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次来到西安的骡马市,柳四看到自己需要的商品就毫不犹豫地跟商贩讲价钱,货比三家只有最中意的,他才会出手。于是,在一个又一个商贩面前,他不厌其烦讨价还价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总想用极低的价格买进,然后挑到需要的地方又能卖上最好的价钱,这也是柳四做货郞的营商秘诀。
看着柳四在骡马市买进大量小百货,整个货郞箱装得满满当当。他不但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还借了我两块,承诺卖了货马上还钱,我估摸着钱花光了也该离开了。但让我意想不到他到逛完骡马市仍然不罢休,又拉着我去西华门。这里是西安城的政府所在地,政治经济中心,南来北往的大客商多落脚于此。我大惑不解地问:“我们又没钱住店,来这里干什么?”柳四神秘地说:“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显然他这个老油条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么多天了我们形影不离,他又借了我的钱,此刻更应该紧跟其后看个究竟。
先前我们随驮队来过西安,曾多次在西华门装货卸货,对这条街道上的商铺了如指掌。柳四径直来到一家叫大盛魁的商铺,店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太多,让我在外面一棵大树下歇息照看货物,他只身走了进去。
柳四进到店里有一阵子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伸长了脖子向店里张望,但不见他的人影儿。我知道好事多磨,尤其是做生意讨价还价本来就是磨破嘴皮子的事,只好耐着性子等。
一个人呆在外边没事干,就专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自从胖妞在地震中去世后,我孑然一身,二十多岁的年纪看着眼前走过的漂亮女人,眼睛立刻变得不安分起来,情不自禁地偷瞄几眼,心中难免会产生各种各样奇幻的想法。正因如此倒也满足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心,正值青春年华,哪个男人不好色?哪个女人不怀春,我在心里为自己辨解着。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的眼前闪过,“哎呀,简直太像了!那四季不变的长衫,头戴的黑绒礼帽,矫健又不失优雅的步伐,与四川的梅老板非常神似,我想梅老板远在南充,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真有点不想信自己的眼睛。”本欲追上去多打量几眼,以证实我的猜想。但身后放着这么多的货物,我不敢擅自离开,以防丢失。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刚走出二十多步,突然转身走回来了,我的心里不再嘀咕,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梅老板。我见过他好多次了,印象非常深刻绝对没错就是梅贻卿。我多想跑上前跟人家打声招呼,但转念一想人家是长衫礼帽,这派头要是一时半伙认不出我,不理我这个跑江湖的脚户,那该多尴尬呀?我顿感无形的自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且看他来大盛魁有何贵干?
出于好奇,我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大盛魁的门口。过了一会儿,让我大吃一惊,柳四和梅老板一道走出大盛魁,身后跟着店里的伙计拿着进的货。这下子,我的担子也装满了货物。我听到柳四边走边说:“多谢梅老板出手相助,他日一定奉还!”
见到我的那一刻,让梅老板更吃惊,问道:“你们的驮队呢?怎么沦落街头干起了这个营生?”
“唉,别提啦!三年大饥荒,让西北地区本来就脆弱的商贸经济几乎瘫痪,各地的军阀只顾自己扩充实力,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地方政府就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我们的驮队经营不下去,东家卖了骡子走西口了。民不聊生的境况,要想活命只有外出讨生活了。我俩实在没法子做点小本买卖,免强度个生活。”柳四牙尖嘴利抢先一步回答道。
“看来你们的日子很艰难,往后要是没别的好出路就来找我,都是老相识了,我会竭尽全力帮你们的。”梅老板说完转身就要走了。
“梅老板,莫非要我们下四川去找你?”我不解地问道。
“嘘,不要声张到那边去,我们借一步说话。”我俩挑起沉重的货担随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
“以后不许喊我梅老板,就叫老梅或梅贻卿,我离开四川已有三年了,兵荒马乱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南下,到处都在打仗,不用我多说,往后你们自然会明白。”梅老板说完又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着什么?以为他要送个啥东西,我俩很是期待。
“太不巧啦,我身上没带纸。你俩每人伸出一只手,我告诉你们到哪儿找我?”说话间老梅从长衫的兜里拿出了钢笔,我们赶紧在衣服上擦一擦好多天都没洗的手,很羞怯地伸了出来。只见老梅在我的手上写下“马栏”二字,接着又在柳四的手上写了“关中”二字。我还粗略认识几个字,可是柳四斗大的一字都不识,再说了马栏这么个名不见经转的小地方,我今天是头一次听说。我俩同时抬头望着他,希望他能进一步解释。老梅先是跑到巷子口四下张望一番,见没有人才跑回来对我们说:“马栏就是旬邑的马栏镇,关中就是苏维埃政府关中分区所在地。你俩是赶脚的老把式,应该能找到这个地方,出了这里千万别对任何人讲,免得招来杀身之祸。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老梅毫不顾及我俩惊诧的表情,用手指着让我俩从巷子另头出去,他则朝着巷子口急匆匆地走去,这样做免得被存心不良的人发现了。
老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但我俩还惊魂未定。一听说是苏维埃政府我心知肚明是共产党的革命根据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早有耳闻渭华暴动失败,无数共产党人的头颅在城墙上挂了好些日子。后来的清涧起义,国民党军队的围剿从未停止,在陕北那个鞋帮子大小的山沟沟里闹革命,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
“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趁着天亮赶快出城,西安城里夜间巡逻的官兵太多,弄得我们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出了城就没有人驱赶我们了。”我俩挑起担子只奔城门口,路过馒头铺时柳四说:“去买十个干粮带着路上吃,我的钱早就花光了,刚才在大盛魁店里面多亏了老梅出面帮忙,不然这么多货钱不够,掌柜的不拆包零卖,店里又不赊账,我一直在死缠硬磨,多亏了老梅及时出现帮忙垫付了两块钱。”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还有两块钱,还给老梅不就行了吗?不然我们真上马栏找他去?”我不解地问。
“我俩天天在一起,能不知道你身上有两块钱?你怎么不想想花了这两块,往后的日子咱俩喝西北风去?再说了,老梅是个大度之人,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还他的钱。刚才你也听见了,他现在是共产党的人了,过了今儿就没明儿了,就是我们找到马栏还钱,他不一定还活着。”柳四耍着自己的小聪明说。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这人贼不厚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今儿看来我得重新审视你了!你真是…”还未等我把话说完,柳四就插话说:“你正直,你高尚,等我的货全出手了,就去马栏找老梅还钱,你满意了吗?”
我依然不忘提醒说:“君子一言,四马难追,到时候可别赖账哟!”
“这么说来,你得一直跟我走,不然到时候谁来监督我给老梅还钱呢?”柳四悻悻地说。
“说得什么话?你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算计进去了,这一趟生意定要分我一半的收益,这个没得商量。”我重申着自己的立场和利益的分配。
“刚开始,你很不情愿做个货郞,这阵子怎么乖乖地顺从了呢?”不知不觉中我着了他的道,柳四还不忘嘲弄我
“我们这是要上哪里去?”我问道。
“货郞儿哪有什么目的地?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随遇而安,只到卖光所有的货品。”
“总不能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吧!没目标就好,我给咱们定个地方,上次我在定边装盐时欠了兰老爹的钱,我们就一路北上去定边,怎么样?”柳四没有反对,说:“我记得在泾阳附近有几家好木匠,手艺不错,我们今晚就赶到那里,订做两个货郞箱。干啥就得像啥,你挑着两个大笼卖货,要是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我们的货就要遭殃了。”
“我没来过这里,随你吧!”我附和说。
“去泾阳途经铁佛寺,寺里有个崇文塔,我们可以向寺里的僧人借宿,幸运的话还有斋饭吃。”我点头默许,只要晚上有个歇脚的地方,不被豺狼吃了就行。我很感激能遇到柳四这样的好搭档,暗自庆幸。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街上的木匠铺订做货郞箱,店家说要一晌的工夫才能做完。然后又折返回铁佛寺借宿,可能是这几年闹灾荒的缘故,寺里没啥香火。我们转游了半天只见到一个僧人,说明来意后,僧人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离开了。
佛堂的大殿很宽敞,有香客跪拜的蒲团,我放下货担子拉过两个倒头就睡了。这一夜睡得很安稳,从未有过的清静,甜甜地进入梦乡。
翌日,我起床后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神清气爽。柳四却冷不丁冒出一句:“别吵吵,再睡会儿。我真想出家当和尚算了,免得东奔西走讨生活。每天念珠经卷孤灯相伴,一觉睡到自然醒,那该多好呀!”
“你说的这是啥话吗?唐僧取经还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现在遭受的这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这都是人生的阅历,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未来要充满信心。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肩负着责任与使命,谁又能轻易放弃,了断红尘?想想家中的父母妻儿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你虽未成家但很年轻,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我有感而发对柳四讲起了大道理。
我突然发现一向积极乐观的柳四,有这种想法源于他的生活缺乏激情与奔头。我们同吃同住这么久了,他的心思我能不明白,往后得多留点心,给他物色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才是盘活他这个人的最有效手段和原动力。
忽然,一阵清脆木鱼的响声传入佛堂,到了僧人做功课的时间。我们赶紧起身向佛像虔诚地叩拜,感谢佛祖保佑,感恩这一夜的留宿。佛祖保佑柳四能早日娶到媳妇…
我们离开铁佛寺,时间还早,我们订做的货郞箱午后才能拿到,因此,不能走得太远。可能是深受我的启发,柳四挑着货担手摇拨浪鼓向着村庄走去,边走边喊:“货郞,货郞,梳子、发卡、颜色、小百货…”
我紧跟其后,过了几户人家,有人慢慢地聚拢过来了。我们放下货担子,兜售起货品来。时不时有农家饭菜的香味飘出来,引得我们的肚子咕咕响,得了空儿向老乡讨碗热水喝,吃个冷馒头就算是早餐了。
偶尔,遇见上了年纪的婶婶、伯伯,开几句玩笑,拉拉家常。打听谁家有未出嫁的女子,就给柳四说个媳妇。每当我跟老乡说起这事,柳四都找借口离开了,其实他这是有意回避,默许了我的所做所为。
有个文绉绉的老汉,走来买了个铜烟锅头,我一看这人实诚,忙托付人家给柳四说个媳妇。那知老汉性子耿直,一语道破说:“娃娃,听说过没有?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我这儿的房子半边盖,姑娘从来不对外?你是外地人想想就明白了。”说来千奇百怪,西安城周边的人,天生就带有优越感。这陕西八大怪讲得也是一个社会现象,说来也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