化——它微微弯下了腰,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大腿,构成它的无数细碎色块飞速地震颤了起来。
“我——嘶嘶——滋滋——我……不会……”
“雅努斯”发出了如同被严重干扰一般的断断续续声音。
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江舟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小心地问道:
“你不会什么?”
“会……嘶嘶——滋——死在——滋——这……”
越来越剧烈的电流啸叫声一阵又一阵的传出,一直到那刺耳的声音达到令人无法忍受的顶峰之时,就如同收音机终于调整好了信号一样,构成“雅努斯”的色块突兀地停下了震颤。
所有的色块如七巧板般互相拼合,然后就好像被无形大手轻抚过一般变得浑然一体。在几次呼吸的时间里,那个“雅努斯”飞速地变化成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长得很是帅气,并且看起来十分眼熟,但江舟发誓自己不认识他。
“你……”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江舟的话,那个人缓缓抬起头“看向”了他。
这一次,它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不会死在这里。”
言毕,它的双手如闪电一般,猛地抓向了江舟的胳膊。
…………
“我不会死在这里。”
“滋——嘭!”
枪声响起,对方应声倒地。
老蛇看着那个仰面倒下的年轻人,一时间有些愣神。
他没想杀人。
进屋以后,他先是朝对方的大腿开了一枪,断绝了那人逃跑的尝试。随后,他才把枪指向了对方的脑袋,慢慢说明自己的来意。
一般情况,委托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大家干这行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在有活路的情况下,没必要玩命。
但这一次老蛇失手了——对方根本没有被他给吓到,反倒忍着大腿上的剧痛,言辞激烈的问候了他的全体女性家属。
而在老蛇开始以死亡作为威胁以后,对方更是高呼着“我不会死在这里”,直接冲了上来,试图夺走他手里的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淡蓝色的脉冲光束击中了那家伙的脑袋,让对方仰面倒在了地上。
已经死了。
老蛇心想。
即便他还没有过去确认对方的生命体征,但脑袋这么结结实实的挨上一枪,除非是专门强化过的调整人,否则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伊卡洛斯的人都这么虎的吗……”
看着那家伙的尸体,老蛇狠狠抽了一口尼古丁雾化器。
他发誓自己没想杀人——干街头佣兵都快五年了,他极少接湿活。这五年里,死在他手上的人甚至不到两手之数。
这次他接到的委托,不过是让这小子交出一枚记忆体而已。又不会要对方的命,他想不明白这家伙反应那么激烈干什么。
还是说“伊卡洛斯解放战线”的人都这样,既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命。一个个都跟狂热的宗教信徒,或者忠实的虚拟偶像粉丝一样……
再猛抽了两口雾化器,老蛇走到了那具尸体跟前蹲了下来,伸手摸向了对方颈部的记忆体插槽。
要是自己有儿子的话,也该有他这么大了吧?
老蛇突然没由来的想到。
被这个年轻小伙子死不瞑目的双眼给死死地盯着,他突然觉得有些犯忌讳,于是用空出的手帮对方把眼皮给盖了下来:
“小家伙,这是你自己冲过来夺枪的。不怨我,变鬼了也别来找我……”
他对着这个死人低声说道。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那个死人的眼皮又挣扎着打开了。
理应死去的人,在老蛇惊骇的目光中歪过头看向了他。
“卧槽!”
“卧槽!”
然后,两人同时发出了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惊呼声。
…………
“雅努斯”伸出的手如鬼魅一般穿透了江舟的临时替身。而在两者接触的瞬间,江舟感觉海量的信息被硬塞进了自己脑子里,这令他陷入到了一场清醒而荒诞的梦境之中。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渡过了一段残破而遗憾的人生。
我的名字叫做……廖漆。
我出生于暗无天日的诺德安置区底层,十二岁之前,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天空。
我的父亲曾是诺德污水处理厂的工人,而母亲则是靠倒卖拟感电影为生。
当我还小的时候,因为安置区政府破产重组,诺德污水处理厂被承包给了企业。我父亲因为义体改造程度过低而遭到辞退,又因为偿还不起“义体贷”而失去了用于劳作的义手。
虽然他的原生手臂还保存在了“生体银行”,但重新驳接的手术费,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被逼无奈,父亲找到了一个无照兽医帮忙驳接原生手臂,他最终也因为那个庸医而死于手术感染。
在父亲死去几年后,我的母亲也疯了。
如今的她终日沉浸于拟感电影之中,幻想着自己是电影里那位光彩照人、但命途多舛的千金小姐。
现在的她已经不认得我是谁,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淡忘了。
坦率的说,我母亲会疯,大半原因在我。在父亲死后,她夜以继日的工作,用她那微薄的收入,供我去普路托深潜公司开办的人才孵化中心上学——她希望我能从中脱颖而出,希望我能被公司慧眼相中为实习生,在未来成为一名体面的正式公司员工,成为大家口中的大人物。
老天作证我尽力了,但或许是自己天生在学习上没有天赋,又或许是我挑灯夜读一个星期所记下的东西,还不如别人插上高级记忆体睡一觉记下来的多。总之,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我的母亲,却是一次又一次把钱打到我的账户上,让我继续努力。
没有关系的,争取下次上岸就好了。
每一次失败,她都会挤出笑脸这么安慰我,亦或者是在安慰自己。
只要你上岸了,我们的生活便会变得美好起来。
我很早就意识到母亲其实是在做无用功,但当我发现这触及不到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时,一切都太晚了——在我告诉她,自己永远都不再会去人才孵化中心,我恨那个地方以后,她疯了。
再往后的日子,为了养活自己与疯癫的母亲,我在街头讨起了生活。
在蛮荒与先进交织的街头,我干得远比在人才孵化中心的象牙塔得心应手:偷零件、搞诈骗、窃数据、搬尸体……在政府将公共服务全部外包以后的安置区底层,甚至很难找到几个不违法的活。
原本我就应该这么浑浑噩噩地渡过一生,不到四十岁便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污水坑里,身上的植入体都被拾荒者拆得干干净净,至死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反抗这个荒谬的世界。
但因为一次机缘巧合,我加入了“伊卡洛斯解放阵线”。而在那里,我迎来了第二次新生。
我重新有了家,一个并非是血缘作为纽带,而是基于有着共同信念的温暖大家庭;我也重新有了家人,许多志同道合,愿意为了反抗公司秩序而献上自己生命的伙伴。
作为伊卡洛斯解放阵线义军活动的这半年时间,简直比我过去的一生加起来都要更有意义。我们四处点燃叛逆的火苗——破坏公司的设施,曝光企业的丑闻,积蓄反抗的力量,畅谈美好的未来……
到最高潮处,我们甚至炸毁了普路托深潜这种顶级企业在诺德安置区修建的智控中心,瘫痪了他们在这里七成的无人机力量。并且顺藤摸瓜烧掉了他们区域经理的脑子,向全世界宣告了我们的存在,高举起了叛逆的火种。
然后,这火种便立刻被稍稍认真一些了的普路托深潜给随手掐灭了——即便是以最悲观的预期,我们还是远低估了企业的力量。
就像是巨人踩死了一窝蚂蚁,我的新家就再一次地被公司给毁灭。
我那些没有血缘的家人们,也大多被公司的武装力量或是杀死或是俘虏——冷静谨慎的科瑞特指挥官死了;稳重可靠的黑隼-136大哥被俘虏;不过我猜平时骂人没怂过,跑路没慢过的千夏樱应该是逃出来了,她总是能跑出来……
但没有关系,如今希望犹存。
敌人虽然粉碎了伊卡洛斯的大部分力量,但他们并没有毁灭组织的心脏,没有破坏掉那个能令伊卡洛斯得以存在的基石。
重启伊卡洛斯的钥匙,经手那些牺牲者,最终转交到了我的手中,封锁在了我的记忆体插槽中。
我是最后的希望。
为此,我必须找到幸存下来的同伴,我必须继承那些牺牲者的意志,我必须继续抗争……
为此,我必须活下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不能死在这里。”
“滋——嘭!”
倒下的瞬间,脉冲手枪的开枪声被拉得无限长,而我的意识也随之变得漫长,漫长到足够让我回顾自己的一生……
我的名字叫做廖漆。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的名字叫做……廖……
我不能死在……
……
那是谁的记忆?
如同从漫长的噩梦之中苏醒了过来,江舟重新夺回自己的意识。
与此同时,那些属于诺德安置区底层抗争者,“廖漆”的记忆,化作了纯粹的记录被封存了起来。如若他不主动去回忆,那么那记忆便只会作为单纯的情报得以展现。
江舟猛地睁开了双眼。
然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
于空白的虚拟空间中,先前的那个色块人形,化作了一道汹涌的数据流汇入了自己的替身之中。与此同时,一个电子提示音伴随着滚动的字幕向他提醒道:
“忒修斯,您的曼陀罗已认证成功,十秒后将会自动接入三号深潜仓的子网。”
但与此同时,他还身处在了一间空气中弥漫着霉味的杂乱公寓里。自己左边大腿与额头上,感受到了如同被烧红的钢筋刺穿一般疼痛。
他仰面倒在了地上,抬眼处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一个满脸络腮胡,嘴里叼着电子烟的中年男人。
对方正在用见了鬼一般眼神在看着他。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与那个叼着电子烟的络腮胡中年男人一同惊呼:
“卧槽!”
电子烟掉落在了地上,发出“啪嗒”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