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着担子离开定边盐湖沿着山路往南走,第一次出门挑盐耐力不持久,每日行程不足八十里。经过这些年的磨炼,我的腿脚倒没有问题,只是肩膀难以承受,肩挑负重的时间久了红肿发炎,钻心的疼。我不停地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可是不管我怎么换,肩上的担子还是一样的沉。尽管如此,我依然舍不得拿出一点食盐化成水,清洗一下红肿疼痛的肩膀。一个人挑担子走路,走着走着,内心孤寂无聊便泄了气,坐在路边歇息。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盐场堡遇到了国民党军队设置的关卡,严格盘查过往的商旅和行人。起初我还是有点紧张,万一要是被搜查出担子里的食盐,后果不堪设想。但想想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只是今天我要独自一人面对,又有何难?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打气,信心百倍地挑着担子向着关卡走去。这次出门已有半月时光了,我的头发很脏很乱衣服也没洗,过关时慌称自己是走亲戚的,盘查的官兵见我邋里邋遢料想定是个穷鬼,根本就没搜查就放过去了。
我顺利通过关卡暗自庆幸,又怕被人看出破绽,故作镇定缓步前行。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到达安边,此处是个小村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半在歇脚、吃饭。我已精疲力尽只好暂且休息一宿。吃饭时我听大伙都在议论,离这儿不远的清涧暴发了红色武装起义,国民党政府正在调集榆林和铜川的驻军,进行镇压。为了防止起义军逃跑,南下西安的道路已经封锁,并派重兵把守。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头大吃一惊,千里迢迢挑了一担盐,正准备前往关中找个地方销售,这下子没指望了。
我仍然不死心,第二天离开时特意询问了店里的掌柜,得了同样的回答,因此坐实了这事。为了不被沿途的关卡搜查,我绕道环县,沿着环江河道往南走。这一路很顺利,庆阳县六年前刚经历了抗税暴乱,国民党政府血腥镇压,如今势力强大,民众轻易不敢暴动。
我挑着担子着急赶路,经过离家最近的那条路,也没回去。我终于来到位于陕甘边境的长庆桥,这里是东西方向的陇海交通要道。
一日,我正着急忙慌地赶路,路过一个小村庄,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小货郞讨价还价,前面人太多,堵了路口我只好坐下休息。那货郞正在使出浑身的懈数售卖货物,但围观的人多,实心买货的人却没几个,毕竟大多数都是穷人。眼前的情景更加坚定了我把盐挑到西安去卖的决心。我听着听着感觉声音特别熟悉,好奇心的驱使我也走上前查看。
只见那货郞忙于介绍商品,招呼顾客,头也不抬就问:“要啥东西,看好了再拿,别弄坏了,要赔的。”我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驮队里的柳四,好巧不巧今儿遇上熟人了,我故作姿态提高了嗓门喊道:“不用卖了,这些货我全要了!”
听到这话,柳四愣是一惊,嘴里还嘟囔着:“好大的口气呀,能买得起吗?”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看到是我,倍感意外,随即脸上笑开了花,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你怎么在这儿?这是要到哪里去?”柳四急切地问。
“到西安去,你呢?怎么干起了这个营生?”我答道。
“那你现在靠啥生活呢?”柳四问。
我对他挤挤眼睛说:“唉!一言难尽!你先卖货,待会儿再聊!”
“收摊了,收摊啦!不买了…”柳四说不卖就不卖了,马上收摊。刚才琳琅满目摆放着那么多货物,一下子就收进两个大木箱里面了。我们各自挑着担子到一个避背的地方,找块土坎背靠着背坐下来说悄悄话。
其实,我心里很着急,自驮队放假回来好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消息。柳四是天水人离河州近一些,我迫不及待地问:“最近咱们的驮队有消息吗?”
“唉!别提了,没音信的事,我来时专门去了一趟河州,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真让人心寒。这几年不是地震就是年馑,民国十八年的大饥慌,我们那里惨不忍睹,赤地千里而饿殍遍野,没死的人要想活命就得外出讨生活,连续不断的自然灾害彻底摧毁了本来就脆弱的国民经济。当地的军阀为了维系高昂的军费开支,又不得不加征税收,让本地的私营商业雪上加霜,许多店铺无钱可赚还得交税,只好关门走人了。我们的马帮差不多就叫解散了,听说东家卖了驮队的骡子走西口了。”柳四说着气得直跺脚。
我想宽慰他两句,说点别的事情就问:“你出来跑货郞,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唉,别提啦!老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四说。
“别太悲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安慰说。
“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呀?一家老小都指望你生活哩?”柳四调整好情绪又来安抚我。
“其实我们都一样,老婆在地震中走了,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娃,弟妹们都出门了,家中还有老娘健在。”说完,我俩的肩膀身不由己地靠在一起,感叹这世事无常,命运多舛。
“你家里负担重,若没有别的营生就跟我一起走街串巷做货郞吧!我熟悉进货的渠道,我们老家的村子就是货郞的发源地,全都跑出来干这个,只为赚几个养家糊口的小钱,你看怎么样?”柳四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我没有说话,挪开身旁的扁担,一把拉近了笼,拨开上面的荞麦让柳四自己看,他看到食盐惊诧不已:“我的个娘呀,你哪儿弄来的,这可是违法的,要是让官兵检查时搜出来全都得没收了。”
“别声张,没事的。我这一路走来,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高风险,才会有高利润,高回报呀!”我为自己辩解道。
“我在定边装盐时发现,当地老百姓家里藏的盐根本卖不出去,若是让官兵搜出来一分钱不给还得受罚。我们挑到西安城价钱就翻倍了,前些年咱们跟着驮队年年贩盐,商家都很熟不愁卖不出去。”我试图说服柳四,跟我一起去贩盐。
“兄弟,不是我不赞成,风险太大,你家上有老下有小,只要被官兵逮着一次,咱这小本买卖就血本无归,弄不好把人关进去,没个千二八百赎不出来。你说一家老小还怎么活呀?”柳四替我分析利弊。
“我们光顾着说话了,咱还没吃饭呢?”说着说着,我俩起身挑着担子赶路了。
走到长武县有人家的地方,柳四果然是个跑江湖的老手,手里的拨浪鼓摇起来,外加几声响亮的吆喝:“颜色、针线、杂货来啦!”附近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听到喊声都跑出来了,围着柳四买这看那的,好生热闹。我放下担子站在旁边主动替他招揽生意。
有个年轻的漂亮小媳妇看上了一个很精致的发簪,做工相当考究,阳光下银光闪闪很招人喜欢。可是她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就是不见掏钱买,柳四可能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急忙喊道:“收摊了,收摊啦,要买的看好了赶快拿钱,不买的请走人!”
柳四喊着喊着便开始往木箱里收拢货物,那小媳妇一看着急了,忙说:“这个给我留着,要多少钱?”
“两个铜板,99%的纯银打造,你看这做工没得说,少一分不卖,多一分不要,赶紧了,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柳四天生是个做货郞的料,介绍商品和忽悠人的台词,滚瓜烂熟一字不差。
“可我只有一个铜板…能不能便宜点…刚才人太多我都不好意思开口。”这女人羞涩难当,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叫。
“不行,我说过的,少一分不卖,多一分不要!”柳四故意大声喊道。小媳妇羞得脸颊绯红,转身就要走,我忙拦下了说:“你到别家去借一个铜板,我们卖给你。”
“丈夫不在家,我刚嫁过来,左邻右社都不熟,怎好去借呢?咱不要了,下次来了再买吧!”小媳妇说完扭头就要走。
“下次,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再说了我们返回时也不一定走这条路,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哟!”我替他们圆场道。
“那这样吧!我们还没吃饭呢?你们家有白面馒头吗?给我们两个,这簪子我赔本送给你做个顺水人情,怎么样?”眼看着这单生意就要黄了,关键时刻柳四竟然想出这么个折中的办法。我心里直犯嘀咕,这年月粮食奇缺,两个白面馒头两个铜板也买不来呀!
“好吧!你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小媳妇跑步回家了。
“柳四,真没看出来,你这人贼精,聪明绝顶了怪不得娶不到媳妇。厉害呀,我的哥!”我当面数落起柳四来。他情急之下,担心我坏了他的事,冲过来就要捂我的嘴。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诫我:“从今往后再不许胳膊肘往外怪,说这样的风凉话,出来混谁不为多挣点钱,自古以来无奷不商,无商不奷。这个道理你懂得,无须赘言。”
不一会儿,小媳妇手拿两个白面馒头急匆匆地走来,我禁不住脸上喜形于色,柳四却一本正经,还作出很心疼不愿出手的样子。待那小媳妇拿了簪子走后,他递给我一个馒头说:“吃吧!学着点,以后会派上用场的。”我拿着馒头,吃一口酥软香甜,还是今儿新蒸的。
我们边吃边赶路,随便问了一句:“柳四,你也随我去西安吧!咱俩同行正好做个伴。”
“我本不打算去西安的,跑个小货郞最好在乡下,消息闭塞货物奇缺才能卖个好价钱。但看你干这不省心的买卖,我也不放心,只好舍命陪君子随你去西安了,顺便再给自己补点货。”柳四说完,我感觉心里暖暖的。
“那是再好不过了,等我卖了盐,赚到钱了请你下馆子,咱好好挫一顿!”我拍着胸脯说道。
“那好,咱今儿说定,别到时候又反悔!”柳四故意激将我。
“你还记得吗?前些年我们的驮队到云南贩茶叶,一本万利,原本好好的茶马贸易就这样扔了,多可惜呀!”我对柳四说。
“这确实是个好营生,但咱俩买不起骡子,仅靠双肩挑量太少,不足以成事赚大钱。”柳四说。
“哎哟!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你可能还不清楚,南方正经历了南昌起义、广州起义和秋收起义,听说共产党闹翻了天,起义大军在井岗山胜利会师后,国民党军队五次大围剿,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开始长征。这个节骨眼兵慌马乱的最好别去,小心吃了枪子,性命不保。”
我们边走边聊来到了下一个村镇,柳四扯开嗓子吆喝着招揽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