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肩上的担子轻了,走起路来速度也快,四下里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木匠高阳的家。高阳的老爹闻声出来招呼我们,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颤颤巍巍地说:“后生,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做甚哩?”
柳四赶紧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还带着体温的信交到老爹的手里,说:“这是你家高阳托我们带的信,他在西安做木匠一切都好,等手头的活不忙了就回来看您。”
老人高兴极了,乐得合不拢嘴待我们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拉着我们的手让进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马上吩附儿媳妇给我们倒水,信还没有打开就说:“你们见过我家高阳啦?哎咿哟,我儿真出息了!现在都会写信了,太好了。可是我家里人都不识字,后生,你们给我念念,我也就心里有数了。”
柳四也不识字,念信的任务义不容辞落到了我的头上。老爹全家人聚齐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身不由己“啊”了一声。老人马上追问:“信上说了什么事了?情况不好吗?”我赶紧解释说:“老爹不是的,我遇到不认识的字了。”
高阳的媳妇半信半疑,激动得泪花儿打着转转,心中隐藏了太多的怨愤。原来我打开信的一瞬间傻眼了,这高阳还真是个聪明的木匠,他的信上没有一个我能认识的汉字。全是他用木工铅笔画的各种图形,第一个是梨,第二个是小房子,第三个是光芒四射的太阳,第四个是酒瓶……
面对高阳家人期待的神情,我自持是个有学问的人,在柳四面前绝不能露馅。只能硬着头皮读信中这些类似于甲骨文的象形文字,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爹、妻儿:离家已有数年,我在外揽工挣钱一切都好,时常惦念家人的安康,不知……”柳四在一旁时不时附和着。
此刻,我天马行空充分发挥个人想象和聪明才智,尽量说些报平安的话。当我装模作样把高阳的信从头到尾解读完,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地往下滴。我急忙擦拭一把汗水,抬头看到高阳的家人都喜笑颜开,我的内心才有了些许安慰。这时,他家的小孩从我的身旁挤了进来,一把夺走了信说:“娘,我也要看爹的信,信上有梨、房子、太阳、酒……”
小孩大声地嚷嚷着信上的图案,我羞愧难当,脸一会儿铁青,一会儿滚烫,如坐针毡。但我还得故作镇静,唯恐被识破我刚才睁着眼睛瞎念信的把戏,内心忐忑不安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岁娃,能看懂个啥?狗看星星--认不得稠稀,一木拉。”他娘强行拿了信收起来,并说:“到一边玩去,娘要做饭晚上再给你看。”然后走进了厨房。
老爹还热情地留我们吃饭,我心里有鬼拉着柳四就往外走,走到院子外面,老爹拿了几个馒头追上来硬是塞到货箱里。
我们走在路上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正月里盼到冬,腊月里盼到春,灰不沓沓,月儿下照影影,黑夜里盼天明,盼成个树人人。盼得叫你扎下了根,盼的我泪花花结成冰,圪的我就脸蛋蛋疼。哎嗨!我说八月十五,九月九,挣多挣少你往回走,你二月出门时树生芽,啊!树叶落光你回不了家……”
柳四还打趣说:“看来你肚子里真有墨水,信读得真好,我听得都有些感动了。”
听见柳四说的话,我故意转变话题,说:“你听这歌儿多感动人!我们此去定边,那里土地少,而且多是盐碱地沙化很严重,粮食永远都是个稀缺,我们要不要买点粮食挑上,反正担子也空着。”
路过安边时恰逢有集市,我们在街边的小吃摊上奢侈地吃一碗热乎的荞面搅团,算是慰劳自己。我们一路走来,见了米粮店就打听价格,连年的灾荒和陕北的战乱,粮食是最敏感最稀缺的物品,价钱一直居高不下。我们没有下实心买,担心跑路出力到头来不挣钱。吃饭时,我们打听到过了安边就是白区。国民党为了独占定边的盐湖,竟然派一个整编旅驻守,好心的乡党劝我们别去,白区的官兵都不是好人。
听说了白区的种种传闻,柳四很精明决定就挑着没有多少货品的空箱,大步流星走向定边。出安边革命根据地时,守关卡的红军战士听过我们的故事,肃然起敬礼送我们过去。
到了定边地界国民党驻守关卡的官兵,看到我们是挑担子的货郞,便打起了歪主意故意拦下来仔细检查。我们悉知他们想揩油的小心思,赶紧拿出香烟和剩余的货物让他们挑选。官兵见了柳四拿出的香烟,一把夺了去分给其余的官兵,当看了我们的货箱后,心里就很不高兴,说:“我看你们八成是共产党伪装的奷细专门来刺探情报的,就挑了这么几个烂货,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货郞?我看是挂羊头卖狗肉,糊弄谁呢?”
柳四一听立马急眼了赶紧解释,说:“长官,我们真的是货郞,挑着货从西安过来的。”可是这些官兵存心不良,他越解释官兵越烦说:“都过来,这俩人是从西安来的,仔细地搜一搜有没有带武器?”
粗暴地将我们的货郞箱翻个底朝天,官兵没有找到值钱的物件就开始搜身,在我的身上搜到一块多钱,一文不剩全拿走。卖货的本钱全在柳四身上,正当我惊诧之际他很精明好像会变戏法似的,官兵搜遍全身愣是没有搜到一文钱,于是重重地挨了一枪托,我看到柳四痛苦的表情,赶紧上前阻挡劝说,柳四推开我敢怒不敢言。
“滚,还不赶快滚!”我们拿起货担子踉踉跄跄地走了。
“算什么官兵吗?简直就是土匪,阎王爷不嫌鬼瘦,专挑穷苦人下手。”柳四边走边骂。
走了二十多里路,定边的大盐池依稀可见。我发现柳四走路腿脚不带劲,忙嚷嚷着坐下休息一会儿。我揭起他的衣服,后背有一大块瘀青,我心疼不已,用手帮他揉揉,疼得柳四愣是喊叫。
“人的头顶三尺有神明,这些可恶的官兵迟早要遭报应,终有走向灭亡的那一天。”身体的疼痛,让柳四再次骂起那些可恶的官兵。
说来也是,仅有一地之隔两边官兵对待老百姓的态度截然不同,人常说得人心者得天下,眼下全国各地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此起彼伏,这人心都跑到共产党那边去了,岂不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山高水长两茫茫,踮起脚尖瞭远方,恨天恨地我难思量,心中的思念为何愁断肠,咋不见火一样的心思就飞过圪梁梁……”
突然,对面山崖上出现几个穿花衣的女娃,唱起了响亮的歌儿。我看得正出奇,听这歌儿谁家女子猴急着要嫁出去。柳四听得更入迷,心情大好不顾身体的疼痛挑起担子向着山崖走去。
看着我们走近,山崖上的歌声停了。三个猴女子哧溜一下从山崖上跑下来,柳四抢先一步上前问:“你们要点啥?都带钱了吗?我们可不赊账哟!”我定睛一看这三个女娃其中有一个就是兰老爹家的紫花,我忙问:“紫花,你大在不在家?”
紫花并未回答而是用怪异眼神打量我一番,马上高兴地说:“想起来了,你就是上次拿我家盐的那个人?我“噢”了一声,同时示意她小点声。
紫花滑稽地吐了一下舌头,马上做了个鬼脸。看着小姑娘落落大方,同时又活泼可爱逗得我俩很开心,笑容满面。柳四突然插话说:“到你家还有多远?你大到底在不在家吗?”她可能是误解了马上说:“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盐矿上嫌我爹年纪大不要了,还能到哪哒去?不过你们哪都不能去?先到我家里把账清了,免得以后又找不着。”
紫花倒也不怯生领着我们进了村子,她的同伴见状各自回家了。她好像无视我们两个大男人的存在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两个又粗又长的羊角辫随着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贴身的花布衫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裤掩饰不了活力四射的青春气息,丰腴的身材走起路来两个屁股蛋子一扭一扭,难免让人心中小鹿乱撞,浮想联翩。
“爹,爹,有客人来啦!”还未进她家门,紫花就扯开嗓子喊她爹了。
“死女子,喊啥哩吗?来客人还不赶紧让到窑里坐。”兰老爹趿着鞋从窑里出来,笑眯眯地说:“后生,来啦!碎女子不懂事让你们见笑了!”
我握着兰老爹亲切的手,久久不愿放下,大半年的光景见他又苍老了许多。柳四放下货担子,变魔术一样从货箱底扣出几块银元递给我。我看也没看就递给兰老爹,他却说:“要不了这么多,使不得。一点盐巴不值钱,要不是你们拿走,这些盐永远也变不了钱。”
就在我们推来让去之时,紫花拿着碗来给我们倒水,忙说:“爹,有话坐下慢慢说嘛,怎么都还站着呢?”紫花一吱声,我们本能地坐下来喝水。
“今年大旱,地里的庄稼歉收,盐又不让咱卖,要不是我哥前些日子回来接济一点钱,我们家恐怕锅都揭不开了。我要跟我哥走,只为省下点口粮,我爹又不同意到底为啥吗?”紫花当着我们的面,心直口快地说。
“大人有事要说,你个碎女子不要插嘴。你哥干得是刀上添血的事,你还没出嫁哩我能让你去吗?真是太不懂事了?快去让你娘给客人做点饭。让你们见笑了,从小到大惯坏了没教育好。”兰老爹数落着女子又给我们解释说。
我急忙接话问:“老爹,你家女子今年多大了,有没有许配人家吗?”
“唉!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这女子心高气傲,定的娃娃亲她自个跑去给退了,村里人介绍的对象她根本就看不上,整天想着往外跑。现在全国各地闹革命,我有操不尽的心还得看紧点,一个女娃娃成天在外面疯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老爹唉叹道。
听到这话柳四猛地站起身,不免疼得哎哟了一声。兰老爹关切地问:“后生,你这是怎么了?”我忙向他讲述这一路走来的遭遇,兰老爹听后说:“往后哪儿也别去就在我家里将养几天,晚上脱了衣服我化点热盐水给你洗洗,三五日保准见效。”
我再次将那几块银元重新按在兰老爹的手中,说:“我们暂且没处去,也没想好下一步的营生,兄弟的伤劳烦您多费心照料!”
“爹,吃饭啦!”随着一声喊叫,紫花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几碗剁荞面,一碟酸菜,我们好久没有吃过热气腾腾的面了,大块朵颐一饱口福。
晚上,我们同兰老爹挤在一个土炕上,温暖舒适如同回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