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逸《天问章句叙》的启示

对屈原《天问》的创作,历来没有争议;对王逸《天问章句叙》的解读,也一向少有异议。《叙》曰:

《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87]

《天问》一诗,是屈原观“先王之庙[88]及公卿祠堂”图画后,“因书其壁,何而问之”,给世人留下的杰作。这些壁画的内容,按王逸的说法,是相当丰富的。其中既有“琦玮僪佹”的“天地山川神灵”,也有“古贤圣怪物行事”。然我们读《天问》,从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到屈原所处的楚国现实社会;从日月星辰何所来、天地山川何所安、何以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何以雄虺九首灵蛇吞象等自然现象,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上古三代以来先圣先王的世代递嬗和种种神奇传说,以及彭祖长寿、王亥服牛、梅伯受醢、箕子佯狂,乃至汤臣伊挚、楚令尹子文之贤、齐桓九合诸侯称霸天下、秦伯兄弟争犬、吴楚少女争桑等种种似真似幻、或庄或谐的传说和故事中,看到的却主要是“古贤圣怪物行事”,而几乎看不到“琦玮僪佹”的“天地山川神灵”。《天问》展现给人们的,乃是一条古史的谱系;王逸所说的“天地山川神灵”的图画在屈原的笔下或有之,然不在《天问》,而在《九歌》之中。

昔蒙文通先生论古史,“备言太古民族显有三系之分。其分布之地域不同,其生活与文化亦异。六经、《汲冢书》《山海经》三者称道古事各判,其即本于三系民族传说之史固各不同耶!”“《天问》《山经》所述,自为楚之史文;《九歌》所咏云中君、少司命之类,乃楚之神鬼耳。而《天问》所陈,雅不涉于《九歌》,《九歌》所颂,复不涉及《天问》,则楚人神之与史,其辨本明。持此以验三方传说之殊,傥未为失,推此以寻,则见晋、楚之史,不与邹鲁同科。三系之说明,而古史大略或可求也。”[89]这里说《天问》《山海经》为楚国古史,《云中君》《东君》等篇所写为楚之神鬼,当然不完全准确,但他从上古民族、文化三系说立论,敏锐地看出了《天问》与《九歌》的内容,一为楚史,一为楚神,二者决不相涉,则恰好可证成本文的上述判断:《天问》所写的,主要是楚先王之庙和公卿祠堂壁画上的“古贤圣怪物行事”,而《九歌》所写,才是壁画中的“天地山川神灵”。由此可以推断:《九歌》与《天问》同样都是屈原观楚先王之庙和公卿祠堂壁画之作。

我们知道,图画最初的作用是记载历史人物、事件和传说,或褒或贬,颂扬鉴戒,以教世人。唐人张彦远曰:

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赞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善哉!曹植有言曰: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90]

图画的作用是否就超过了记传赋颂,当然可以再讨论,但它确实能以系列的图画来叙事、颂美和鉴戒,也就是说,它往往也可以用形象和色彩尤其是组画的特定形式,来表现各种题材和主题。如周勋初先生所论,屈原应当能够通过出使他国,或接待宾客、欣赏歌舞、阅读典籍等途径,对北方的神祇有所了解,写出《九歌》,但是,能把从诸神到人鬼,等级差别极大且不应同时同地祭祀的天神、地祇、山鬼、凡俗魂灵,统合于一组诗中,更有可能是有所凭依的,这个凭依,就是先王之庙和公卿祠堂中的壁画。因为这些壁画原就是用以教人和示人以鉴戒的,且往往有自己独立的知识谱系,屈原从中感受、学习和吸收借鉴有关知识,受到启发,由图画到诗歌,创作了《九歌》,也许更合乎常情常理。