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军阀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对驮队的剥削和压榨可谓登峰造极。我们赶着骡子长途跋涉运送军火到西宁,本以为卸了货便可顺利返回了。谁曾想到这里官兵并未放行?反而变本加利让驮队运送更多的物资,有过冬的棉被衣物、牦牛肉、青稞面等都是军队过冬的必需品。有官兵持枪恐吓,我们无可奈何只能服从命令继续运送物资。
来时我们沿着黄河边一路西进,道路平坦行进也快;返程时在官兵的胁迫下不得不绕道几十里运送后勤配备的军需物资。青海这地方山脉高耸,地面以多沙土质地松软,驮队行走非常危险,稍有不慎,人仰马翻跌入万劫不复的山谷。
返程的路上我们瞧见别的驮队,很可能是从兰州过来的,也在为官兵运送军火。相遇之时,官兵不许我们打招呼、多嘴,唯恐泄露了机密,惹恼了这些当兵的随时都可能用枪托招呼多嘴的人。
在军阀的地盘上做生意必须听命于他们,否则就以通匪的罪名搜查商铺,胁迫马帮的大东家心甘情愿为他们服务。我们的驮队前后历时一个多月,先后到达了循化、海东、巴彦戎格等地为军队运送物资。
总算跑完了这一趟,头人拿到的酬劳少的可怜,官兵们层层剥皮,到了我们手里就没有几个钱了,但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其实我们的东家都心知肚明,给这些军阀运送物资,就别指望能挣钱。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只奢求别无中生有找商铺的麻烦就行了。不过,一旦得罪了当地的军阀,在西北地区几乎是堵死了经商发财的门道。
摆脱了军阀的恶意控制,我们顺利返回到河州。可能是东家不愿驮队被军阀廉价雇佣暂且取消了一切行程,让骡子回厩歇息,给脚户们放假休息。离家近的人纷纷收拾行装,置办点东西,回家探亲了。
当天,大多数脚户都回家去了,唯独我和师傅留下来。出门好长时间了我也想回家,但舅父早已带话给我,他回家顺道会给我家报平安,让我安心跟着师傅好好学本事。
此后的日子,我时常跟随师傅为骡马添加草料,经不住内心的好奇随口便问师傅:“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起初他只是搪塞我一句:“要是所有的人都走了,谁来照看骡子呢?”
我不大相信这个牵强附会的理由。有天夜里师傅一时兴起,买了半斤白酒和一斤河州的糟肉,同我一起吃肉喝酒。因为年龄小他不让我喝酒,再说了我从小到大都没喝过酒,也接受不了那个味儿,只管吃肉解解馋。等到师傅半斤酒下肚,我不经意间问:“师傅,您家中还有什么人?为何不回去看看?”
此时的师傅面色红润,酒醉微酣笑容满面,坦然地说:“你小子可真是个人才,那壶不开提那壶?我家中父母早亡没什么人了,说来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把心酸,一把泪呀!”
有一年,驮队回到了河州,恰逢当地的藏人举办花儿年会。脚户们卸了货便一起去看热闹。师傅用一首字正腔圆的花儿赢得了尕娟的一见钟情,两人经过深情的花儿对唱逐渐摸清了对方的心思。当天散场后师傅精心打扮一番,买了一盒点心和两斤冰糖去尕娟家拜访。没想到尕娟的父亲乃是当地的头人,为了攀附本地的土司老爷竟然鬼迷心窍,将自己如金似玉的女儿许配给土司家的管家做妾。
或许是尕娟出于对包办婚姻的不满,对命运的抗争通过唱花儿来寻找自己的如意郎君,机缘巧合,没想到我的师傅对她一见倾心。
尕娟虽说名花有主,但师傅的到来让她热血沸腾。无论如何也要放手一搏,希望能够改变她父亲那个糟糕的决定。
在尕娟的精心安排和有意引荐下,师傅见到了她的头人父亲,但身为头人却没有头人的开明与智慧而是死脑子一根筋,用守旧的封建思想和倔强的个性维护自个儿的决定。师傅的软磨硬缠和再三乞求下,他总算开口并甩下狠话,除非师傅能像土司管家那样下五十块大洋的聘礼,否则天王老子也别想,一切都免谈。
师傅常年在外赶脚,根本拿不出50块大洋,他省吃俭用十年光景才勉强攒下八块大洋,面对如此高额的聘礼,师傅暗下狠心三年之内一定攒够钱再来迎娶尕娟。
当天晚上,两人便山盟海誓,私定终身。有了第一次的肌肤之亲,师傅怀着尕娟的柔情蜜意吆着骡子走南闯北,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光景。
尕娟的父亲眼看着女儿过了18岁,再不嫁人恐怕就没人要了,于是伙同族人强行将她嫁了出去。
当师傅再次回到河州,多方打听得知尕娟已是人妻,物是人非,或许当年的山盟海誓早已不复存在。师傅好不容易攒下了十五块大洋,但在现实面前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
师傅仍然不死心站在高山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花儿。
“回回庄子的礼拜寺,花大门,修给了几千年了;眼泪擦干把饭吃,人家的人,心坑里甭牵念了。”
好在这些天土司管家领着民团到河州驻防去了,尕娟听到这花儿声知道师傅回来了,得空偷偷跑出来与他幽会。两人一见面就互诉衷肠,尕娟说:“她嫁入土司管家家根本就不受待见,府里的人都可以使唤她。她咽不下这口气向管家告状,没想到身为丈夫的土司管家仗着自己有权有势,竟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说:“当初娶她只是为了能生个儿子,三年之内没动静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尕娟一边说一边哭,等她说完早已哭成一个泪人,楚楚可怜。
师傅的心瞬间就被打动了,真没想尕娟对自己一往情深,急忙安慰道:“这大半年我东奔西走四处酬钱,拼命地挣钱,只希望能早点将你娶回家,可是你竟然嫁人了……”
“都是我那狠心的爹从中作梗,不管不顾女儿的死活,我的命好苦呀!今儿见你一面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从此我们就要阴阳两隔了。”
师傅一向言语木讷,情急之下竟然想不出如何去宽慰她?感觉尕娟说的都是气话,只能给她一个宽阔的肩膀去抚慰受伤的心灵,紧紧地搂着她任凭哭诉。
许久,尕娟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说:“今儿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但愿你能永远记着我。否则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只有一死方能解脱。”
尕娟说着说着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师傅还想找个借口推辞,尕娟却反问:“你嫌弃我?”
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再坚强的男人也无法抗拒。他们在玉米地里水乳交融,爱意缠绵,久久不能释怀。
师傅讲到这里脸上洋溢着微笑,泪花却在眼睛里打转转。我却迫不急待想知道尕娟最后何去何从?于是追问:“师傅,你最终娶到尕娟了吗?”我眨巴着眼睛满怀期待。
“小家伙,你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说来都是阅历,不妨告诉你?”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们多次深情邂逅,尕娟终于怀上了孩子,一年后顺利诞下一名女婴。在那个封建思想至高无上的年代,尕娟在婆家的处境并没有因孩子的出生而改变,倒霉的事情接锺而至。孩子刚满月就被管家夫人强行抱走,且不许她照看,令她伤心欲绝。女儿是她的心头肉,拼了命必须要回来。
尕娟向父亲求助,怎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他压根儿就不管。正当她好不容易等来师傅,两人私会商议对策,亲热之时被管家领着人逮个正着。
这下子铁证如山,不容狡辩,他们被管家带人五花大绑,师傅被送官审问治罪,尕娟被带到祠堂审问,她坦然面对闭口不言,死活不承认。管家一时难消心头气,动用家法来惩处。最后拿她实在没办法,觉得尕娟已是红杏出墙的破屁股女人,让他的祖上蒙羞索性就一纸休书,让她的父亲来领人。没想到她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嫌在人前抬不起头,太丢人就没有来,任由她自生自灭。
管家带着一众人在祠堂里折腾完尕娟,夜幕降临时将她丢在街边不管了。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挣扎了好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双腿生疼发软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黑夜里,尕娟凭着自己仅存的一点力气,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拼命地往前爬。她爬过一家又一家熟悉的街坊邻居,但他们怯于管家的权势,谁也不敢收留她这个破鞋女人。她倍感世态炎凉,但又无处安身,突然间想起了那个飘着五彦六色经幡的大喇嘛昂欠,小时候听母亲说那里的上苍诸佛保护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她从黎明爬到了晌午,终于能看见喇嘛寺的红色大门,她心中幻想的栖身之处近在眼前,于是精神大振加快行进。
突然,几个手拿扫把的小喇嘛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带头的喇嘛说:“这里是佛门净地,施主请回吧!”
尕娟使出浑身的力气仰起头,说:“请你们行行好,让我在这里歇歇脚,我已无家可归。”
“施主别为难我们,佛门净地不容亵渎,请离开吧!”
尕娟大惑不解,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些伪善的喇嘛,空有慈悲之心。她无奈地调转身体就要离开,喇嘛们顿生怜悯之心,两人抬腿两人抬胳膊,将她送到远离喇嘛寺的一个小土地庙里,给她馒头和水,让她安身不要乱跑。其实喇嘛们也是听说了这几天街上发生的事情,不想惹上麻烦,让土司管家断了寺里的香火钱。
尕娟总算有了容身之所,她本来已经骨折的双腿,经过喇嘛这么一抬,骨头的裂缝更大了,双腿已经开始肿胀。她强忍着全身扎心的疼痛,每日仍然热切期盼着师傅能来接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始终未能如愿。她住在这里有喇嘛偷偷送吃的,才勉强活到现在。只到有一天,趁她熟睡的时候有人送来好多油炸的吃食,她一看就知道是喇嘛寺里的贡品,便没有多想就吃掉。一顿饱餐之后,她马上腹痛难忍,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之后渐渐失去了知觉。
三天后,土司管家领着人亲自来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长大后知道有这样一个母亲,因此痛下杀手以绝后患。看过尕娟惨痛地死去,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师傅在官府的大牢里待了五天,驮队的头人花了五十块大洋多方打点才将他赎了出来。他还想去瞧一眼尕娟的死活,但头人花了这么多钱就等于买了他的大半生,不想再惹麻烦,命人将师傅强行带离河州这个事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