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被头人交给驮队里资历最老的大烟袋做徒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驮队里大伙都喊他“大烟袋”。
我见师傅的第一眼,就感觉他人憨厚老实。长年的风吹日晒,皮肤黝黑,须发凌乱。一个一尺来长的旱烟锅,一直叼在嘴里,除了说话、睡觉时才拿下,其余时间基本不离嘴,以至于两颗前门牙都磨出了大豁豁。
舅父临走时嘱咐:“你可不能喊人家绰号,要喊师傅,腿脚勤快点,好好跟着师傅学不懂就问,将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脚户。”
我们的驮队继续往南走,搞不清楚究竟要到哪里去?路就在脚下,跟着师傅只管走就行了。
平日里师傅看管三头骡子,两头枣红,一头鸭蛋青。可能是嫌我年纪太小,凡事他都抢先一步干完了,不安排我做活,只是跟着他边看边学。我唯一能干的事情,看他的大烟袋瘪了,就赶紧从马屁股后的小口袋里抽几片烟叶,放在油纸上揉碎了,装进大烟袋供他慢慢享用。那是师傅除了吃五谷杂粮外,另一种精神食粮。每当此时师傅的脸笑开了花,展露出一口锈迹斑斑的黄牙,满口称赞:“嗯,是个有眼色的娃,将来大有出息!”
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问师傅,他告诉我一个鲜为人知的行业秘密:“脚户这个行当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莫问去处?若有外人问起所有的脚户只会打个马虎眼,搪塞过去。这样做一方面怕暴露行踪被贼人埋伏打劫;另一方面怕被同行知晓先人一步,抢了咱们的好生意。”
我们的驮队走在川西北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长时间的赶路让我身心俱疲,几乎就要昏昏欲睡。忽然,走在前面的师傅放开鸭蛋青大喊:“不能打瞌睡,坚持一下,很快就要走完了。来牵着鸭蛋青走,我在后面看着你。”
待我刚刚走到骡子旁,身后唱起了响亮的花儿:
翻过了一山又一山
山连着山
走罢了一川又一川
走到的路上我把花儿漫
花种子撒到了天边
将翻过了高高的大里加山
脚户哥
我们走过了撒拉尔的家园
从土乡来到了湟水的岸
又听到尕妹的少年
桃杏花开红了三月天
艳阳天
春风吹绿了湟水岸
山前的柳树把头点
桃杏花羞红了脸蛋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你把花儿漫
歌声穿透了云端
传到了脚户哥哥的心尖尖
迎来了花儿的春天
传到了脚户哥哥的心尖尖
迎来了花儿的春天
我回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言语不多的师傅,嘴里拿掉烟锅竟然能漫一口字正腔圆的花儿。人不可貌相,真没看出来还是练家子,确实让人佩服之极。
看到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师傅说:“跟着一起来,小娃娃正是吊嗓子的时候,时间久了也能习得一副好嗓音。到了河州尕藏人的地界,花儿会上漫一首精彩的花儿就能让尕妹妹投怀送抱。我也是在花儿会上认识了尕娟…”
师傅的眼里有些酸楚,哽咽不愿往下讲了……
驮队紧急赶路并选择在剑阁小镇歇脚休息,因为距此不远就是剑门关小道。这里每天通关过往的商旅、马帮非常多,又因关隘处道路狭窄,一般情况下大的驮队都会在早晨或傍晚人流少的时候通过。
驮队之所以选择在剑阁小镇歇脚休息是因为距此不远就是剑门关小道。这里每天通关过往的商旅、马帮非常多,又因关隘处道路狭窄,一般情况下大的驮队都会在早晨或傍晚人流少的时候通过。
剑门关有四川的军阀长年派兵把守,说是守卫入川的门户,其真正意图是看上这里的收费。但凡从此过往的客商、驮队都要缴纳过关费。
这一趟我亲眼所见,每头骡子缴40个铜板,人不用缴费,没有骡子的客商,想要过关人就得缴费。因此,一些精明的商人只需花20个铜板,跟着脚户走在驮队里也能蒙混过关,但人数不能多得太离谱,若被官兵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就得加倍处罚,往往得不偿失。
我们的驮队骡子数量多,头帮、二帮、三帮、四帮总共缴了五块大洋,可是贪婪的官兵很不情愿找钱,头人见状就勉为其难,说:“不用找啦!请各位军爷拿去喝酒吧!”
转瞬之间,守关官兵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度大转变,笑脸相迎,礼送我们过关。
军阀武力统治下的绵阳,驻守着两个正规师,没有土匪劫掠相对比较安全,我们放宽心,缓慢前行,意在等待后面的骡子。过了剑门关,我们的驮队便要分道扬镳,头帮、二帮骡子直奔绵阳,三帮、四帮骡子转道去了巴中,那里是藏人聚居区,河州的商品在巴中深受当地藏人的喜爱。
我们到达绵阳,在城外稍作停留,将所有的驮骡都聚齐了,方才有序进入。在我们停留的间隙,脚户们争分夺秒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或炒面,吃上几口垫垫肚子。
入城时守城的官兵也得使些银钱做小费,不然他们就以搜查革命党和匪贼为名故意刁难。
营商之道,贵在时效。我们的头人一刻也不得休息,集中统筹安排,分配骡子和脚户卸货、装货。
总共派出四路人马,一路人马联络老主顾的商铺和厘金局(也叫统税局),办理各种货物交接手续,缴纳脚户税;二路人马筹备返程驮运的货物,统计货物的数量,以便分配骡子;三路人马除了看管暂时未能出售的货物,还须深入城中各处的大小店铺上门推销。这些货物集中堆放在骡马店前的空地上,必须尽快出手,以免雨淋或丢失。若是商家老板手头不宽裕,便以物易物,北方的药材、食盐、皮毛,四川的茶叶、绢麻、冰糖都是紧俏的商品;四路人马留下来看管卸了货的骡子,并给大家准备一天的伙食。
夜里脚户们全部在骡马店吃饭、休息,大伙难得清闲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分享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和彼此的心事,其乐融融。
驮队在绵阳城不可长时间逗留,骡马店的店钱,脚户们的伙食,骡子的草料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有时候精明的东家未雨绸缪,会先人一步联系商家,在驮队未到之前就备好了返程的货物,这样迁延时日会更短。
我们的骡子一旦装载了货物,便要马上起程。有时候依商家的要求10—20头骡子就可组成一个驮队。我亲眼看着一头头骡子满载货物,一帮接着一帮起程了,我们的好日子便要结束了。毋庸置疑,每次驮队都是重负而来,满载而归。
有时候根据主顾的特殊需求,临时调整驮运的货物,马帮会分成若干个小驮队奔赴不同的地域。
这几日,我们住在绵阳城最大的骡马店,每天都能吃上新鲜热乎的可口饭菜,更不用东奔西走,风里来雨里去着急忙慌地吆骡子赶路,更不用时时堤防着匪贼来劫。
所幸这一次我们驮队卸货、装货非常顺利。卸完货东家早有书信安排,河州一带的骡马市及兰州的商行有紧俏奇缺的商品。既然东家嗅到了商机,时间就是金钱,头帮、二帮骡子装载了四川的茶叶和绢麻,便轻装上路了。
出了绵阳城不足五十里,蜀中多雨水。老天爷就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突然间下起了漂泼大雨。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方又是莽莽林海,盲目进入又恐道路泥泞,深陷其中进退维谷。
脚户们常年在这条道上跑,对于此处的地形和路况,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每逢大雨道路泥泞,蜀道艰险,处处是断崖绝壁,骡子负载着沉重的货物,一不小心蹄下打滑,那将万劫不复。因此,我们断然不敢冒雨前行,只能等到雨停,天气放晴才可安心上路。
我们迅速拿出随行携带的油纸,将骡子同货物遮盖起来。腿脚麻利的脚户在附近的山上找到可避雨的山洞。
头人果断下令就地避雨,脚户们穿上雨披,将货物卸在山洞里,并用油纸盖严实了。骡马也被牵入山洞中用笸篮盛些草料喂上。山洞太过狭小,脚户们无处容身,只好在山石突兀的断崖处避雨,顺便拾些干柴生起一堆堆火,大伙儿围在一起,三个一堆,五个一簇,烧水做饭,烘烤淋湿的衣服。
然而,天不随人愿,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将近午夜时分,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头人提醒大家,离开山崖处小心持续不断的降雨,引发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灾害。
面对这种极端的天气,我们只能依靠大树,用随行携带的扁担支起三脚架,盖上油纸搭建帐篷,因地面潮湿,大伙儿只能蹲在地上,互相依偎,相互取暖,共度长夜。
我摸摸湿漉漉的衣裳,心中感慨,为什么不去附近的人家投宿而要在荒山野岭淋雨过夜?
我带着心中的疑惑询问师傅,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子,这就不懂了吧!我们每头骡子驮的货物价值十多块大洋,要是投宿人家谁看了都会眼红,难免见财起意?半夜里谋财害命,到时候吃亏的可是我们呀?一路走来我们除了投宿知根知底的骡马店,轻易不会随意投宿。我们在荒郊野岭过夜,匪贼不明情况轻易不敢打我们的主意。你小子入行才几天,怎会知晓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