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俩还沉浸在新婚的温柔乡里,母亲却在为我准备着窝窝头和干炒面。昨天,舅父已带话给我,不要参与县里的抗税暴动,政府必定要秋后算帐,不能惹祸上身。明天就要带我到河州去找驮队。今年要运的货物多,启动自然早于往年。
听说我要走,胖妞火辣的性子又显现出来了,她要用自己的压箱钱上街去买些棉布为我做件衣裳。母亲也不好驳了新媳妇的面,只好让我陪着一起去。临出门了,母亲拉住胖妞的手,在她那白晳的脸上抹一层锅煤子,并换上母亲的一件旧衣服。只有这样走出去,才不会被坏人看上惦记。
我们来到城关,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远远地就能听见吵闹的喧嚣声。突然,前方出现一个关卡有人手持长枪和大刀盘查过往的行人,我不知过关的条件是什么?忙拦下一位肩上扛着麻线口袋的大叔询问:“叔,前面的关卡都查啥呢?你是怎么进去又出来的?”
大叔放下口袋,我听声音断定那必是麦子无疑,却见他问:“娃,你们进城干啥去?”
“我丈夫要出远门,我们去买点洋布做衣裳。”胖妞抢先一步答话。
“现在的县城里面乌烟瘴气都乱成一锅粥了,哪儿还有布卖?店铺都关门了,店里的老板逃的逃,躲的躲,早没人影了。赶快回去吧!尤其是女人家千万别出来让人拐跑了,一辈子难见爹娘。”大叔说完,见我们还傻站不动,摇摇头扛起口袋走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回去还是进城?”
“该怎么办?我听掌柜的。”胖妞小鸟依人般说。
掌柜的,我往常喊我们的东家叫掌柜的,没想到胖妞竟然这样喊我。瞬间,我有了一种男权至上的优越感,斩钉截铁地说:“速速随我回家去,在外面多不安生。”
胖妞捥着我的胳膊,更贴紧了,我感觉她的身体几乎都要贴上来了,很沉很疼却有一股涌上心头难以名状的幸福。于是违心地说:“你能不能放开我,让人瞧见了笑话咱!”
“这有啥?我自己的丈夫,谁爱笑话谁笑去,我才不管呢?”
“其实咱们结婚,我刚置办了新衣服,不用再添新衣了。”
“好啦!我们上街啥也没买着,全当是出来走走散散心而已。”
“咱们新婚燕尔,娘说你很快就要走,咱这蜜月就两天也太短了,你能狠心离开?”
“我们家的情况你应该心知肚明,这次结婚花的钱,父亲还要看病,弟妹们要上学,我得赶紧出去挣钱,全家人都指望着我……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些家常事岂能不懂?只是想试试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放心吧!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家庭、妻儿的责任义不容辞!我现在最大心愿是你今年能为我们家生个大胖小子。”
“就两三天时间还指望我为你生个儿子,这个任务有些难,也有点悬哟!不过要看你的表现和努力了。”
“能不能生出孩子那是女人家的事,我可是有劲使不上呀!”
“哪儿来的歪理邪说?当初若是没有亚当,夏娃也造不出人来?”我们互相打闹着,追逐着跑回了家。
我们无功而返,母亲也没说什么?她用家里的大铁锅炒了两升黏糜子倒在石碾上正准备碾炒面,见我们回来边用小笤帚扫着糜子边说:“我正愁着没人帮忙推碾子,你俩回来的正好,快来搭把手!”我和胖妞抢着去推碾子,母亲见状放开手走了。
我俩相视一笑,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气,一起用力将石碾推得呼呼响,飞快地在磨道上转起来。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簸箕、箩筛子来了,看到碾子下面的糜子全跑到外面来了,数落道:“唉,真是一对榆木疙瘩,你们呀!不往碾子下面扫糜子,光碌碡在磨盘上空转,做得无用功。”
我们知道犯了错立即停了下来,母亲在地上铺了一张牛皮纸,用簸箕将碾好的糜子面铲起来倒在牛皮纸上。然后将另一半炒熟的黏糜子摊倒在磨盘上用笤帚扒拉匀称了,说:“好啦!可以碾了,瞅着点,粮食金贵往碾子下面扫,千万别洒到地上浪费了。”
我俩小心翼翼地推起碾子来,生怕弄洒了一粒粮食。母亲在铺了牛皮纸的地方,用箩一边又一边地筛起面粉来。很快牛皮纸上出现了一小堆灰白色的干炒面,空气中也弥漫着干炒面的香味,非常的诱人。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抓一把放到嘴里想尝尝鲜,胖妞一把抓住我的手不依不饶说:“娘,我抓住一个偷吃的馋耗子。”我心想这干炒面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我尝一口怎么能说是偷吃呢?心中油然而生的窃喜,禁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口中的干炒面正好喷到面前的胖妞一脸。顿时她的脸一片白如同打了一层厚厚的粉底霜,眼睛也因飞进了面粉疼得眼泪直流,双手不停地揉。
“娘,你管管呀,他欺负我。”我娘二话没说拉起胖妞找水去洗脸了。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愣在原地发呆,其实说句心里话我不是故意的。
接下来娘安排胖妞去做晚饭了,剩下的活由我和我娘来完成。
吃晚饭时,胖妞将一晚热腾腾的臊子面端给我,我悄悄地问:“眼睛好了吗?还疼不疼?”没想她扯开嗓子大声说:“我又不是纸糊的,早好了。”
我推了半晌的石碾子早已饥肠辘辘,眼前香气扑鼻的臊子面大口两吸溜一碗面见底了,肚子里感觉还没吃饱,胖妞又拿来两个高粱面做的黑窝窝头,我掰碎泡在面汤里吃个一干二净。
“吃了我做的面味道怎么样?娘让我单独做给你吃。”
“我太饿了,吃得又快,还没尝出个味来就没了。你吃过了没有?”
“我看着你吃不就等于我吃了,感同身受一样的。”说完嬉笑着回厨房了。
我拿着刚吃过饭的空碗来到厨房,看到母亲和弟妹们正在吃饭,水一样清的面汤里泡着黑乎乎的窝窝头吃得正香。我突然出现,他们都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吃得是白面条,你们却吃这个?”我难为情地说。还未等娘开口,胖妞抢先说:“家里只有半碗白面还是结婚时剩下的,我们吃这个也一样顶饱。”我无颜面对他们,只好转过身去难以抑制内心的愧疚,泪水喷涌而出。
夜里,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当黎明的光亮起时舅父悄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前。身边熟睡的胖妞有千般好,但想想那碗臊子面,全家人饭碗里硬梆梆的黑窝窝头,我有什么理由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依然决然地拿起母亲早已备好的半袋干炒面、半袋窝窝头上路了。
其实,这一次舅父走时亲自来叫我,也是有意而为。他的心目中男儿志在四方,不要因各种借口而推迟归队。自从师傅离开驮队回家休养,我在驮队里独挡一面,开始揽活。凭着早年学来的一点本事,侍弄骡子,装货卸货,熟识行进的路线,作为驮队的后起之秀被头人经常夸赞。
我们到达河州时,驮队里的好多脚户先行一步来了。东家远见卓识早已备齐了货,堆积如山。我们翘首期盼出发的日子,但五六天过去了,驮队却纹丝不动。我们每天吃了睡,睡了又吃,眼瞅着带来的吃食快要见底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一心想赚钱的脚户在现实面前却事与愿违,实在没办法无处打发的无聊时光全消耗在骡子身上,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日日相伴的亲密伙伴。为骡子添加草料,一边又一边地梳理着毛发,甚至掰开嘴检查牙齿,剔除异物,因为牙口的好坏是一头骡子身体状况和年龄大小的标志。检查骡蹄子,一遍又一遍地修蹄钉掌,做好准备确保出发时万无一失。经过我们多日来的精心打理,一头头骡子膘肥体壮,毛色油亮脚力十足。一切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等东家一声令下我们即刻奔赴远方。
头人终于出来说话了,以安抚脚户们骚动不安的情绪。
“今年全国各地暴乱频发,南方闹起了红色革命且愈演愈烈。离我们最近的庆阳也不太平,先是农民抗税暴动,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个红色的邠宁党支部,国民政府严令密查各地的商队,凡是发现有红色暴乱分子,宁可错杀一百不可网漏一人。我们河州地界处在三马军阀的控制范围,虽说没有红色分子,但地方军阀变本加利巧取毫夺,稍有不慎就以通匪之罪论处。东家取消了驮队所有的启动仪式,正在四处活动打通关系,不日便有消息回复,大伙稍安勿躁耐心等候!”头人讲完话离开了,脚户们无耐地摇摇头回去歇息了。
夜深人静,闲来无聊的时光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媳妇,时常在睡梦中喃喃呓语,惹得众人拿我取笑。好在宏娃哥作为过来人,安慰说:“早知驮队延期启程,你刚娶了媳妇何不在家多呆几日?不过,我听说你们家乡出现了个红色党支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来到河州归了驮队自然就摆脱了嫌疑的罪名,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既来之则安之。”
十日,二十日过去了,我们终于等来了驮队出发的好消息。然而货驮子上空空如也,我们牵着骡子向兰州进发,走向我们未知的命运,驮运未知的神秘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