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子想让菊治好好端详拿千鹤包袱的小姐,她这份心思,恐怕小姐本人还不知道。

她落落大方地点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饮毕,看了看茶碗。这是只黑色织部陶碗,在正面的白釉上,绘有黑色嫩蕨菜花样。

“还认得吧?”千花子劈面问道。

“嗯。”

菊治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碗。

“那蕨菜的嫩芽,最有山村野趣。早春时节,使这碗顶合适,令尊当年就用过。这个时节拿出来用,虽然有点过时,可是给菊治少爷用倒正合其人。”

“哪里,在家父手上也只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茶碗本身的历史来说,根本算不上一回事。这只茶碗,是桃山时代(2)由利休(3)传下来的吧?几百年间,有许多茶道家珍重相传,家父又算得了什么!”

菊治这么说,是想忘怀这只茶碗的种种因缘。

这茶碗由太田传给他夫人,又由他夫人转给菊治的父亲,再从菊治父亲那里转到千花子手中。而今,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经作古,太田夫人和千花子这两个女人却凑到了一起。因缘际会,这只茶碗的命运也是够稀罕的了。

现在,这只古色古香的茶碗,依然给太田夫人、太田小姐、千花子、稻村小姐,以及其他闺秀,用唇去碰,拿手去摸。

“让我也用这只碗喝一杯吧,方才用的是另一只碗。”太田夫人不无突兀地说。

菊治不由得感到惊讶。是她过于迟钝呢,抑或是不知羞耻?

太田小姐低着头,目不斜视,菊治觉得她楚楚可怜,简直不忍心看她一眼。

稻村小姐遵嘱又给太田夫人点了次茶。在座的人,都注视着她。想必小姐还不知道这只织部陶碗的来历,只是照学来的规矩点去。

她的点茶手法朴素,没有瑕疵。从上身到膝盖,姿势正确,气度高雅。

新叶婆娑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纸格子门上,辉映在华丽的和服上,仿佛肩背和衣袖都反射出柔和的光彩,连一头秀发也乌黑发亮。

以茶室而论,这间屋似嫌明亮一点,但小姐经这样一烘托,更加青春焕发。适合少女用的小红茶巾,非但不俗气,反而给人以娇艳明丽之感。小姐的纤纤素手,恰如一朵盛开的红花。

在她周围,仿佛有千百只白色的小鹤在不停飞舞。

太田夫人把织部茶碗托在手心上说:

“黑碗绿茶,就像春发绿意似的。”只差没说出,这碗曾是她亡夫之物。

接着,照例是参观茶具。那些年轻小姐不大清楚这些器具的用途,大抵是听千花子的讲解。

水罐和茶勺原先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千花子和菊治谁都没提。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回去,一面坐了下来。这时太田夫人凑近身旁。

“方才真对不起。我想,你大概生气了。可是,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分外亲切……”

“嗯。”

“你都长得一表人才了。”

夫人的眼里,险些涌出泪水。

“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吊丧,结果没敢去。”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情。

“令尊令堂相继过世……想必挺孤单的吧?”

“嗯。”

“还不走吗?”

“嗯,再等会儿。”

“等几时有空,有些事想告诉你。”

千花子在隔壁喊道:

“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不胜依恋地站了起来。小姐早已等在院子里。

小姐随着母亲一起向菊治鞠了一躬,走了。那眼神似乎有所倾诉。

隔壁房里,千花子正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和女仆在收拾东西。

“太田太太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没什么。”

“对她可得留三分心。表面上装得挺老实,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她心里想什么,你可猜不着。”

“不过,她不是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含讥带讽地说了一句。

宛如要逃出这毒氛妖雾似的,他朝门口走去。

千花子跟在身后说:

“怎么样?那位小姐还不错吧?”

“嗯,挺好。要是在没有你、没有太田夫人、没有父亲阴魂纠缠的地方见到她,我想会更好。”

“何苦那么多心!太田太太跟稻村小姐根本没什么瓜葛。”

“我只觉得对不起那位小姐。”

“有什么对不起的!假使太田太太来了,你觉得不高兴,我就给你赔个不是。其实今儿个并没请她。稻村小姐的事,你就再考虑考虑吧。”

“好吧,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因为边走边说,千花子总是跟随不舍。

只剩菊治一人时,他看见前面山脚下含苞待放的杜鹃花,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凭千花子一封信,便给引来了。他对自己感到嫌恶,但是,拿千鹤包袱的小姐,给他留下了鲜明清丽的印象。

茶会上看到父亲的两个相好,而不觉得怎么郁抑,或许是叨了那小姐的光。

然而,一想到那两个女人倒活着,还能议论父亲,而母亲却已故世,菊治心里不禁愤愤然,眼前同时浮现出千花子胸脯上那块丑痣。

晚风从新绿的树叶间吹来,菊治反摘下帽子,慢慢走去。

他远远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背后。

菊治突然想绕道躲开,便朝四周看了一下。左右两边各有小山,只要登山而行,就可以不经过山门。

可是,菊治仍朝山门走去,似乎板着一副面孔。

太田夫人一见菊治,反而迎了上来,脸上飞红。

“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才在这儿等来着。兴许你会觉得我不顾脸面,可是,要是就那么分手,我有点不甘心……再说,这一分手,又不知几时才能见面。”

“令爱呢?”

“文子已经先回去了,跟她朋友一起。”

“那么,令爱知道你在等我啰?”菊治问。

“是的。”

夫人看着菊治的脸,答道。

“这么说来,她没有不高兴?方才茶会上,她好像不大乐意见到我,真是抱歉。”

菊治这番话,听来很委婉,其实有些露骨,但夫人却坦然说:

“那孩子见到你,心里准会不好过的。”

“大概是家父使她难堪的缘故。”

菊治本想说,就像自己因为她太田夫人的事,而深感痛苦一样。

“其实并非如此。令尊倒一直挺疼文子的。这些事,等几时得便再慢慢告诉你。起初,就是令尊待她好,她也一点不跟令尊亲近。到战争快打完那阵子,空袭越来越厉害,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完全变了个样儿。对令尊,她有一份心思,总想出点力尽点心。一个女孩儿家,要说尽点心意,无非是买个鸡啦,弄个小菜什么的。她不顾危险,想方设法去买了来,甚至在空袭的时候,到老远的地方去弄米……她这种突然转变,连令尊也觉得意外。看到女儿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又难过又心疼;而且觉得自己像受了埋怨,心酸得很。”

直到这时,菊治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和自己都受过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偶尔会出人意料带些礼物回家,照此说来,竟是太田小姐采购的。

“我女儿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也闹不明白。敢情是她想,生死难测,觉得我可怜,才不顾性命,想法儿好好待我跟令尊。”

当时战事败局已定,文子眼见自己的母亲忘乎所以,一味沉溺于同菊治父亲的情爱之中。现实生活一天天严酷起来,于是抛开有关亡父的种种过去,来照拂现实中的母亲。

“文子手上的戒指,方才你留意到了吗?”

“没有。”

“那是令尊送她的。有一天令尊来时,正好碰上拉警报,便赶着要回家去。文子硬要送他,怎么劝也不听。我怕她一个人回来路上有危险,就嘱咐令尊,送到家后,要是不便回来,就在府上住一宿也行。可我心里直惦记着,生怕两人都死在路上。文子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一问才知道,她送到府上的大门口便折回来了,半路上在防空壕里待了个通宵。下一次令尊来,便送了那只戒指,说:‘文子,上次多亏你了。’那孩子怕你看见那戒指,大概是害羞。”

菊治越听越嫌恶。但奇怪的是,心里又觉得她们是值得同情的。

对这位夫人,菊治倒并不有意憎恨或加以提防,她自有本事使人硬不下心来。

文子之所以那么尽心服侍,也许是看母亲可怜,于心不忍的缘故?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尽管是讲女儿过去的事,其实在谈她自己的感情。

她大概想把心里话全倾诉出来,但对谈话的对方,说得过分些,她简直不辨究竟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了。跟菊治说话,那劲头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样,十分亲昵。

先前,菊治跟母亲在一起时,对太田夫人所抱的敌意,虽然还没完全消解,却已大为减淡。一不留神,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女人所爱的父亲。不知不觉间,有种错觉,以为早就同这女人很亲密似的。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和千花子撂开了手,可是同这个女人却情好勿衰,至死不渝。他猜想,千花子少不了会欺侮她,于是心里也闪出一个多少带点残忍的念头,禁不住想随便捉弄她一下。

“你常去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老欺侮你吗?”菊治说。

“不错,不过令尊过世后,她来信说,挺想念令尊,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才去的。”说完,便低下头去。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是勉强跟我去的。”

穿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他们又朝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