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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艾希走进海鸥俱乐部饭厅的时候,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她穿着一件卷毛羔皮领的黑色长大衣,径直向大师的桌子走去。布莱希特,他,就像一个把鸭舌帽挂在苹果树枝条上的发了财的农民。

他闭着眼睛,享受着他的雪茄。他在听他最忠实的布景师卡斯帕·奈尔说话,卡斯帕是他最忠诚的老朋友,他们1911年在奥格斯堡高中认识后,再也没有分开过。布莱希特叫他“卡斯”。他正在给布莱希特看《安提戈涅》一剧在瑞士库尔的布景照片。屏风上覆盖着红色的幕布,道具和面具挂在一个栅格架上,给人一种虚空的感觉,光线平射。布莱希特尤其专注地凝视着浆纸板做的马头。

“照明清晰匀称。”

他抓住两张底片,上面表演的原始区域被阴影包围。

“不行!要更清晰!更匀称!”

“微光最好打在柱子和马头后面。”卡斯帕·奈尔说。

“不行,冷光能帮助演员……”

卡斯帕·奈尔用食指圈了圈柱子后面那个模糊不清的圆。

“那这儿呢?”

“这儿已经太暗了。”布莱希特明确道,“观众不需要去考虑舞台上的角色没有考虑的问题。卡斯,你要把这昏暗的一边去掉,它遮住了背景幕布。这块幕布,要让它被看见。没有黑洞。没有幻想。光线要冷而刺目。在整个这片阴影里,人们可能想到会发生凶案,有阴谋,有人藏在那里,可能在里面割断某个人的喉咙,也可能会想到有动静的森林。不是吗?”

布莱希特转向玛丽亚,要她作证。

“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演员们就只有伦敦午后冰冷的光线。”

一扇窗户里的侧光照亮了布莱希特脸的上半部分。他说话带着巴伐利亚口音,沙哑而缓慢。

提到未来戏剧,勾起了他对二十年代柏林那段生活的所有美好回忆。那时候他大红大紫,《三毛钱歌剧》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接着说:

“看街上。”布莱希特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似乎没有听见奈尔,“就在我们身边,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街上……街上……”

他对着玛丽亚。

“对于戏剧的认识,”布莱希特说,“根本不需要诗歌。”

他补充说:

“只需要跟大街保持联系。贫穷的街,富有的街,空荡荡的街,挤满人的街!”

后来,在汽车里,布莱希特做了些笔记。他觉得所有的柏林女人都老了。他的手抖动着,城市在眼前掠过。运河上的空隙,工厂破碎的玻璃,阴暗的墙,垃圾堆。汽车,行人,街道,荒凉的车站,还有死人。

“你的舞台妆应该更淡一点,更加中国化。脸上的表情少一点。我会给你解释的……”

他们到了靠近排练厅的舒曼大街。黑色的斯塔伊车停在了一个旧诊所的门前。

有人——卡斯帕·奈尔——掏出了一个徕卡相机。他们走进一个有拱顶的老院子,走廊因破了玻璃而显得阴暗。一小群人挤在一起,布莱希特站在玛丽亚的旁边,保持不动拍集体照。带着金光的雾气剪碎了树叶,让人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地方。人群里出现了片刻犹豫。突然的真空。半死不活的星球的旋转速度带来了从前的金色海滩,以及消失了的那几代人的调皮。

“我向你们介绍我的下一位‘安提戈涅’!”布莱希特说,“玛丽亚·艾希。”

魏格尔的面孔洁净得像一堵白墙,她走向玛丽亚,说:“像我一样,是维也纳人。”年轻、健康,她想道。一头喂狼的小羊。有厌烦男人赞美之词的那类年轻女人的俏丽模样,淘气的鼻子。她的头发漂亮柔软,我的头发却是灰白的。她年轻,我老了!又是一件很快就能打发的事情……不会长久。

海伦娜干巴巴地说:

“星期一排练!”

接连三天,布莱希特把玛丽亚介绍给所有他遇见的人。

“这就是安提戈涅!她叫玛丽亚·艾希……”

到处是瓦砾。柏林如同一片荒芜的海滩。一天晚上,在贝尔恩德咖啡馆,布莱希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用自动铅笔在上面画下一圈奇怪的柱子。他拿过一个杯垫,在上面勾勒了几个马头。

“这就是安提戈涅的表演区域。”

他给圆圈的内部画上阴影线。

“您在这儿表演。其他演员则坐在长凳上。这里。”

之后,他从洗手间回来,重新坐下,又草草画了一张图,毛茸茸的,比较淫秽。出现在厕所门上的那类画。

他哈哈大笑。

第二天,他们沿着慈善大街往上走。布莱希特步履沉重,人行道属于他。他是一个重新回到他的农场的农民。他突然坐在一张长椅上。他的手握住玛丽亚的手。太阳把布莱希特的影子投到一长排建筑物肮脏的砖头上。布莱希特的侧影臃肿。他摘下眼镜用手帕去擦。玛丽亚拿过眼镜和手帕。她擦了擦,发现了他的疲劳,他的眼睛有点红,眼圈或许表明他有心脏病,或许仅仅意味着衰老将至。布莱希特说:

“所有的安提戈涅,到现在为止,都属于过去,说的也是过去。您将是第一个谈论我们的人……不必表现古希腊文化美学和小资产阶级。如何埋葬我们的德国孩子?如何?”

玛丽亚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