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易代与始畅玄风
一、《世说》亮相第一人
《世说新语》一打开,就读到这样一件轶事: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世说新语·德行》)
陈蕃,字仲举,是东汉末的一位名臣。
他影响力很大,发表的观点,就会成为读书人行为的准则;自己的行为,则是世人学习的榜样。
古代很长时间里,坐车被视为一种政治待遇,所以“登车揽辔”,可以指开始做官。陈蕃一进入仕途,就有把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志向。
他做豫章太守,一到任,就问徐稚(字孺子)在哪里。
徐稚是当地名士。
主簿这个官,是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部门都有的,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在行政体系中有特别的重要性,所以由主簿代表豫章郡的全体官员说话。
主簿说:“大家希望您先到官署去。”
陈蕃说:“周武王尊重商朝的贤人商容,急于去拜访他,连座席都没有坐暖,我礼敬贤人,有什么不可以呢?”
作为全书开篇第一条,理论上讲,是要为全书定调子的。
陈蕃最有名的事,是青少年时代,不注意个人卫生,房间内外都脏乱得一塌糊涂。他父亲的朋友叫薛勤的来他家,见此情形说:“年轻人怎么不洒扫庭除,迎接客人啊?”结果陈蕃回了一句:
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值得注意的是,《后汉书》记述此事,薛勤并没有板起长辈的面孔,把陈蕃教训一番,而是对这个年轻人“甚奇之”。现在我们熟悉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是后人增益出来的。毕竟,这个原始版本,太不适合培养模范儿童了,如果一个班的中学生都像陈蕃这么说话,那真是“中二气质爆棚”,值日生也没人做了,班级纪律也没法管了。改成教导同学们要从身边的小事做起的故事,才适合成为今天中学生作文的素材。只不过,那个风味就一点也不“东汉”了。
《后汉书》中陈蕃宣称“当扫除天下”,和《世说新语》讲陈蕃“有澄清天下之志”,都是在强调,他这人从小的追求特别远大,为人特别清高。
陈蕃能采取这样的人生姿态,有重要的基础,他的出身条件很好。
陈蕃是汝南郡人,汝南郡辖境相当于今河南颍河、淮河之间,京广铁路西侧一线以东,安徽茨河、西淝河以西、淮河以北的地区。东汉一百多个郡一级行政单位中,只有三个郡的人口超过了二百万,汝南是其中之一。这里是当时天下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因此汝南郡的大家族,也就是天下顶级的豪门;汝南郡有名的士人,自然也就是具有天下影响力的名士。
按照东汉的察举制度,有没有资格当官,要靠已经做官的人推荐。汝南士人有这样的影响力,自然可以源源不断涌入官场。最成功的,做到司徒、太尉、司空这样的高官,如比陈蕃小两辈的汉末风云人物袁绍,就是汝南人,他祖上就已经连续四代人出了至少五个三公级别的人物。此外,不管是中央的各机要部门,还是各郡国的地方政府,都活跃着汝南人的身影。
东汉的朝廷,基本由外戚和宦官轮流掌权,但不管中央谁掌权,汝南的名士总不缺少与之对抗的勇气。这勇气来自强烈的道德感,也来自他们雄厚的政治、经济基础。
陈蕃的祖父就做过河东太守。陈蕃先被举孝廉,短暂担任过一段时间的郎中后,就因为母亲去世而弃官守丧。在当时,这是一个提升道德声望的行为。后来,豫州刺史周景征辟陈蕃为别驾从事。
当时,刺史理论上是中央派到地方的监察官,实际上几乎已相当于一州之长。周景更非等闲之辈,他出身于扬州庐江郡舒县(治今安徽庐江西南)的望族,后来位至三公,他有个雄姿英发的从孙,对今天的人来说他的从孙可能更有名,就是火烧赤壁的周瑜——周公瑾。
别驾从事是刺史最重要的两个副手之一,周景可以说对陈蕃非常重视。但陈蕃却和周景处得很不好,吵了一架,陈蕃就辞官了。这种动不动就和领导吵架的脾气,陈蕃后来还爆发过好多次。
不过因东汉的风气,人们倒是非常欣赏陈蕃这种作风的。所以不断有高级官员征辟陈蕃,但陈蕃都拒绝了。
一直到太尉李固上表推荐陈蕃去做议郎,陈蕃才同意了。显然,这不仅是因为李固官做得比之前举荐陈蕃的人都大,而且因为李固是一个公认道德高尚的士人。陈蕃认为,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举荐自己。
陈蕃在青州乐安郡做太守的时候,正碰上李膺任青州刺史。李膺是一个疾恶如仇的官员,所以青州各郡县的地方官知道自己贪腐的罪行一旦落到李膺手里,一定没好果子吃,就纷纷弃官逃走了,只有陈蕃继续做自己的官。显然,他对自己和李膺的品格,都很有信心。
当时士人的评价,也喜欢把他们相提并论,所谓“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区别是李膺在援引后进方面,更被人称道,而陈蕃像一颗炮弹,他与强权人物的对抗,更加引人注目。
陈蕃当然也不是不重视年轻一辈的人才,不过他眼睛里不揉沙子,所以难免让人有点发怵。乐安有个叫赵宣的人,父亲去世后,就住在墓道里,服丧二十余年。因此赵宣成了著名的孝子,被推荐给陈蕃。但陈蕃发现,赵宣服丧期间,却生了五个儿子。陈蕃因此大怒,他认为三年之丧,是圣人制定的礼,用以调节人的性情。天性醇厚的人,三年不足以寄托哀思,那就强迫你脱掉丧服,让你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凉薄的人,逼你也要守足三年,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盲目延长服丧时间,有违中庸之道。何况既然服丧,就一切性行为都不应该发生,夫妻之间也不行,你在墓道里让妻子怀孕,不是欺骗鬼神吗?
陈蕃讲的道理当然都对,但换比较宽容的人,讥讽赵宣一番,这事大概也就过去了。但陈蕃就很认真地治了赵宣的罪。
如果是在后世充斥着“老油条”的官场里,陈蕃这种性格的人物大概活不过一集电视剧的时长,但在推崇狷介士风的东汉,陈蕃的仕途起起落落,但总的说来是在不断升迁,而且在几度态度强硬地批判皇帝之后,他又获得了一个重要的盟友。
汉桓帝有一个姓田的宠妃,桓帝想立她做皇后,陈蕃认为田妃出身卑微,激烈反对,皇帝到底没能如愿以偿。汉桓帝的窦皇后和她的父亲窦武,因此都对陈蕃大为感激。
后来桓帝驾崩,年仅十一岁的汉灵帝即位。窦皇后升级为窦太后,垂帘听政,窦武则成为朝中最有权势的人物。陈蕃也荣升太傅,这是传说中周公担任的官职,理论上讲,不但是朝廷的辅弼,而且是皇帝的老师。
史称,此时陈蕃、窦武“同心戮力,以奖王室”,所以他们想做一件大事:一举根除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宦官势力。但在制定具体方案的时候,两个人颇有分歧:陈蕃虽然已经七十高龄,但仍显得刚猛急躁,主张雷霆一击;大将军窦武则更为持重,倾向于采取更有步骤的方案。
结果,过分庞大的打击面和过分迟缓的行动,给了宦官们足够多的获取情报的机会和采取反击的时间。陈蕃得知宦官的行动,便率领几十个学生门人想突入承明门,这个举动显然是想控制住行政中枢尚书台。虽然冒险,但应该说也不失高明。可惜宦官早有防备,他们活捉了陈蕃,对老太傅进行了一番羞辱,然后杀害了他。
紧接着,宦官又杀死了窦武。窦武掌控的军队,本来比听命于宦官的军队更多,但宦官们得到了一支刚巧在洛阳的边防军的支持,所以取得了胜利。之后,宦官们对天下名士展开了残酷的迫害,史称第二次党锢之祸。
这件事对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都产生了深刻影响。二十多年后,另一位汝南名士袁绍与另一位外戚何进合作诛杀宦官,为了避免重蹈陈蕃、窦武的覆辙,行动之前就先和边防军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引董卓进京。至于由此引发的灾难更加巨大,那就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了。
不管怎么说,陈蕃在汉末声望极高,范晔《后汉书》评价说:“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陈蕃虽然失败了,但他这样的人存在,对凝聚民心发挥着重要作用,东汉乱而不亡,多延续了百余年,就是陈蕃这些人的功劳。
就是说,作为一个杰出的忠臣,陈蕃成为“德行”门第一则的主角,分量是足够的。但作为《世说新语》中出现的第一个人物,光是道德高尚显然也不大合适,陈蕃性格的另外一面也很重要:他显然非常任性,不大尊重社会的一般规则。
就以《世说新语》中这个故事来讲,豫章郡主簿对陈蕃说:“群情欲府君先入廨。”这里“群情”,自然是指政府里的各位工作人员,而不是老百姓。
可以想象,新领导到任,豫章郡的各级办公人员都在那里等候,太守去得晚,大家就要多一阵等待的煎熬;然后多半还要有饭局,太守不去,就不能开饭。做过接待工作的人,都很熟悉这种痛苦。主簿说这句话,一方面是强调规矩,一方面也是为同事着想。
陈蕃非常不给面子,让豫章郡的公务员继续在那里干等,自己跑去见徐稚了。——所以说,读书时你把自己代入谁,相当重要。你觉得自己是大名士,就会觉得陈蕃真是既高尚又潇洒;觉得自己是小公务员,就忍不住想骂街;觉得自己是普通小老百姓,则更可能觉得你先去哪里,干我什么事?
徐稚一辈子没有做官,陈蕃并不喜欢隐士,却特别欣赏他,在豫章任职期间,陈蕃不见客,但专门为徐稚设了一榻,有时聊天忘了时间,就留徐稚过夜。但徐稚一走就收起来,表示别人绝没资格使用。《滕王阁序》里的名句,“徐孺下陈蕃之榻”说的就是这件事。肆无忌惮地卖弄对自己欣赏的人的偏爱,而任性地给别人制造难堪,是很多人都心向往之而不敢的吧。《世说新语》这本书讨人喜欢当然有太多理由,但部分原因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