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陷南充

到了正月二十三,整个年节就算过完了。家家户户都在燎疳,人们在火堆上跳来跳去,据老人们讲燎疳可以去病驱邪,热闹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命运如同跳干人一样。

平日里忙惯了,这些天回到家中闲下来浑身上下不自在,算命的说就是闲不住的劳苦命。家里的二弟给人当学徒,不挣钱有时还得贴点生活费。三弟自出了门就没有了音讯,家里也指望不上。四弟还在上学,钱从哪里来?父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作为儿子总想着多挣点钱请最好的大夫治疗。一家人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能多挣点钱回来。

家里窘迫的境况让我天天期盼着驮队能早日启动,我无力改变什么?快点逃离这个家或许就是最好的救赎。

母亲从舅父那里得知过完正月便是我离家的日子,她把家中仅剩的苞米面和高粱面掺和在一起做成窝窝头,装在笸篮里挂在浮梁上谁也不让动,凉干了让我带着路上吃。

过完年,我又长了一岁感觉自己很有本事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从弟妹们羡慕的眼中可以看出自己有多神气,带着这份精神慰籍离开了家。此去河州的路途我不需要任何人做向导,便能分毫不差地走到目的地。我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地向这个世界宣告:长大成人的我,独立有个性。

脚户们再次齐聚一堂,大伙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走到一块难免说些家长里短,大多数人报怨生活的艰难,期盼着今年能多挣钱。唯有宏娃乐呵呵的,心中有无穷的快活。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便拿来调侃。

“宏娃,卓玛对你和你娘好不好?”

“好,当然好!托您的福,卓玛可是百里挑一难得的好媳妇!”

“那过完年怎么没去拜见老丈人?今年你可是新女婿呀!”

“卓玛家是藏民,过的是藏历新年,不兴这个。不然怎么会没去,岂不失了礼数?”

“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陪着,你咋能舍得呢?丢在家里放心吗?”

“借您的吉言,我家卓玛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孩子都有了,当爹了不出去挣钱将来拿什么养活他们娘俩?”

众人存心拿宏娃开涮取乐,没想到掉进人家的幸福漩涡里了,只好作罢。

二月二龙抬头,是人们祈福纳瑞的重要节日,民间认为这一天不仅是苍龙登天之日,更是新一年的开始。

早晨起床后,我们忙活着装扮骡子,每头骡子头戴芦花叉,屁股上戴着“拦搭”;尾巴也经过精心打扮,甚至有的还被梳成辫子,绑上许许多多的小铜铃,点缀上红毛蛋蛋。

每头骡子很通人性,打扮一新走在大街上,它们一般都会很骄傲地昂起头,不停地晃着脑袋,摇着尾巴,显得威风凛凛。我牵的骡子尤其健壮,浑身挂了些红缨穗,铜铃铛,英姿飒爽,走起路来也有声有色。

晌午时分,所有的脚户吃过祭祀前最好的一顿伙食——当地的一种面食,俗称吃龙头,然后牵着骡子驮着货在龙王庙前的空地上列队等候,黑压压一大片就像等待出征的千军万马一样,威武壮观。

三声炮响过后,鼓乐齐鸣。头人亲自牵着骡子,一位头戴高顶礼帽,身穿裘皮大衣的长者,骑着专属的骡子隆重登场。

“快看,快看,掌柜的来啦!”我随着大伙的喊声得以目睹东家的真容。装扮华丽的骡子,算是掌柜的门面了,紫檀木制作的鞍子,外面被包上牛皮,钉上银钉垫有蓝绒毯子,甚至连脚蹬子也都是用银子做的。

今年河州的各大商家、马帮的东家,自掏腰包大力赞助在龙王庙前唱大戏、舞龙、祭神,祈求鸿运当头,财运亨通。各位东家在当地法师的加持下,进香、焚纸、叩拜,然后请出法师施过法的红布,分发给脚户戴在每头骡子的笼头上,以吓跑路途中遇到的各种野兽,护佑骡子一路平安。

东家祭祀完毕,重重地敲响铜锣,高喊一声:“出发!”所有的脚户牵着骡子如同泄闸的洪水一般流向四面八方。站在他们身后的尽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商家、东家以及他们成群的妻妾。

前来看热闹的群众人山人海,脚户们前来送行的父母妻儿也混在人群中,看到脚户们出发了,又情不自禁地挤到路边偷偷地抹眼泪伤心。

走在驮队中的脚户不约而同漫起了花儿:“头帮满头红,西口外的大路上响着马铃。你看脚户哥们好不英雄,喊一声花儿痛烂心。”

上一趟从云南贩运的茶叶在兰州、河州一带非常畅销,让东家赚得盆满钵满,对驮队头人灵活多变的经商头脑大加赞赏,年底的酬劳也多加了好几块银元。此时,北方的天气还很冷,我们的驮队只能南下。东家的意思就是命令,我们又不得不重新走上那条最艰难的茶马通道。

年关过后,头一趟吆骡子出发,大伙激情高昂心里憋着劲都想在新的一年里,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能有更多的收获。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广元,大伙实在太累方才找家脚户店歇息。

头人第一时间向店家打听消息,然而一个非常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让他犹豫不决。川中一年多的内讧,以军阀刘湘败退逃往云南而告终,初见伯仲大局已稳。这就预示着驮队通过四川进入云南有更多更好走的道路可选择。

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累了就换一条道走。同样道理头人怯于上次去云南过草地,翻凉山惊险艰难的行程,思虑再三决意再次冒险尝试。

我们的驮队抄近路快速赶到南充,冷不丁就碰上了新任军阀设置的关卡刻意盘查。头人急忙解释说:“长官,我们的货不入南充城只是借道去云南,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

手持长枪的官兵根本不吃这一套,说:“只要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不管你进不进城每头骡子都要强行抽一成的脚户税?”

头人一听顿时傻眼了,三十多头骡子的货,军阀就要盘剥掉三十多块大洋。我们微薄的利润几乎被榨干,如此一来驮队运的货根本就没必要再去云南了。情急之下头人仓促应对,说:“请长官放行,我们不去云南了,折返到达州怎么样?”

“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不缴税哪儿也别想去,你拿我们当三岁小孩糊弄!痴人做梦。快缴钱,干脆点,挡后面人的道了。”官兵持枪喝斥道。

头人还是不死心赶紧拿出身上仅有的六块大洋说:“请长官行行好,我们的货尚未出售仅有这点钱了,请您笑纳,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来人,把这些钱拿上,带他们到税务局去登记,等货物全部出售了一并扣除税款。”军官命令道。

没有办法的办法或许就是最好的出路,我们很无奈只能去税务局。然后找家骡马店住下再想办法出售货物。头人很沮丧,失望之极。眼下的南充城好进难出,如此看来我们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不管人家出什么价钱都得忍痛割爱。

南充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我们从城北走到城南只有一家骡马店,且破败不堪只好将就着住。城内的店铺本来就没几家,但大多数都摘了牌子紧闭着门。

我们到来店家老板热情地出来招呼生意。头人一肚子的苦水,只能向他一吐为快。脚户们还在外面忙着卸货,两人已经在客堂里坐定说话了。

“店家有所不知,我们不得已……”

“唉!都是这些军阀搞的鬼,要不得?他们要争地盘把个四川搞得乌烟瘴气,让我好久都没生意做,现在又想起来要收税,强取强卖简直坏透了!这样祸国殃民是没有好下场的!”店家老板也是一脸的愤慨。

头人觉得老板豪爽耿直,讲义气,值得深交。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乡若能遇知音或可一试。于是试探道:“老板,请您帮帮我们!眼下三十头骡子的货少说也值一百多块大洋困在此处,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就要任人宰割了。”

“头人,切莫过于悲观!这里的情况你有所不知?新军阀赶走了旧军阀,南充城刚刚恢复了往昔的安宁,一切正在向好发展。这些军阀只知马上打天下却不懂马下治天下,违背营商之道,手段过于强硬而已。”老板娓娓道来。

头人一脸的懵懂追问道:“您是何方高人竟有如此见解?在下实在不敢苟同!莫非是想个由头,糊弄我们开心。”

老板似乎胸有成竹,大笑道:“高人,实不敢当!在下梅怡卿老家遂宁人,曾是旧军阀的幕僚,不堪忍受他们祸国殃民,才亲手设计将其逐走。早有耳闻脚户们行走天下见多识广,今天怎么就鼠目寸光了?”

“我们亲眼所见军阀所做的一切,实在不敢恭维。”

“听我把话说完,你自会明白,我原先也是给他们效劳,正因看不惯当下的现实才辞了出来,自己谋个生计。”

“噢,原来如此!”

“我这一路走来,耳目渲染无所不知呀!当前不管是哪个军阀总希望自己的地盘能够繁荣起来,发展才是第一要务。所以你只管放心住下,你的货我全包圆了,你觉得价钱合理就卖,不合理咱就不卖,保证公平交易。住在我这里分文不取,等货卖完了,你看着给吧!反正好久都没做生意了,全当是给我撑个门面。”

头人的心结打开了,两人嬉笑颜开,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的店里只有一个活计,吩咐你的人帮忙做饭,一会儿咱们喝点。”

梅老板果然说到做到,我们的货大半卖给了军阀,其余的卖给当地的富户、财主,价钱也不低。

然而当我们的货物销售一空,头人新的烦恼也接踵而至。如果就此打道返回,骡子背上都空着,太不划算了。再说了带着这么多现银,遇到土匪怎么办?头人心里默念着自己的生意经。

我们就要离开了,头人找到梅老板先恭恭敬敬地递上十块大洋,算作我们这些天的食宿费用。梅老板再三推辞,头人却执意要给,最后收了六块钱,并承诺以后再到南充来只管住,不收钱,有什么事放心来找他。

梅老板的真诚还是打动了头人,他们一起走进里屋,说起了悄悄话。

“我们的驮队不能空着南下……”

“现在的南充城刚遭受了战乱,没有你们想要的货……”

“我们带着这么多现银不方便……”

“我去走走关系找人兑换成银票……”

“我突然想起来了,自贡有井盐,一本万利……”

“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们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