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

本馆附印说部缘起

(几道、别士)

今使执途人而问之曰:“而知曹操乎?而知刘备乎?而知阿斗乎?而知诸葛亮乎?”必佥对曰:“知之。”又问之曰:“而知宋江乎?而知吴用乎?而知武松乎?武大郎乎?潘金莲乎?杨雄、石秀乎?”必佥对曰:“知之。”更问之曰:“而知唐明皇乎?杨贵妃乎?而知张生乎?莺莺乎?而知柳梦梅乎?杜丽娘乎?”必又共应曰:“知之。”又问以曹操、刘备、阿斗、诸葛亮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曹操奸臣,诸葛亮忠臣,刘备英主,阿斗昏君。”问以宋江、吴用、武松、武大郎、潘金莲、杨雄、石秀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宋江大王,吴用军师,武松好汉,武大郎懦夫,潘金莲淫妇人,杨雄、石秀、潘巧云之徒,则事等于武松、潘金莲,而又大不同。”至问以唐明皇、杨贵妃、张生、莺莺、柳梦梅、杜丽娘为何如人,则又无不以“佳人才子”对。至“佳人才子”之行事品目,则或以为是,或以为非,尤为江湖名士与村学究所聚讼,呶呶然千载不可休者也。数千百年之事,胡、越、秦、楚悬隔千里,而又若存若亡、杳冥不可知之人,皎皎乎若亲至其人之庭,亲炙其为人,而更目睹其生平前后数十年之事者,盖莫不然。

昔孔子弹琴,见文王之容,夜梦则见周公;隋智者亦亲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凡此神迹,说者以为圣贤之学,时量既破,不复成古今,故古人皆可见而恒在也。此说云云,疑信者半。异哉!何观于贩夫市贾、田夫野老、妇人孺子之类,指天画地,演说古今,喜则涎流吻外,怒则植发如竿,悲与怨则俯首顿足,泣浪浪下沾衣襟,其精神意态,若俱有尼山、天台之能事也。是可怪矣!是可怪矣!

闻之师曰:地球之博,八九万里;古今之长,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浑芒无本剽。自提符尼安,以放哀卢维恩,其横目戴发圆颅方趾称为人者,若统稽其数,则为十、为百、为千、为万、为亿兆、为恒河沙,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尽,莫不仰而见光,俯而见土,生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何往也。人生于世,固若是之芒乎!及其姓氏称于人口,臧否善恶见知于同时,而同时之人援为口实,如此者盖百不一二。不然,则生则称,没则已焉。求其人已往,其名不湮没,里居姓氏载在图书,博雅之士,专门之业,笃志稽古,钩沉考佚,或时时一及之,能及此者,此其人亦远矣,如此者又百无一二。若夫声音笑貌性情心术,千古之后,万里之外,风靡六合,智愚贤不肖罔不习知之而熟道之,则亿兆人中之一二人矣。与此数者,必其人有过人之行,偏胜独长之处,而使天下之人怪叹骇汗,怨慕流连,不能自止者,而后此一人者之性情心术声音笑貌,乃能常留于亿兆人之脑气筋中而传而益远,久而不淡也。

抑又闻之:凡为人类,无论亚洲、欧洲、美洲、非洲之地,石刀、铜刀、铁刀之期,支那、蒙古、西米底、丢度尼之种,求其本原之地,莫不有一公性情焉。此公性情者,原出于天,流为种智。儒、墨、佛、耶、回之教,凭此而出兴;君主、民主、君民并主之政,由此而建立。故政与教者,并公性情之所生,而非能生夫公性情也。何谓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

何谓英雄?最古之时,人处于山林箐泽,豺虎之与游,鸱鹫之与栖,未有衣裳,未有宫室,未有城郭,更未有所谓纲常政典。凡其自毁齿至于白首,终其百年之身,所目注心营,劳苦险难,几死而后得之者,其间大事,不过与禽兽争饮食,与禽兽争居处而已。然而,人无天然之利器以自卫:以言乎目,不如鸺鹠、鹰隼;以言乎耳,不如狐狸、蝙蝠;以言乎鼻,不如犬;推之爪牙之利,远逊于狮虎;皮骨之坚,不及乎犀象;回翔进止,从容如意,不如飞鸟之属;不饮不食,长生伏蛰,不如众凉血之类。凡此诸端,悉不若彼,而欲于彼中分其余沥,践其余地,草间偷活,聊息须臾,吾知其难矣。更何望其烈山焚泽,驱除攘剔,使瞳能舒敛者,爪能伸缩者,舌有倒刺者,长角如兵者,足能践雪者,能数月不食者,一举九千里者,与夫伏者、钻者、援者、奔者,诙诡之种,殊能之性,若斯之伦,初则奔走窜逸,遁匿恐后,继则俯首帖耳,扶犁服轭,任重致远,鞭棰鼎镬,莫不惟命是从,而芒芒一大行星,遂为人之私产哉?

吾人于是考僵石之层,验山林之迹,视古初所传之器物,读初有文字之遗书,而知古人之所以胜庶物而得以自存者,一在于能合群,二在于能假器。蚂蚁有群,蜜蜂有群,鸦鹊雁鹜有群,海狗有群,野豕有群,山羊有群,象有群,猴有群,凡其群之部勒、条教愈分明者,则其族愈强,而其种之传愈远。既有群,必有一群之长。一群之长,必其智慧血气之冠乎一群者也;君主之始也。而人之合群,则尤大于众物,其合群所推之长,必即其始为假器之人。请举中国之古书明之。

始为网罟,以佃以渔,于是乎有包牺氏之王天下。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始为交易,于是乎有神农氏之王天下。始为礼乐文章,垂衣而治,仍不外假器也,而器稍进繁矣,于是乎有黄帝、尧、舜之王天下。推之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服牛乘马,引重致远;重门击柝,以待暴客;断木为杵,掘地为臼;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作为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作为棺椁封树,丧葬祭之礼,与夫丧葬祭之礼之等;作为书契,铭之金石竹素:凡创一艺,成一器,为古人之所无,而后人所不能不有者,则其人皆尊为圣人,而立为天子。大《易》所载,孔子所述,凡在儒者,谅不能为之诬。其他《山海经》《穆天子传》《墨子》书、屈原赋等古术之书,印度、希腊、波斯、阿剌伯等殊方之说,证之吾说,大略相同。观圣王之迹,可以知古人之自处矣,物竞是也。

比而观之,最朔之时,灌莽未辟,深昧不可测,禽蹄鸟迹,交于中国。于是乎有豪杰之士,析木以为棰,摩石以为刃,以战胜于狰狞骇跳之伦,得以食其肉而衣其皮,昔之为害者,今转而为利,而天下重赖英雄矣。及其继,林莽渐开,川原日辟,人之游踪日以远,涉大河,逾雪山,遍及旱海之外,万山之内,而人与人之从古不相见者,至此而相见。衣冠不同,言语不通,而各行其所志,则必有争。于是乎有英雄起,铸金石以为锋刃,合弦羽胶漆以为弓矢,教之击刺射御,教之坐作进止,使夫异族之民,非臣仆而为吾役,即远徙而不敢与吾争利,而天下益知重英雄矣。洎乎民智开,教化进,大地之众,彬彬相见,斯时之人,固无禽兽之足虑,即生番、黑人低种之氓,其澌灭夷迟,降为臣仆,不复齿人之数,亦数千年于此矣。惟此文明之种与文明之种相持不下,日以心竞,而欲定存亡于上帝之前,则其局愈大,其机愈微,其心愈挚,而豪杰愈为天下家国所不可一日无。

由前之说,则自洪荒之世,未有文字之先,各种之民,由中亚细亚之大平原初分支而未再合之时。其时无书也。下观石史,旁推生物,可知其时之民所为之事,并居此界。

由继之说,则从中古之世起,至前二百年止。征之我国,则黄帝北逐荤粥,暨虞、夏之有苗,殷、周之狁,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乌桓、氐、羌,南北朝之突厥、蠕蠕,唐之吐蕃、回纥,宋之契丹、女真、蒙古,元人威加亚细亚全洲,各种之民,无有敌者,而见阻于日耳曼之种。考之外域,则初见于希腊与秃累之争,再见于以色列人与厄日多之争,三见于尼布甲尼撒与埃及、犹太、亚述之争,四见于波斯与巴比伦、狄撒之争,五见于希利尼人与波斯之争,六见于马基顿与希腊、波斯、印度之争,七见于罗马与非尼基之争,八见于德意志种与罗马之争,九见于沙兰生人与欧洲诸种之争,十见于特穆津与中亚细亚并欧东诸国之争,十一见于撒马儿罕与突厥之争,十二见于突厥与东罗马之争。夫醉饱之怨,目怒之仇,伏尸一人,流血五步,聚一城、一邑、一国之众,历一月、一年或十年之期,此并微事不数矣;数其荦荦大者,而夥颐沈沈,多至于此。相持至数十百年,地之绵亘数千里,为此而死者其人至数兆;其甚者,一种之人,建国千年,视乎一战以为存灭:机深祸惨,莫过于斯,未尝不叹人之所为若是其大而烈也。及深观万变,蔽以一辞,不过即上所云,人之游踪日以远,此种之人与彼种之人相见,各争其利,则其事必出于相灭,而后可以自存耳。此则从有文字以来,至前二三百年,其间之民,所为之事,约居此界。

由后之说,则自倍根创学、欧人进化以来,于是人之为物,其聪明智虑,始得显明其在万物之上,而最初所行生番野人之性情风气,昔之视为只此一途、别无他说者,至此始渐悟其非而去之。盖人于是始知有生人之乐矣,亦几几乎太平之治,文明之化,无所谓争矣,即无所用英雄矣。虽然,太平之治,文明之化,若有教门之谬论不复兴,格致之学问不中止,而又无恒星光变、彗星过界、地心火灭、养气用尽诸变以阻之,则千年之后,其庶几乎?若夫今日,格致之理虽启,而未尽明也;榛狉之族虽衰,而未尽灭也。开化之民,合五洲计之,则为数甚少也。地利之所生,人工之所造,资本之所出,若全地之人,皆欲遂其生,而又使将来之孳息,各遂其生,则此数不能给也。天下之民,风化不齐。最下之人,野蛮如虎兕,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如此者不能不御之以锋刃。稍次之民,则昏昏如家蓄之禽兽,驯良固其分,而奔蹄泛驾,或时时一见之,如此者不能不驭之以羁勒。半开化之国,稍有学问之民,习俗未尽,政体未善,往往以兼人之国,夺人之利,以为得计者,既与此国并列于世,则不能不待之以海陆之军,持之以飞钳钩楗之术,如此则必有争。盖去太平之世尚远也。百余年来,大彼得、华盛顿、拿破仑奋匹夫,建大业,固以兵得天下矣;其后有若南北花旗之战,俄、土之战,普、法之战,器械之精,士卒之练,攻战之惨,胜负之速,皆为古之所无。然此犹白种与白种战耳。而白种之人,又于其间西驱红种而得其地,北开悉毕尔,东略亚细亚,南据阿非利加、五印度,东南踪迹遍于各岛,以及澳洲,凡夫地球所载横目之民,无不识有欧罗巴之人,而推白种为诸种之冠。虽曰文治,抑亦未尝不由师武臣力也。至于路得之改教,倍根之叛古,歌白尼之明地学,奈端之详力理,达尔文之考生物,皆开辟鸿濛,流益后世,视拿破仑、华盛顿为更进一解矣。盖血气之世界,已变为脑气之世界矣,所谓天衍自然之运也。由吾生之前数百年,至吾生之后数百年,大约并居此界。

嗟乎!上帝既生人,而又使人不能无五官四体之欲,又使其所欲者必假物而后成,而物又常不给于用,遂使此无边之土,无边之时,无边之众,各领略其无边之苦。咄哉!上帝何其多事乎?往者不可作,来者茫茫无终极,但见大瀛之内,血气所同,各有其所谓英雄,各有其英雄所谓之事业。其人若生,小则为帝王,大则为教主,使天下之民,身心归命,不敢自私,其人已往,则金石以象之,竹素以纪之,歌舞以陈之,其身心归命、不敢自私者,犹其人之生也。

英雄之为人所不能忘,既已若此,若夫男女之感,若绝无与乎英雄。然而其事实与英雄相倚以俱生,而动浪万殊,深根亡极,则更较英雄而过之。

当其由火轮、风轮、金轮而有植物、动物之初,其始分身而已;至于莓苔,遂以稍繁;至有桃、李、梅、杏,而植物之官品大成。植物传种之法,由于交媾:或则树各为雌雄,其雄树之粉,飞著于雌树,而雌树以实;或则于一花中自具雌雄,花须之粉为雄,花蒂之瓣为雌,须之黄粉落著花蒂,而树以实。再变而为兔葵、星鱼、海胆、海参、海蛰、海菌、海梳,以至诸凉血、圆节之类,而动物雌雄之界渐明,彼此相待之法亦以渐显。圆节之类,雌为最贵,雄者次之,而又有不雌不雄之一类,蜂与蚁是矣。方蜂之成窠,蚁之成穴,雌者为王,一巢只一枚,不能有二,二则必分争。雄者数稍多,均饱食无事,与雌者交而已。不雌不雄者数至多,亦至贱,为兵、为工,皆其所执。凉血之类,觉识最微,尚未闻有部勒之法,故亦不知其雌雄相待之礼。热血中能飞类往往各有其偶,雌雄各一,不相携贰,其道平等,颇为文明。热血之哺乳类,则其性与人近,大率以力为尊,故雄率贵而雌率贱,有一雄而制数十雌,生杀惟所命者,哥栗、拉倭兰、乌丹是矣。

洎乎衍哺乳之一种而有人。人者,哺乳类中今日之至繁者也,然而其初,则与猿狙为至近。非洲黑种之氓,美洲红色之种,澳洲马来细,与夫中国之苗、蛮、僮、黎诸族,獉狉相承,去猴未远,大都男尊女卑,男役女若役牲畜,其酋恒蓄姬妾数十人,等威之别,当夕之规,至繁且密,彼固自以为天秩天叙也。盖未开化之人,例如此矣。

中古之时,基督之徒,起于西极,凡其宗旨,姑不深言,而其一男只可娶一女之条,不得不谓为人之进境。至于浮屠之说,分为四教,其大乘不复言此,小乘言此,而有天人之别,人则始于郁单越,种种差别,制各不同,要皆为千年以后之事,而非今人脑气所能思。吾党所能思者,独往事耳。

间尝发陈编,考前事,见夫兴亡之迹,波潏云涌,而交柯乱叶,试讨其源:大都女子败之,英雄成之;英雄败之,女子成之;英雄副之,女子主之;英雄主之,女子副之。事莫难于取人之天下,而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文、武、高、光以至列朝之令主,莫不以得内助而兴;祸莫惨于失天下于人,而桀、纣、幽、厉、哀、平以及后世乱亡之主,又莫不以眷一女子,因而不恤其国,不恤其家,其卒也不恤其身。中国之事,人知之矣,请言西史。

西之学始于希腊。希腊之和美尔有书曰:海王尼利亚斯有五十女,皆美,而德梯司称最。德梯司嫁德沙利王子,名佩理亚。方其嫁时,海王会诸神,云车风马,恍惚毕集。有女神名伊栗斯,司人间反目之事,因其不吉,未为邀致。而此神遂怒,现身于座而谓众曰:“吾有金苹果,惟天下之最美者受之。”有三女神最美:第一额拉,乃太岁后;第二雅典,主智慧文明;第三阿勿洛的帝,主因缘。各自负,争苹果不能决。乃相与谋曰:“盍就人间之美丈夫所断之?”乃同适秃累,见其王子巴黎斯。王子方牧羊,三女仙人佥谓之曰:“若认我为至美,我即以我所握之福赐之。”巴黎斯之意,天下之福,莫得美妇若也,即认阿勿洛的帝为最美。阿勿洛的帝遂默导以往希腊。斯巴打王美那拉斯之后希利拿者,国色也,以神之佑,见巴黎斯而悦之,与之逃归。希人恶之,倾国以伐秃累,索希利拿。其时军中,攸利时以谋著,亚气黎以勇著,与秃累血战十年,而亚气黎为巴黎斯所射死。巴黎斯既射死亚气黎之后,复为非洛特毒箭所伤。此是神箭,无人能医,惟巴黎斯前妻名婴讷尼者能医之。但巴黎斯既得希利拿之后,遂逐前妻。前妻恨之,不复与药,而巴黎斯死于伊打山,即往之牧羊处。牧人用希礼作木塔,烧巴黎斯尸。婴讷尼见之,亦自投火山,与之同死。其后,以攸利时计,秃累终破,迎希利拿归,而用兵已十年矣。

欧洲上下千古之局,关键于罗马;前后三雄之际,又罗马之关键也。昔埃及女王克里倭巴土拉,生于汉地节元年,为前王多禄某女,姱容修态,冠绝古今,而读书浩博,通七国语言,于斐洛素非为尤邃。甘露三年,多禄某死,克里倭与其弟亦名多禄某者同嗣位,为共和治。至黄龙元年,为其弟所逐。克里倭求纳于罗马皇恺撒,于是罗马胜埃及,杀多禄某,复与其幼弟为共和治。继复往罗马,与恺撒共居。初元五年,罗马人布鲁达杀恺撒,克里倭惧祸返埃及。而恺撒旧臣安敦尼伏尸誓众,竟报恺撒之仇,杀布鲁达。于时,罗马人不更立专王,分国政为三部,号鼎足治。而安敦尼主东方安息、条支各土事。克里倭奔之,由海道往安息,楼船千艘,所费巨万。安敦尼落磊喜功名,一见克里倭而悦之,为去其故妻阿太维亚。妻弟兴兵伐安敦尼,而安息与埃及连兵拒之,然终为妻弟所败。克里倭走埃及,安敦尼从之,中途讹传克里倭死,安敦尼自杀,克里倭闻之,亦自杀。至奥古士多兴,罗马又为帝政。

其在中国也若此,其在西方也若彼,非常之原,俟其一决。安危系于千古,并千夫之命,不能为之谋;汗青之简,矇瞍之讴,千载留遗,不能为之讳。而枢机之发,常在于衽席之间,燕闲之地,无古今中外一也。而况于匹夫匹妇,不得其意,缠绵怨慕,与天无极,诚贯金石,言动鬼神,方其极愚,又岂不肖之名、杀身之患所能可阻者哉?甚哉!男女之情,盖几几乎为礼乐文章之本,岂直词赋之宗已也。观乎电气为万物之根源,而电气可见之性情,则同类相拒,异类相吸,为其公例。相拒之理,其英雄之根耶!相吸之理,其男女之根耶!此理幽深,无从定论。论其必然之势,则可以二言断之曰:非有英雄之性,不能争存;非有男女之性,不能传种也。六合之大,万物之繁,其间境界,难以智测,其亦有勿具此二性者乎?则吾虽不敢知,然可决此物之不足以存于世;即幸而暂存,而亦不能传至今也。夫若此,此其所以斯世之物之无不具此性,岂偶然哉!

明乎此理,则于斯二者之间,有人作为可骇可愕可泣可歌之事,其震动于一时,而流传于后世,亦至常之理,而无足怪矣。不宁惟是。谓英雄必传于世,则古来之英雄何限?谓男女之事之艳异者必传于世,则古来缠绵悱恻之事亦何限?茫茫大宙,有人以来,二百万年,其事夥矣,其人多矣,而何以惟曹、刘、崔、张等之独传,而且传之若是其博而大也?

生平孤露,早迫饥驱。尝溯长江,观六代之故都,北至长城,西度函关,观秦、汉、唐之遗迹,凭吊其兴亡;而岁时伏腊,乡邻赛社,萍踪絮迹,偶然相值,未尝不游于其市,讯其风俗,而恍然于中原教化之所以成也。

何以言之?古人死矣,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俱死矣。色不接于目,声不接于耳,衣裳杖履不接于吾手足,然则何以知有古之人?古之人则未有文字之前赖语言,既有文字之后赖文字矣。举古人之事,载之文字,谓之书。书之为国教所出者,谓之经;书之实欲创教而其教不行者,谓之子;书之出于后人,一偏一曲,偶有所托,不必当于道,过而存之,谓之集:此三者,皆言理之书,而事实则涉及焉。书之纪人事者,谓之史;书之纪人事而不必果有此事者,谓之稗史;此二者,并纪事之书,而难言之理则隐寓焉。此书之大凡也。

然则,古之人恃何种书而传乎?古之人莫不传,而纪事之书为甲。然而同一纪事之书,而传之易不易,则各有故焉,不能强也。

书中所用之语言文字,必为此种人所行用,则其书易传。其语言文字为此族人所不行者,则其书不传。此一也。

即此语言文字为本种所通行矣,而今世之俗,出于口之语言,与载之纸之语言,其语言大不同。若其书之所陈,与口说之语言相近者,则其书易传;若其书与口说之语言相远者,则其书不传。故书传之界之大小,即以其与口说之语言相去之远近为比例。此二也。

即其书载之文字之语言,与宣之口舌之语言弥相近矣,而语言之例,又大不同:有用简法之语言,有用繁法之语言。简法之语言,以一语而括数事,故读其书者,先见其语,而此中之层累曲折,必用心力以体会之,而后能得其故。繁法之语言,则衍一事为数十语,或至百语千语,微细纤末,罗列秩然,读其书者,一望之顷,即恍然若亲见其事者然。故读简法之语言,则目力逸而心力劳;读繁法之语言,则目力劳而心力逸。而人之畏劳其心力也,甚于畏劳其目力。何以证之?譬如有一景于此,或绘之于画,或演之于说,吾知人必乐观其画,甚于乐观其说。盖说虽曲肖详尽,犹必稍历于脑,而后得此景,不若画之一览即知为更易也。惟欲传一事,始末甚长,画断不能绘至无穷之幅;而且事之情状,反复幽隐,倏忽万变,又断非画所能传乎,故说仍不能废,而繁言亦如画焉。若然,则繁法之语言易传,简法之语言难传。此三也。

即用繁语观之,不劳心矣,而所言之事,有相习不相习。天下之民,其心能作无限曲折,而至极远之限者恒少;狃于目前,稍远即不解者恒多。若其所言,其界极远,其理极深,其科条又极繁,加以其中所用之器物,所习之礼仪,所言之义理,所成之风俗,所争之得失,举为平时耳目所未及而心力所未到,则必厌而去之;必其所言服物器用,威仪进止,人心风俗,成败荣辱,俱为其身所曾历,即未历而尚有可以仰测之阶者,则欣然乐矣。故言日习之事者易传,而言不习之事者不易传。此其四也。

事相习矣,天下之事变万端,人心之所期,与世浪之所成,恒不能相合。人有好善恶不善之心,故于忠臣、孝子、义夫、烈女、通贤、高士,莫不望其身膺多福,富贵以没世;其于神奸、巨蠹、乱臣、贼子,无不望其亟膺显戮,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上帝之心,往往不可测。奸雄得志,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穷凶极丑,晏然以终;仁人志士,椎心泣血,负重吞污,图其所志,或一击而不中,或没世而无闻,死灰不燃,忍而终古。若斯之伦,古今百亿。此则为人所无可如何,而每不乐谈其事。若其事为人心所虚构,则善者必昌,不善者必亡;即稍存实事,略作依违,亦必嬉笑怒骂,托迹鬼神。天下之快,莫快于斯,人同此心,书行自远。故书之言实事者不易传,而书之言虚事者易传。此其五也。

据此观之,其具五不易传之故者,国史是矣,今所称之“二十四史”俱是也;其具有五易传之故者,稗史小说是矣,所谓《三国演义》《水浒传》《长生殿》《西厢》“四梦”之类是也。曹、刘、诸葛,传于罗贯中之演义,而不传于陈寿之志。宋、吴、杨、武,传于施耐庵之《水浒传》,而不传于《宋史》。玄宗、杨妃,传于洪昉思之《长生殿传奇》,而不传于新旧两《唐书》。推之张生、双文、梦梅、丽娘,或则依托姓名,或则附会事实,凿空而出,称心而言,更能曲合乎人心者也。

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三国演义》者,志兵谋也,而世之言兵者有取焉。《水浒传》者,志盗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标之以为宗旨。《西厢记》、“临川四梦”,言情也,则更为专一之士、怀春之女所涵泳寻绎。夫古人之为小说,或各有精微之旨,寄于言外,而深隐难求;浅学之人,沦胥若此,盖天下不胜其说部之毒,而其益难言矣。

本馆同志,知其若此,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辑,附纸分送。或译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文章事实,万有不同,不能预拟;而本原之地,宗旨所存,则在乎使民开化。自以为亦愚公之一畚、精卫之一石也。

抑又闻之: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而今日人心之营构,即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若因其虚而薄之,则古之号为经史者,岂尽实哉!岂尽实哉!

《国闻报》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

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