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师傅的见多识广所折服,圪蹴在旁边全身冻得瑟瑟发抖,他像个父亲一样,一把将我拉进温暖的怀抱里,依偎着睡觉。此时树冠之上雨水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我心里特别的温暖,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进入梦乡。
常言道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不知道什么时候几只出来觅食的啄木鸟把树干啄得“嘟嘟”响?将我从睡梦中吵醒。
雨终于停了,大地笼罩着一层薄雾,晨曦中犹如人间仙境,飘渺神秘。太阳挣扎着从山谷中露头,慢慢地升起来。阳光穿过树冠像一道道利剑,直接插入大地。经过雨水的洗礼,树木更加葳蕤繁盛,青翠欲滴。
我赶紧起身,舒展舒展蜷缩了一夜的腿脚,这才发现大多数人已经起来了,只有少数几个懒虫还在昏昏欲睡。我身上盖着师傅的衣服,大清早的气温很低,可他只穿着一件汗衫,岂不冷死了?我走向山洞那边给他送衣服,路过火堆时我看到独属于他的大茶缸,里面下了米正在翻滚,冒着热气。
我走进山洞才发现所有的骡马都被牵到洞外,正在远处吃草。师傅正在一匹一匹检查马掌,看到我走近,抬起头憨憨地一笑,说:“林子里刚降过雨,到处都是水坑,可别陷进去。这会儿湿气重又冷,别到处乱跑,小心着凉,到火堆旁待着吧!”
我转身要走师傅却一个大跨步追过来说:“把这东西拿上掐掉毛根在水塘里洗干净了,下饭吃。一撮带着葱白的鲜嫩的小野葱塞到我的手上。
过了一会儿,头人招呼大伙抓紧时间吃饭,准备上路。每次吃饭师傅总是先给自己倒出一碗,剩下的让我拿着大茶缸吃干净,刷锅洗碗。我非常乐意,将茶缸里的米汤吃得干干净净,连缸沿上烧糊的东西也抠下来吃掉。起初我并未察觉,后来才发现他一向省吃俭用,熬稀饭下的米少,本来就清汤寡水,而他只喝了些清汤而已。
昨夜的降雨让原本弯弯曲曲的沙石路,又新添了许多沟沟渠渠,有些地方还积了几尺深的雨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地抢时间赶路。
到了大石碥,路一下子变得又窄又陡,对于脚户们而言没有退路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石碥上有人为削坡铲石筑成的土石路,用铲凿下来的石块还在路下的坡沿上砌成石墙,往往高出路面称为栏马墙,防止行人、骡马坠出道外。
脚户们常年奔走在这条道上,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每逢降雨后但凡要过碥道的人都会用随身携带的工具自发地修缮道路,哪里坏了修哪里?削崖、砌岸、铺石、填土。前人修路后人走,保障碥道永远畅通。碥道不像栈道那样平直近捷,里程要长,坡度有增加,但比栈道经久耐用、安全且维修省工。
为了安全期间,脚户们逐个卸下骡子背上的货物,堆放在裸露的岩石上大伙轮流看护。我们先将骡子一头一头牵过去拴在路边的树上,再折返回来将货物一件一件扛过去,走到地势平坦的地方才给骡子驮上。对于我们来说赶脚的行程中,这种人抬肩扛的事情如同家常便饭。
看着所有的脚户哥、骡马都平安过了大石碥,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脚户们如释重负不经意间漫起了花儿。
石碥就像是鬼门关,下(哈)了驮子们者胛子上掮。
百八的驮子者往肉里钻,心悬者头发根里冒冷汗。
多少匹骡子(哈)滑下了碥?多少个苦命人跌下了九泉?
过了呀石碥者人模子散,腰困者腿酥者四骨里软。
大伙不约而同和着调子一起唱,以表达心中无比的喜悦和激动的心情。
翻越秦岭是我们这一趟最漫长的行程,周围高山突兀遍布密林,阴森恐怖。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并不担心土匪来劫,而是狼虫虎豹、野猪狍子经常出没,三天两夜我们的驮队一直行走在山林中,感觉危险无处不在。
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将骡子的缰绳拽在手中,走到山势空旷的地方,脚户们将拴在骡子屁股上的马鞭取下,使出浑身的力气在空中摔得“啪啪”响,防止冷不丁窜出一只大灰狼,咬伤骡子惊扰了整个驮队。
到了地势狭窄的地方,我们每人手拿一根扁担,腰间别着一把系有红丝带的匕首,走在驮队里一手牵着骡子,一手用扁担敲打草木以驱赶藏匿在草丛里的各种猛兽。
秦岭之中有“四宝”,山里的猎户常年以狩猎为生,大多数身手不凡,我们轻易不敢上门投宿。实在太累了就寻找山洞或废弃的窑洞,卸下货物拴好骡子。在洞外燃起一堆大火,脚户们轮流值守将就着歇歇脚,对付一晚。
脚户们常年出门在外,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十有八九。赶脚的营生非常辛苦,但大伙总是以苦为乐,相互鼓励,互相照应,一起谈论绵阳的幺妹,河州的尕娟和陕北的婆姨,说到精彩处掌声不断,笑声响彻云霄非常快乐!
脚户们最大的愿望,只要骡子和货物平安无事,如约按时赶到交货的地点就能拿到东家许诺的酬劳。为了家中的妻儿老小,再苦再累,也得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走完秦岭一眼就能看到宝鸡了,宝鸡盛产粮食,是通往关中平原的门户,素有关中粮仓的美名。从这里北上可以到达庆阳、陕北;东出便是关中平原,三百里行程两天可达西安;一路向西进入河州、兰州和西宁。
正当我沉思之际,突然有人触景生情唱起了秦腔:
“蜀军失街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战局骤变,退守汉中……”
我不禁感叹,这秦腔唱得地道正宗,浑厚高亢,驮队里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呀!
我们驮运的茶叶、冰糖和布匹本可以在宝鸡出售,但头人跑了好几家商铺嫌价钱给得太低,不划算,索性没有出手。
我们只好吆着骡子继续往北走,穿过灵台,天麻麻黑赶到长武住店歇息。吃饭时,碰上了老回子的驮队明日便要前往西安,头人灵机一动赶紧上前联系生意,双方经过磋商讨价还价,我们咬牙出售了一半的货物。
看得出头人根本不愿出手,只是东家早有安排,必须得腾出几头骡子要驮运更重要的东西。若去西安路途太遥远,费时间,不如就地出手以便早点赶往兰州按时交货。
我不解其中的缘由,只好向师傅请教。他提醒我常年跟着驮队跑,多用点心,精明的商人都晓得兰州、西宁一带不产糖、茶,而当地的回民有吃盖碗八宝茶的习俗。因此,只要到了地方再出手,定能卖个好价钱。
驮队将剩余的货物匀给其它的骡子,轻装上路了。我们前行的速度更快了,紧赶慢赶到了庆阳迅速出售最后一点货物,本以为此次行程该结束了,给脚户们放个假,可以回去看望家中的父母妻儿。
在大家满怀期待之时,我们没有等来驮队放假的喜讯,顾不上休息却接到了驮队继续北上的命令。
我们的驮队沿着环江河一直北上,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定边。这里盛产青盐,是西北地区最大的产盐区,定边的花马池盐湖有上百年的食盐开采历史。
巨大的盐湖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盐,堆积如山,一座挨着一座。平日里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盐,觉得特别稀罕,随手抓一把放到嘴里尝尝味道,太咸了让人舌尖发怵。顿时感觉这里的空气都充斥着盐味,脚下的鞋子因粘了点盐,显得格外沉。
装盐工正忙忙碌碌挥动着大铁锨,装满白色的麻线口袋,封口、过称收钱一气合成。然后亲手为每一头进来装盐的骡子驮上沉甸甸的盐口袋,目送它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